小皇孫看見那東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剛還要皇爺爺抱抱,現在卻又撲騰著要往案幾上爬。


    東西被嘉靖帝故意放置在最遠處,小家夥伸著脖子望了一眼,有些遠猶豫。眾人以為他夠不著,會主動放棄,下一刻,他卻伏在案幾上,穿過那些剛才被他丟棄的金銀玉器,手腳並用的往前爬。


    他認準了目標,就不會被其他東西吸引注意,一直朝著目的地而去,很快就爬到了那東西前麵。


    嘉靖帝一直站在案幾前,一言不發的看著。其他人看一眼小皇孫,又看一眼他的臉色。希望從他神情變化,窺探他內心的想法。


    不知道這位多忌多疑的帝王是真心對小皇孫寄予厚望,還是隻是以此試探。


    朱翊鈞翻身坐好,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充滿了好奇心和求知欲。先試探著一隻手去拿,拿不動,幹脆兩隻小手捧起那東西,舉到眼前,歪著腦袋左邊看完看右邊,隨即開心的的笑起來,喜歡得不得了。


    一歲大的孩子並不認識這是個什麽東西,隻是單純的被它的外觀和質感吸引。


    但旁邊站著的眾人,無人不識此物。那是太祖高皇帝傳下來的“十七寶”之一的“皇帝行寶”,用以冊封和賞賜。


    “十七寶”原本都是金璽,在大明王朝兩百年的光陰裏,曆經數次火災,到正德年間已盡數毀損。


    前些年,嘉靖帝命人尋覓天下美玉,重新補製,還格外增加了七枚寶璽,並稱“二十四寶”。


    可禦寶平時歸二十四衙門中的尚寶司保管,嘉靖帝今日為何會隨身攜帶?


    裕王被兒子嚇得心跳都漏了好幾拍,他這麽謹小慎微的人,怎麽生出個這麽膽大包天的兒子。


    裕王壯了壯膽,上前一步,低聲嗬斥:“大膽,還不快放下,什麽你都敢拿。”


    “朱載垕!”嘉靖帝不悅的看向裕王,怒目而視,“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


    小皇孫抬起頭,衝他爹咧嘴一笑。裕王現在是害怕老的,也不敢招惹小的,隻得閉嘴,卑微的退到一旁,還被王妃瞪了一眼。


    小皇孫捧著玉璽愛不釋手,仔細研究片刻,挑了個最滿意的地方,嗷嗚一口就朝著龍扭的尾巴咬下去。


    那畢竟是玉石雕刻而成,他那幾顆小米牙咬不動,隻能含著龍尾巴嘬兩口,就跟吃奶似的。


    這憨態可掬的小模樣叫人忍俊不禁,但眾人都憋著,看到嘉靖帝笑了,才敢跟著笑。


    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了這東西鋌而走險,甚至丟掉性命,可在小皇孫眼裏,卻隻是一個新奇的玩具罷了。


    笑夠了,嘉靖帝才走到朱翊鈞身後,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玉璽:“好了好了,把它還給皇爺爺吧,它現在還不是你的。”


    小家夥也不在意,嘉靖帝拿走了他的玩具,他便搖搖晃晃從案幾上站起來,轉身又撲進了他皇爺爺的懷裏。


    宴會之後,司禮監呈上擬好的詔書,嘉靖帝加蓋印璽,遞給黃錦讓他宣讀。


    這封詔書的內容很簡單——他要提前冊封裕王長子朱翊鈞為王世子。


    按照《皇明祖訓》規定,親王嫡長子,年滿十歲,才能晉封王世子,授以金冊、金寶,等待繼承父親的親王爵位。次子和庶子,想要襲爵要求更加嚴苛。


    大明朝曆史上,皇子提前封爵的並不少。旁邊的裕王和景王就是在兩歲的時候,被嘉靖帝冊封親王。但那是因為冊立皇太子,順便把這倆活著的一起捎上,並不代表父皇對他們的恩寵。


    剛滿周歲就晉封王世子,在大明朝可是頭一次。


    嘉靖帝對兒子不怎麽樣,對孫子那可真沒話說。


    又是百歲宴,又是賜名,又是抓周禮,玉璽都能拿給他當玩具玩,最後還提前晉封王世子,這隆寵也是沒誰了。


    景王看得心裏實在不是滋味。今天是小年夜,為了討好父皇,他提前備下了一份賀禮。


    說來也是小皇孫百歲宴的事情,嚴世蕃建議他考慮子嗣問題,通過一年的努力,上月初見成效。


    “恭喜父皇。”嫉妒讓他行動快過腦子,景王已經跪在了嘉靖帝跟前。


    嘉靖帝看著他:“你有什麽喜事?”


    景王說道:“兒臣府上的側室已有身孕,不久之後,父皇又將喜得皇孫。”


    嘉靖帝不動聲色的看著他,錦衣華服,紅光滿麵。


    片刻之後,他又看了一眼旁邊的裕王,畏畏縮縮,木訥迂腐。


    真是越看越氣,他一世英名怎麽生出這麽兩個東西。


    “知道了。”


    嘉靖帝抱著朱翊鈞,轉身就走了。


    景王實在沒想明白,既然父皇這麽喜歡皇孫,為什麽聽了他的喜報,一點也不高興。


    事後,嚴嵩得知此事,氣得差點兩眼一黑,提前上路。


    他早知道景王是個草包,滿腦子都是錢和女人,好忽悠也好控製,嚴黨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選中景王。


    可嚴嵩沒想到,他竟能愚蠢至此。


    一來,孩子是否能夠平安出生還未可知。二來,誰能保證侍妾生的就一定是個男孩兒。


    等孩子平安降世,再人為製造點所謂“天降異象”來彰顯孩子的尊貴身份,再向皇上報喜不遲。


    大好的一張牌,卻被景王打得稀爛。


    現在唯一的希望隻剩下侍妾真能給他生個兒子,可生的那也是庶出,連襲爵的資格都沒有,遑論儲位之爭。


    不久,禮部就將王世子的金冊、金寶送到裕王府。裕王捧著東西,喜憂參半。


    和禮部的人一起過來的,還有一道諭旨——開春之後,嘉靖帝就把皇長孫朱翊鈞接入內廷,親自教養。


    裕王為此憂心忡忡,謹小慎微對他來說已經刻在了骨子裏,嘉靖帝對小皇孫莫大的恩寵非但不能讓他與有榮焉,反而更加擔驚受怕。


    王妃卻比他淡定許多,明白母子分離已然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便更加珍惜最後的相處時日,悉心照顧和陪伴兒子。


    過年期間,裕王也不用讀書,每日守著妻兒。


    王妃帶著兒子在榻上玩耍,看到他團子一樣的小臉,總是忍不住湊上去親親、抱抱。


    朱翊鈞扭動著身子閃躲,可穿得太厚,頭重腳輕,猛地向後仰倒,像隻四腳朝天的小烏龜,怎麽也翻不過身來。


    王妃把臉埋在兒子胸前,鼻尖充斥著濃鬱的奶香,這幸福的感覺彌足珍貴。


    她伸手撓兒子的癢癢肉,不讓他爬起來。


    小家夥一邊咯咯笑著,一邊咿咿呀呀的喊:“娘親~~哈哈……鈞兒……哈哈……要起來。”


    母子倆在榻上互動,裕王在旁邊看著他們無憂無慮的樣子,也情不自禁露出笑意,可笑著笑著他又歎了口氣。


    王妃轉過頭來問道:“王爺為何歎氣?”


    “王妃又何必明知故問,”裕王握住她的手,“我舍不得讓鈞兒進宮。”


    “我也舍不得。”王妃笑了笑,“但我能看出來,父皇是真心疼愛鈞兒,孩子進了宮,一定會被照顧得很好。”


    她拍了拍裕王手背,安慰道:“王爺也別太過憂心,今年是你跟隨高師傅進學的第十個年頭,往後的路還長著呢。”


    高師傅是翰林侍讀高拱,他在裕王府教裕王讀書已經有九個年頭。


    王妃這話說得十分隱晦,但裕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算是普通老百姓,十年寒窗,也到了博取功名的時候。皇子苦讀十年,自然要心係蒼生,為民謀福。


    朱翊鈞好不容易翻過身來,爹爹和娘親卻靠在一起手拉著手講悄悄話。


    小家夥繞著他倆爬了一圈,故意弄出些動靜,也沒能吸引他們的注意。


    於是,他從這頭爬到了那頭,又從床上爬到了裕王腿上,攥著他的衣袍,奶聲奶氣的喊:“爹爹,爹爹~~”


    兒子的唿喊喚迴裕王的神思,他低頭一看,小家夥正搖搖晃晃從他腿上站起來,抓著他的衣袍努力保持平衡,那口齒不清的小奶音,聽得他心都要化了。


    裕王趕緊攬他入懷,另一手屈起食指,在他鼻子上刮一下,寵溺的問道:“是不是要爹爹抱抱?”


    朱翊鈞好不容易站穩了,抬起頭,衝他爹咧嘴一笑:“爹爹讓讓,鈞兒要娘親抱抱~”


    說著,小家夥張開雙臂,毫無顧忌的撲向王妃。


    兒子的偏愛與信任讓王妃樂開了花,連忙伸手,把心肝寶貝摟進懷裏。裕王空歡喜一場,氣得伸手就去捏兒子的臉蛋兒。


    他也沒用什麽力道,但孩子的皮膚又白又嫩,宛如脫殼的雞蛋,輕輕一捏,就留下一道紅印。


    朱翊鈞眉頭一皺,嘟著嘴,作勢要哭。


    這可把王妃心疼壞了,嗔怒的瞪一眼裕王,埋怨道:“王爺!鈞兒還小,你怎麽忍心下這麽重的手?”


    裕王有理說不出,隻得從善如流的賠笑:“好好好,是我疏忽了,手裏沒輕沒重,捏疼了小鈞兒。”


    原本作勢要哭的小家夥,忽然破涕為笑,歪著腦袋,小臉在爹爹掌心蹭了蹭。


    老父親的心軟得一塌糊塗,俯身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我的小鈞兒,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轉眼又到了四月,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嘉靖帝命黃錦親自到裕王府走一趟,將小皇孫接來宮中。


    朱翊鈞對玉熙宮就跟對裕王府一樣熟悉,拉著黃錦一路就往正殿去。


    “皇爺爺~皇爺爺~”


    才一歲四個月的小家夥,走路還不太穩當,跑起來一搖一晃像隻小鴨子,滑稽又可愛。


    嘉靖帝見了他也十分高興,放下手中經卷,起身迎上去,一把將小孫兒抱起來顛了顛:“才四月不見,朕的小鈞兒又長高了,也重了。”


    朱翊鈞靠在他肩頭咯咯的笑:“皇爺爺,鈞兒還沒有行禮。”


    “哈哈哈哈哈!”嘉靖帝被小孫子哄得開懷大笑,“免了免了,快讓皇爺爺好好看看你。”


    他抱著朱翊鈞坐在龍椅上,一歲多的小團子,生得唇紅齒白,麵如傅粉。藍道行說得果然沒錯,這不是天上的仙童下凡,這是什麽?


    黃錦在一旁說道:“奴婢請示主子,世子爺的居所應當安排在哪一宮?”


    嘉靖二十一年,兩位妃嬪和十數名宮女不堪折磨,合謀刺殺嘉靖帝未遂,自那之後,嘉靖帝遠離大內,長居西苑。


    太液池東西兩側分別建有八座寢宮,東邊是萬春宮、麗春宮、永壽宮和長春宮,西邊是延壽宮、景福宮、安喜宮以及仁和宮。嘉靖帝的後宮妃嬪大多居住於此。


    黃錦問嘉靖帝,將朱翊鈞的住所安排在哪一宮,實則就是問讓哪一宮的宮妃撫育這位世子爺。


    嘉靖帝仍在逗弄懷裏的小皇孫,頭也不抬的說道:“說了朕親自撫育,自然是讓他住在玉熙宮。”


    這麽多年,玉熙宮沒有宮女,侍奉的太監有上百人,主子就他一人。


    現在卻多了一個剛滿周歲的奶娃娃,這奶娃娃還是他最不待見的裕王之子。


    “奴婢這就去安排。”


    “慢著,”黃錦正要退下,又被嘉靖帝叫住,“這是你們的小主子,讓禦用監挑選幾個機靈些的太監貼身伺候。”


    小家夥在他懷裏扭來扭曲,聽他們說話以為是挑玩具,抱著皇爺爺的胳膊撒嬌,咿咿呀呀的喊:“自己挑,鈞兒自己挑!”


    嘉靖帝撓了撓他的下巴:“你會挑什麽?”


    “挑……果果。”


    “哈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帝摸摸他的肚子,“鈞兒是餓了吧。”


    朱翊鈞也摸摸自己的肚子:“餓了!餓了!”


    嘉靖帝讓尚膳監備了些茶果點心送上來,先填飽小家夥的肚皮。這時候,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有事啟奏,嘉靖帝便把朱翊鈞交給黃錦:“帶你們的小主子下去休息吧。”


    依照皇上的吩咐,黃錦也不再稱朱翊鈞為世子爺,改口叫小主子。


    他把朱翊鈞抱起來:“小主子,奴婢帶您迴寢殿睡午覺。”


    這小主子長得圓滾滾的,黃錦年近七十,抱著他走一趟可是累得不輕。


    小家夥精力旺盛,放在床上滿床打滾,怎麽哄也哄不睡。


    黃錦隻好親自陪著他又玩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著。有人來報,禦用監挑選的太監已經在院子裏候著。他趕緊吩咐人陪著朱翊鈞,自己出去給他挑選貼身太監。


    一共二十個人,在院子裏站成兩排,都是禦用監精挑細選換出來的。


    黃公公在心裏犯嘀咕,可得挑幾個年富力強、手腳麻利的,否則還真伺候不了這小皇孫。


    黃錦來來迴迴看了兩圈,正猶豫不決的時候,卻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他疑惑的迴頭,就看見兩隻小圓手扒著門檻,從後麵露出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在稍暗一些的寢殿內顯得格外明亮。


    宮殿門檻高兩尺,以朱翊鈞的身高,踮踮腳,恰好隻能露出一雙眼睛。


    可小家夥卻並沒有被困難嚇退,扒著門檻不停地嚐試,試圖翻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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