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白到府外時就聽門子說秦婠迴來,這會邁進端安園,大老遠就聽到妻子、女兒和屋裏丫鬟婆子的笑聲,像江浪般一層層撲來。端安園已有多日總是氣氛沉沉,沒有這般輕快時刻了,這陣笑聲像破冰的陽光,攪得秦少白胸中一暖。

    “說什麽呢,這般好笑?”撩了簾子秦少白進屋來。

    屋裏擠滿了人,連連氏也在,都陪著秦婠母女說笑,見他進來都起身行禮:“三老爺。”

    “女兒見過父親。”秦婠也笑吟吟道。

    隻有羅氏,心裏還有些怨,撇開臉“哼”了聲,那神態猶帶少女嬌縱,與秦婠十分相似。秦少白見了也隻有放下架子陪笑臉的份:“碧妁,女兒迴來了,你可寬寬心。”

    一時間他又用眼睛在屋裏掃過,桌上的飯剛擺好,碗筷三副,都沒動過,飯菜扣著蓋也都燙熱,這是接到小廝通傳,兩人等著他迴屋吃飯。秦少白便道:“你們還沒用飯?我今日公務忙,晚了迴來,叫你們等久了。”

    秦婠捂唇笑了,把母親從羅漢榻上拉到桌旁:“是娘一定要等爹的,我原想先服侍娘用飯,她不樂意來著。”

    “誰說是我?”羅氏拍了她一掌,卻被秦婠按坐在椅上。

    “是我是我,我要等爹,成了吧。”秦婠笑眯眯地又讓秦少白坐下,執起手邊鳳嘴壺倒酒,“有酒有菜,爹飲兩杯。”

    “好,好。”秦少白高興,平日的嚴父架子化作滿目慈愛。

    他喝了兩盅酒,坐在一旁的羅氏看不下去,伸手過來將他衣袖翻起,又裝了飯給他,隻道:“吃些飯菜再飲酒。”秦少白聽得胸口一蕩,再看發妻削瘦的臉龐,不由心疼,情不自禁就抓了她的手,叫了聲:“碧妁,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

    羅氏忙拍開他的手:“女兒還在呢。”

    秦婠早就掩了唇把眼轉開。

    母親跟著父親多年,從清苦的西北到繁華的兆京,沒有一句怨言,知道父親喜歡大理寺寺正一職,她也沒逼他要出人頭地給她掙什麽誥命,隻安心操持家務;父親不通俗務,手裏私產都交給母親打理,不論母親在外頭做什麽,他從無二話。相愛相敬,他們是適合彼此的人,若是沒有外來紛擾,他們應該會過得很開心吧。

    有時秦婠會想,如果留下的那個是秦望,那他們家大概會更幸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頂著外間種種壓力艱難求存。他們都盡力了,父親頂著不孝罵名保存母親,母親為

    著父親向祖母低頭,種種的妥協,不過是在嚐試著找到平衡點。他們也明白,所以縱然母親委屈,也不怨父親,父親再難,也仍舊堅持。

    世事如此,誰都不是孑然存於塵俗。

    “碧妁……那兩個人呢?今天……怎沒見著?”飲了幾口酒,秦少白忽然想起可柔可巧兩個,往常他迴來,這兩個都會湊到他跟前示好,他再怎麽冷漠以對都沒用,今天怎連影子都沒見著?

    “怎麽?你還惦記她們兩個?要不我給你請過來?”羅碧妁聽到這話拍下了筷子。

    “不是,我就是奇怪。”秦少白怕這兩人又要作妖。

    “放心吧,爹,她們去祖母那裏了。”秦婠笑著將白天的事解釋一遍

    秦少白這才鬆了口氣:“走了好,走了好。夫人用飯,多吃點。”

    羅氏狠狠剜他一眼,方又拾筷。秦婠將話題扯開,揀著沈家的趣事和母親說起來,又與父親說了些沈浩初的事,一頓飯吃了半個多時辰才用完。飯罷漱洗妥當,羅氏起身去給秦少白備水沐浴,屋裏就剩下秦婠與秦少白二人。

    秦婠便將白天秦傑之事都說予秦少白聽。秦少白越聽臉色越沉,怒道:“竟有此事!”

    “放心吧,明日我休浴在家。”

    思忖許久,他道。

    ————

    從上輩子嫁人到這一世重生,秦婠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在娘家閨房睡過覺了。她的房間自她出閣時起就沒動過,羅氏常命人打掃,一應物件都保留原樣,雖說她迴家留宿的機會很少,但羅氏仍舊把她的房間留著。

    沈浩初離開後,她在沈家就睡不踏實,迴到娘家才算睡個實覺,早上不必人叫喚就睜了眼,像百乏皆消般清醒。

    “這梳子還是夫人出閣前老爺從梓鄉帶迴來的,沒想到還在。”秋璃替她綰發,拿著梳子不無感慨。

    秦婠看著妝奩裏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她從前慣用的物件,連她遺失了一邊的玉耳璫都還放在裏麵,她想起未出閣時在父母膝下的日子,情不自禁露出笑來。

    “夫人,侯府給您送信來了。”

    外頭傳來的聲音打斷她的迴憶,她不禁皺了眉頭,沈家怎會突然給她來信?

    來的人是奉哥,他躬身將一封信交到秦婠手裏後方道:“夫人,這是昨天晚上宮裏送出來的信,蟬枝姑娘怕有急事,就讓我今日一早給您送過來。”

    秦婠忙拆

    開信,這信是曹星河寫來的,字跡飄逸如人,除了向她問好外,隻說了一件事。

    看了兩行,她謔地從椅子上站起,不顧被扯到的長發,一疊聲地喚人:“母親呢?她起來沒有?”

    “迴夫人,三太太一早就去給老太太請安,還沒迴來。”

    晨昏定省是秦家規矩。

    “怎不叫我?”秦婠把信折好塞迴信封。

    “太太說難得夫人迴來,睡得香甜,就別吵醒你了。”

    秦婠立刻喚人:“秋璃,快替我梳洗更衣,把禮品拿上,咱們去見老太太。”

    ————

    秦老太太那屋裏早就坐了好些人,除了大太太劉氏、秦舒與二太太李氏陪坐在堂上外,另還有幾個人都圍在秦老太太身邊。

    秦婠悄悄進屋時,裏麵正有哭訴聲。

    “嫂子,今日我這做弟妹的厚著這張老臉來求您,看在親戚的分上救救我家傑兒。雖然我們這一支不比大伯官運亨通,舉家富貴,可到底也是同宗同枝的兄弟,秦傑也算是你和大伯的親侄孫,就算是做錯了什麽事,也不必鬧上官府,叫人將抓進獄中。”其中一個穿著萬蝠紋青底綢襖,與老太太年紀想當的老婦人拿著帕子抹著淚,坐在秦老太太旁邊直哭。

    下首另有兩個婦人,一個年紀長些,一個年紀還輕,挺著肚子坐著,都拿帕子嚶嚶直哭。

    秦婠對她們略有些印象,大概猜到了身份。坐在老太太身邊的,自然是六叔奶奶,秦傑的祖母,剩下那兩個,一個是秦傑的母親,一個是他媳婦。想來昨日的事傳到六叔公家中,今天一大早他們就找上門來。

    難怪母親這麽久都沒迴端安園,原是被這事扣在了這裏。

    “按我說一場親戚,鬧到外麵要叫人笑話的,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才好。”大太太劉氏溫吞道。秦舒規規矩矩站在她身後,一語不發。

    “正是這個理。”二太太李氏也附和道。

    羅氏坐在最後,見全屋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便道:“如今已經不是咱們家自己的事,秦傑背著我收鋪便罷了,可他買兇傷人,尋釁滋事,驚動了應天府。他做的是有違律法之事,叫我如何小事化無?”

    “天哪,這是要絕我的後啊!你看看他媳婦,肚子都這麽大了,難不成孩子出來連父親的麵都見不著?”秦傑之母聞言哭天搶地嚷了起來。

    秦傑媳婦也抱著肚子直哭。

    “夠了!”秦老太太被她們哭了一上午,正有些暴躁,又聽羅氏軟硬不吃,已經惱火,“老三媳婦,這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怎麽就化不了了?原就因你不肯將鋪麵賃給自家親戚,秦傑才出此下策,如今你隻和應天府的人說一聲,那鋪子確要收迴,因那雲記不肯還鋪,霸占我秦家的產業,秦傑方帶人過去。”

    “婆母,這等歪曲事實的事,請恕媳婦辦不到。況那秦傑確是惡心欺瞞要騙我手中產業,我斷無可能再替他出麵。”羅氏強硬道。

    “放肆!你這是連我的話都不放在眼裏了?什麽你的產業,那分明是我秦家財物,便是讓親戚得些好處又如何?”秦老太太濁目一瞪,拍桌站起,指著羅氏罵道,“你既不願過繼嗣子,又不願老三納妾再生養,是想絕了他的後,好把這些東西占為己有,最後給你那女兒帶到別人家去?”

    “媳婦不敢,秦家的東西,我一文沒動過。那些鋪麵都是我嫁進秦府的陪嫁,官府裏登記過的。”羅氏跪到地上,腰板拔直,無絲毫鬆動之色。

    “那又如何?嫁進我家,你便是我家的人,孝順公婆、誕育子嗣那是你的本分,試問你做到哪一點?”秦老太太見她頂撞自己,怒極反問,又道,“孝順公婆我是不敢想了,你沒氣死我就不錯了。但子嗣之事關係秦家香火,你卻屢次阻撓少白納妾過繼,連我送到你房裏的丫鬟你都變著法給我送迴來,你敢說你不是貪圖這些財物?我知道,你女兒嫁了鎮遠侯,現在是侯夫人,你腰板就硬了,自忖有女兒替你撐著腰,但你別忘了,嫁出去的女兒沷出去的水,你還指著她替你養老送終不成?便是你女兒願意,那沈家能同意?”

    “婆母,一樁事歸一樁事,如今說的是秦傑之事,又何必扯到秦婠身上?”羅氏便爭道。

    “你就隻會護著女兒,把我秦家的東西往外送。像你這般不孝不悌的婦人,我早該讓少白休了你才是……”

    “祖母!”一聲嬌喝打斷了秦老太太的話,秦婠自屏風後慢慢走出。

    “原來是侯夫人來了,難為你迴娘家一天,到現在才肯來見我,倒是老身失禮了。”秦老太太見到秦婠,不無嘲諷地開口。

    “祖母言重了,是秦婠不孝,因為昨日聽聞母親病倒,心急如焚便先去看望母親,後來鋪子又出了急事,母親病體不適難以周全,我這才替母親跑了一趟,迴得時已晚,料來祖母已歇下,故沒來請安,還望祖母恕罪。”秦婠隻是欠身,並不磕頭,她誥命在身,品級高過秦老太

    太,便不跪也沒人敢指責什麽。她說著又將帶來的禮單遞上,交由丫鬟呈予老太太,又叫人捧了盤頭飾進來,隻道:“年前宮裏賞了不少布匹頭飾下來,今日迴家特地挑揀出來送予祖母並各位嬸嬸和姐妹。”

    禮單豐厚,有好幾件是宮裏賜下的東西,一看就知不是秦婠陪嫁,又她這般說話,便知所帶來的都是沈家之物。眾人又見她通身的氣派,華服美飾,滿麵春光,都想起年前關於沈浩初的傳言,鎮遠侯府有複興之意,而秦婠嫁去不到一年,已掌中饋,上得老侯夫人喜愛,下承鎮遠侯寵愛,闔府莫不以她為主,連沈府那張揚的二房都被打壓得毫無聲音,她早就是沈家有名有實的當家主母,站出來便是侯夫人的尊貴身份,誰不讓她三分?

    她那說話氣度,也已不可同日而語。

    堂間氣氛被她的禮物一打岔,倒消融幾分,秦婠一邊扶起母親,一邊溫聲道:“祖母適才怪罪母親不孝不悌,又言及休妻,定是氣話。母親自嫁進秦家來便恪守婦道,孝順公婆,操持家事,便沒功勞也是有苦勞的。再論及母親私產,這幾年下來,我們三房替公中、替各房各院墊支的銀兩還少嗎?”

    說著她望向劉氏:“五年前大伯剛入朝為官,不過五品小吏,是誰花了大筆銀兩疏通關節,打點人脈,大伯的仕途官運不說全是我們的功勞,但至少也有我們使的力,到如今每一年母親還要往浙江寄銀子幫助大伯。四年前二伯在外頭學人經商,虧蝕了近萬兩銀子,被債主追討上門,還是我母親給補上的……”

    她的目光掃過李氏,又落到老太太身上:“這兩年府裏各處屋舍修繕重建,公中銀錢不足也都是母親拿體己幫襯著;祖母病重之時,母親也照樣在床前侍疾,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再貴重的藥材也是她掏出銀子給祖母買來;今時今日家裏各位太太姑娘身上穿的衣裳,有哪一件不是她花錦記送來的布料?”

    秦婠聲音越說越急,知道有人要爭辯,她不給旁人機會,話如雨落,說得又脆又清楚。

    “就這樣年複一年幫襯著家裏,你們還要嫌母親沒替家中出過力,惦記著家裏財物,現在看來,到底是誰整日算計著我母親的陪嫁與體己?”

    質問的語氣聽得周圍的人目瞪口呆,一時竟難以應對上。

    “秦傑騙我母親在先,勾結地痞無賴傷人在後,此乃官非,違反大安律法,我父親在大理寺任寺正多年,每有教誨,國法森嚴不容褻瀆,作假證供陷害無辜者之事,我們是不會做的。”秦婠繼續說道

    ,“應天府如何判就如何判,我們一個字都不會幹涉。至於再有覬覦我母親私產之事,你們可以試試看我這鎮遠侯夫人有沒法子替我母親出頭,也盡可以瞧瞧侯爺會不會攔著我!”

    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驕縱脾氣一被勾出,連看人的眼神都帶著倨傲的不屑,直將老太太、叔太太等一幹人氣得倒卯。

    “你……你……”秦老太太火冒三丈,半晌吱不出一個字來。

    六叔太太已經嚎啕大哭,堂上亂成一片,秦老太太緩了緩氣,冷喝道:“好,你嫁出去的女兒厲害,我拿你沒辦法,不過你娘可還是我秦家媳婦,給我把她送到佛堂去,不反省清楚,不將你六叔公這事解決了,就別給我出來。”

    語畢她等了一會,卻沒見外頭有人進來,便又大聲喝起:“人呢,都去哪裏了?”

    “別叫了!”洪鍾般的聲音響起,秦家的老太爺秦厚禮邁著沉重官步從外麵進來,一雙浸淫官場多年的淩厲眼眸鷹一般盯著屋中眾人。

    秦少白跟在後麵進屋,一看到羅氏便使了個眼色,羅氏暗暗點了頭,不語。

    老太太嚇了一跳,忙收斂聲氣道:“老爺怎麽來了?”

    “我若不來,還不知你這裏要鬧成什麽模樣?”秦厚禮無視發妻,徑直走到堂上坐下,屋裏的人皆都噤聲。

    “老爺怎怨我鬧,分明是老三媳婦幫著外人在害自家親戚……”

    老太太小聲爭辯的話沒完,便叫秦厚禮拍案打斷:“不必多說,事情緣由我已盡知。昨天夜裏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就已給我來信說了此事,直言我秦家在眾目睽睽之下縱容後輩在外行兇作惡,在天子腳下欺淩百姓,叫應天府拿下,如今京城有多少言官眼睛盯著此事,你們這些婦人清楚嗎?那卓北安又是什麽人?他到皇上耳邊告上一狀,我這名聲還要不要了?”

    秦婠低頭吐了吐舌,昨日臨走時她隻請北安叔叔幫了個小忙,沒想到他手腳倒快,連夜就修書給她祖父了。

    她祖父這人素來不管後宅之事,雖知發妻糊塗,卻也由著她把持家務,她們在這裏吵翻了天也驚不動他老人家,隻有拿他的仕途官位相逼,才能叫他邁進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出門健身,迴來再發隨機小紅包和評論,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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