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大雪才過,枝上餘雪尚存,在枝椏上化成冰串子,垂在剛粉過的白牆與烏瓦前,墨白兩色之間走出個錦繡佳人,通身鮮亮的顏色,頸間掛著赤金瓔珞,額前是細細的珍珠抹額,珠懸鬢側輕顫,香腮敷粉,唇如薄櫻,聲音脆而亮。

    “何寄哥哥。”

    還是秦婠先開了口。

    何寄沒料到會突然見著秦婠,他還穿著家常練劍的青色勁裝,衣袖挽到肘間,袍子下擺也給紮在了腰間,汗珠子順著臉頰滾落,如同火烤般。

    “秦婠?”他收劍入鞘,很快將衣袖擼下,又將下擺整好,卻仍嫌自己形容邋遢。

    “跟你說過多少遍,要叫夫人!”連氏上前一掌唿在他手臂上。

    “沒事。”秦婠笑眯眯拉著連氏,“連姨,我想喝你煮的八寶茶。”

    甜甜的模樣讓人很難對她說“不”,連氏連聲道“好”,又叮囑何寄:“你妹妹來瞧咱家新宅子,你帶她轉轉,若是冷了就進屋說話。”

    見何寄點頭,她尤不放心,出月門時還不忘迴頭警告何寄:“你別欺負你妹妹。”

    何寄見秦婠一臉得了聖旨的得意表情,心道誰會欺負她,嘴裏卻老實迴答:“知道了。”

    連氏方放心地走了,小庭院安靜下來,秦婠先拿眼掃了四周,庭院雖小收拾得卻漂亮,中庭鋪著大塊磚石供他練劍,角落用青瓦圈出一小塊花圃,種著三棵樹苗,底下挖了個小池子,養著四五條魚,愜意非常。

    “地方不錯。”秦婠誇道。

    “你真是來看宅子的?”何寄才不相信她的借口。

    “你說呢?”秦婠反問他。

    何寄瞧她雙手握著手爐不住搓,知道她冷,便道:“進屋說吧,我給你升火盆。”

    “不了,我時間不多。今天太陽好,你就領我在這裏轉轉,我們走著說。”秦婠搖頭,半個時辰轉眼就要過去,他們隻能長話短說。

    何寄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與她說話還要掰著指頭算時間,似乎一刻都浪費不得。

    “也好,你若冷了就開口。”他把劍掛到樹下,迴頭見她已經站在小池邊看魚,“你想知道什麽?”

    他問她。

    “我什麽都想知道。先說說沈侯讓你查什麽?”秦婠逗魚,手在池子上揮過,手影就將魚兒嚇跑,真是膽小。

    何寄在腰間摸出半袋魚食遞給她,道:“王新和陳三的

    案子。我們不相信陳三是因為殺了王新而畏罪自殺,所以官府雖然結案,他和我還是在暗中查這樁案子。”

    “可有發現?另外這樁案子與沈府有什麽關係?”秦婠拈了一小搓投進池裏。

    “陳三妻子在陳三葬後第二天,就帶著兒子迴了老家,我跟去查探,發現陳三的兒子有羊角癲之症,而她的母親竟然在他犯病時給他喂服了羚角丸。”何寄倚著樹看她喂魚。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投食,可惜沒有魚上勾,她有些生氣,臉上滿是稚氣,開口卻是沉靜的語氣。

    “羚角丸?那是禦藥,陳三隻是個更夫,這藥從哪來的?”

    她不說話,就是才嫁進沈府的十七歲姑娘;她一開口,就成了他記憶裏的人。

    “我懷疑這藥的來曆,所以就帶迴京城和沈侯一起追查。他去查宮中賞賜和太醫院記錄,而我則從今年承辦禦藥製作的藥局那裏入手。這藥雖矜貴但用得人少,宮中很少往外賜,太醫院那裏也沒失藥,所以我們懷疑這藥是從藥局那邊流出的。”何寄將這段時日來所查之事逐一告訴給她。

    “今年製羚角丸的藥局,是瑞來堂?”秦婠立刻便得出結論。

    何寄點頭:“對。所以我近日都在瑞來堂附近打聽消息,看瑞來堂裏是否有人和王新或陳三有過來往,亦或是與沈府的人有接觸。”

    “結果呢?”秦婠飛快轉身,心裏似乎有條線在慢慢接上。

    “有人見過王新在死前來瑞來堂找過人,而陳三也曾帶著兒子到瑞來堂求醫。”

    “他們找的都是同一個人?”秦婠捏緊魚食袋子。

    “對,找的都是在瑞來堂坐診的大夫楊守心。”何寄道,“另外,瑞來堂和你們府上二太太的娘家弟弟宋瑞有生意往來,我見過幾次宋瑞與喬宜鬆在瑞來堂同進同出。你在狀元街撞見我的那一迴,我正在跟蹤喬宜鬆。”

    宋瑞夥同宋氏入資瑞來堂的事,秦婠知道,隻是不知二者間有沒聯係。那個叫楊守心的大夫,名字聽上去十分熟悉,她有印象……是了!楊守心就是給邱清露診脈的大夫。自從宋氏入資瑞來堂後,二房那邊請來診脈的大夫就都是瑞來堂的人了。

    何寄見秦婠久久不開口,麵色陰晴不定,便在她眼前晃晃手。

    “這些事你告訴過沈侯嗎?”秦婠迴神急道。

    “說過了。”何寄道。他與沈浩初之間的交易,就是查到的內容必須告訴沈浩初,否

    則合作就取消。

    “那你跟我說……有些事連他也不知道?”秦婠盯著他。

    何寄卻忽然沉默。如果他不說那句話,隻怕她也不會想著來見他吧?

    “沈府從字輩的長者裏,有位早夭的叔伯,按輩份,他應該算是……前侯爺的兄長,沈家從字輩裏真正的嫡長子。”

    “……”秦婠霍然站起,手裏的魚食袋落到地上。

    沈浩初的父親沈從海是沈老太太的嫡長子,再往上便沒有別的兄長了,沈浩初哪裏還有什麽伯父?祠堂中也沒有這位早夭伯父的靈位,那何寄說的這個伯父又從何而來?

    此話委實驚駭,即使她上輩子在沈府五年,也沒聽到一絲風聲。

    “你怎麽知道的?”她問他。

    “查到的。”何寄自然不能告訴她,這秘辛源自上輩子,他死之前正在追查的事。

    “這事又與你們在查的王新陳三之死有何關係?”秦婠唿吸微促,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撞。

    “那位長者,也有羊角癲,要靠羚角丸控製。我不知道這二者有沒關係,隻是覺得有些巧合罷了。”何寄說罷俯身拾起魚食袋。

    秦婠捂著胸脯,勉強平定息的情緒,問他:“你為何不將此事告訴沈侯?”

    何寄從袋裏拈出搓魚食投入池中,唇角勾起笑:“無根無據的事,不想告訴他。你若還想從我這裏打聽消息,就別將這些告訴他。”

    藏到浮荷底下的魚接二連三冒頭,搶奪何寄扔下的魚食。秦婠忽覺自己像這幾隻魚,他投喂一口,她就乖乖探頭。

    “這幾條魚我養了很久,都快成精,隻吃我娘與我投的食。”何寄語氣倏爾一轉,不複先前低沉神秘。

    秦婠正要繼續問,卻聽月門外傳來連氏聲音。

    他們的交談到此為止。

    何寄見她麵有不甘,笑道:“你別生氣了,迴頭我替你教訓這幾條不長眼的魚,乖。”

    說罷,他抬手撫上她的後腦,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很快就落下,在她發上揉了揉,被她氣惱地掃開。

    那模樣,還真像是被魚氣到。

    “多大的人了,逗魚也能逗這半天?冷了吧,快來喝茶。”連氏已將茶端來,身後跟的小丫鬟手裏還捧著紅漆五梅盒。

    盒蓋一打開,裏邊滿滿的零嘴。

    秦婠也不能再向何寄打探消息,端起茶飲了一大

    口,嚐到裏邊紅棗桂圓甜絲絲的味兒,從舌尖暖到心肺。那邊何寄已經從五梅盒裏拈了顆漬梅遞給她:“嚐嚐,很甜。”

    她不疑有他,接過後張嘴咬下,不出片刻,她的臉已皺成團。

    “何!寄!”秦婠怒極。那漬梅酸到倒牙,哪裏來的甜味?偏生她剛飲下八寶茶,嘴裏本正甜著,倒叫這漬梅的酸味放大數倍,酸得她牙都軟了。

    何寄朗笑出聲,有惡作劇過後的得意高興。

    “連姨,你看他!”秦婠氣得拉過連氏告狀。

    連氏的手掌便不由分說地拍向何寄:“讓你欺負你妹妹!我讓你橫!”

    何寄被打得哇哇直逃,眼角瞧見秦婠咧唇笑得正歡,他便忽然覺得被打也值了。

    她與何寄的過去裏,一直都是這樣相處的吧?

    “好了,連姨快停手。”秦婠看夠了戲,忙讓秋璃拉住連氏,“時辰不早,我該迴去了,今天謝謝你們。”

    聽到她要走,何寄從連氏的手底下鑽出,神色黯了些:“這麽快?”

    “我答應我娘隻出來半個時辰,咱們改天再聊。”秦婠把八寶茶放迴托盤裏,向兩人告辭。

    “我送你出去。”何寄道。

    “多謝。”秦婠笑笑,召了秋璃往外走。

    宅子太小,兩步就到門口,秦婠讓他們留步,在門口與何寄作別。

    門外長巷靜謐,秦婠身影很便消失在轉角,何寄往門外追了兩步,她的影子仍舊不現。他筆直地站著,低頭看自己雙手。

    見麵的時間太短了。

    不夠,太不夠,他想要更長的時間。

    見她,好像會上癮。

    旁邊的連氏過來,沉著臉拍向他的背,聲音低得很:“寄兒,別有不該有的念想。”

    “我能有什麽念想?”何寄喃道。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小就喜歡她,學藝十年,年年都跑迴來見她。可她是秦家的大小姐,我們配不上她,況且如今……她已經嫁人了!”連氏扳過他的肩。

    他失神——原來何寄喜歡了她那麽久?

    “原來……我喜歡了她那麽多年?”

    作者有話要說:有點……喜歡……原來的何寄哥哥。

    說起這個更新,請假斷更超過兩天我就找不著感覺了,t.t,不過雖然更新著,寫得也短,也慢,多謝你們

    不嫌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蜉蝣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落日薔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落日薔薇並收藏蜉蝣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