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沉,餘暉斜印在青石板道上,秋風卷著枯葉,飄起滿天碎金。陽光沒有溫度,風吹得骨頭發酥,那人將狐皮大氅攏緊,腳步匆匆地往馬車走去,旁邊的家仆見狀忙遞上銅置的小手爐。

    他沒接,仍徑直朝前。四周的百姓還穿著秋日夾棉的衣袍,身體壯實些的甚至隻著單衣,隻有他穿得最厚實,家人連手爐都已備下,尚不如一個女子。

    秦婠從官衙追出,看到他正要踏上馬車,卻突發疾嗽,人停在馬車旁,扶著車壁弓著背,肩頭一陣一陣地顫,可嗽聲卻被他死死抑在喉嚨間,半點未泄。

    她兩步追上前,恰逢他的咳嗽已有所緩解,正要掀簾子上馬車。

    “北安叔叔。”甜甜的,欣喜的喚聲,像街巷賣的冰糖葫蘆。

    卓北安動作頓停,轉過身來,看到綻著大朵笑容的秦婠,神色略有疑惑,很快就化作唇邊淡得幾乎不可見的笑。扶著家仆的手,他又從車上下來,朝秦婠抱拳:“鎮遠侯夫人。”

    秦婠深唿吸幾口氣才勉強將激動的心情按下。眼前的卓北安模樣和她記憶裏無甚差別,五年時間似乎未讓他蒼老多少,清俊蒼白的臉龐依舊棱角分明,目光沉靜,瘦削的身體被厚實的氅衣罩著,既有鬆竹的風骨,又有墨巒的厚重,雖說比她大了八歲,可眉宇間猶帶少年不可摧折的堅毅鋒芒,這讓他即便病體孱弱,卻也似淩厲刀劍,無懼歲月風霜。

    “北安叔叔還是叫我名字吧。”她在他麵前不自覺得乖巧起來,連站姿都挺得筆直。

    卓北安有些意外,自從上次在秦府偶然撞見這小丫頭躲在角落裏偷吃饅頭後,她就和他家裏那些晚輩一樣,見到他就離得遠遠的,這次不知為何竟主動過來打招唿,那目光急切而喜悅,倒似自己是她家長輩一般。

    “秦婠。你找我可有事?”雖有疑惑,卓北安還是溫和道。其實他並非嚴肅的人,隻不知為何小輩們總是怕他。

    秦婠搖搖頭,道:“前幾日聽父親提說北安叔叔又犯了疾,不知現下身體可安好?”

    “托福,已無大礙,多謝關心。”卓北安道謝,看到她身後緩步走來的人,似有所悟,便問她,“你可是想問我,侯爺在大理寺之事?”

    除了這件事,他想不出他們之間還有別的聯係。

    秦婠卻是一滯,沈浩初去大理寺的事早被她拋到腦後了,當下訕訕笑出聲,正要解釋,身畔已有人靠近。

    “小婠兒,此處風大,你

    別耽誤卓大人迴府。”沈浩初提醒道。

    秦婠這才反應過來,她在風裏與卓北安說了半天話,萬一讓他著了風便不好,忙懊惱地附和:“對對,風大,北安叔叔快迴府吧,記得好生保重身體。”

    “我會的,多謝掛心。”卓北安的笑更大了些,拱手朝二人告辭踏上馬車。

    掀簾進車廂時,他忽又轉身,朝沈浩初道:“沈侯今日表現比這幾日在大理寺內更加讓人驚喜,本官十分期待日後與沈侯同僚共事。”

    “卓大人謬讚。”沈浩初拱手。

    馬車軲轆緩緩轉起,車馬漸遠,秦婠仍舊不願離開,短暫的相遇結束,知道他一切安好,她心願已滿。

    “還看?人已經走了!”沈浩初在她眼前揮揮手,對她膠在卓北安身上的目光有些不痛快。這世上,自己嫉妒自己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大概也隻有他遇到了。

    這輩子,卓北安還是卓北安,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他是那個多出來的靈魂。

    多餘的存在。

    “北安叔叔誇你了。”秦婠拍下他的手,盯著他道。

    不知何時,沈浩初身上的青澀稚嫩已不複存在,剛剛幾句簡單對話,他與卓北安的氣勢竟不分軒輊。

    “所以……”被自己誇獎,他應該高興?

    “你在大理寺裏做啥了?”秦婠好奇至極。

    “現在才想起問我?怎不去問你的北安叔叔?”沈浩初還記著剛才小丫頭對著自己本尊時那副崇拜癡迷的模樣。

    “你這人怎麽這樣?”秦婠撅了嘴。

    ————

    應天府外的香樟樹下,霍談被霍寧單手揪著後襟,正哇哇亂叫:“放手,皇叔!”

    “你小子一天到晚在外頭不幹正經事,人影都逮不著。要真這麽閑,去我營裏操練操練!”霍寧罵了霍談兩句,才望向對麵兀自竊笑的曹星河。

    她一雙妙目笑得似夜空弦月,唇瓣輕翹,露出潔白貝齒,有北方女兒的爽朗與明豔,極為動人。

    “讓你見笑了。這幾天這混球沒少煩你吧?”霍寧隨之笑起,剛毅的臉上是少見的溫柔。

    曹星河搖搖頭,笑道:“沒有,小郡王幫了大忙。”

    霍談不住掙紮,他眉眼生得和霍寧很像,隻是不如霍寧沉穩堅毅,有些驕縱氣,此時已憋紅了臉,見兩人在自己麵前眉來眼去有說有笑,心裏不痛快極了,奮力一

    扯,從霍寧的掌下掙出,打斷兩人:“皇叔說什麽呢?小王這是在盡地主之誼,帶曹……噢不,應該是和安公主逛逛京城,畢竟再過三個月公主就要遠歸西北,和親塞外。”

    酸溜溜的話原隻為逞一時口舌之快,豈料話才出口,他就後悔了。霍寧眉眼已沉,曹星河的笑也似天邊弦月搖搖欲墜,就連他自己,心頭也是刺刺的疼。

    終究這顆璀璨的星辰不會屬於京城裏的任何一個人,他嘲諷霍寧的同時,何嚐不是在笑自己?如此想著,他不甘心地撇頭往地上啐了口,掩飾那些突如其來的難過。

    “說得也是,你遠道而來,是該好好欣賞兆京風光。”到底還是霍寧身經百戰,率先迴神,道,“過些時日禁軍營裏有場馬球賽,你要來見識下嗎?”

    “隻是見識?”曹星河眼珠轉了轉,將那微渺感傷拋開,“我想親自上場呢!”

    “那我做你對手!”霍寧揚唇。

    “一言為定!”曹星河語畢將腦後高束的長發用力一拔。

    長發飛揚,似風沙迷眼。

    ————

    沈浩初帶著秦婠迴來,與眾人一一告辭。

    天色又沉了些許,衙門外的百姓已然散去,恢複昔日肅靜。

    “何寄哥哥,你快迴去吧。連姨下午本要過來,是我見她痹證發作,沒讓她來,如今怕是在家裏等急了。”秦婠趁著沈浩初向霍寧告辭之時,朝何寄開口。

    站在衙門紅牆下的何寄,孤伶伶的有些蕭瑟。

    聽見她的聲音,何寄點點頭,扯起抹笑,道:“知道了。”

    沈浩初已經過來牽她登上馬車,並沒理會何寄,秦婠便衝他揮揮手:“那我先走了。”

    “秦婠。”何寄叫住她。

    她的腦袋從馬車小窗裏鑽出,睜著狡黠的眼問他。

    “謝謝。”何寄沒有更多的話,除了一句謝,他還欠她一聲歉,卻已不知如何出口。

    秦婠眨眨眼,揚聲道了句“不客氣”,辭別的話未曾出口,裏麵的人已斷喝一聲“迴府”,馬車便緩緩而動,秦婠被人拉迴車裏,腦袋消失不見。

    何寄瞧著漸遠的車馬,品不透自己的心情。

    有些奇怪,秦婠像是這世上一段喧囂的琴樂,她在的時候身邊熱熱鬧鬧,她一走,天地仿佛陷入寂寥,再多的人聲鼎沸,也不及她無聲的笑。

    ————

    那廂,霍寧目送曹星河離去,迴過頭來踱到何寄身邊。

    何寄在他叫喚之下迴神,拱手施禮:“殿下。”

    “不必多禮,我說過你我是友,無需如此多禮。”霍寧在他躬身之時就已扶住他的手,“此前問你之事,可有答複?”

    何寄沉默。

    “何寄,大理寺的捕快之職太浪費你的才幹,京城的爾虞我詐也不適合你,你有將才,征戰沙場才能讓你的能力得到最大發揮,就算你不願入我麾下,也別埋沒你的才幹。天地寬廣,你自可闖出你的天地,莫局於京城這一方困土。”霍寧按上他的肩頭。

    這番道理,何寄如何不懂。他千求萬拜,所求不過自由二字,隻是沒了桎梏,卻又似失了方向,這路走得茫然。

    “多謝殿下指點,何寄必銘記於心。”何寄俯身長揖。

    舊仇未報,他怎可離去?還有那個魂牽夢縈的姑娘,他都沒訴過一聲衷腸。

    離不得。

    ————

    夜一點點降臨,馬車裏昏昏暗暗也沒點燭,隻有幽幽的檀香冒著氤氳香氣彌漫四周。車裏很靜,車軲轆的響動傳來,伴著壓到朽枝枯葉的清脆聲音。

    秦婠滿腹的問題都在沈浩初沉靜的目光裏吞吐不出,她忍了許久,還是忍不住,挨近了他問道:“給我說說你這迴考核得如何?在大理寺都經曆了什麽?北安叔叔為啥誇我?還有你怎會趕來應天府?又和燕王殿下一起?還有北安叔叔怎也跟了來……”

    沈浩初聽她劈哩啪啦扔出一堆問題,沒等她問完就打斷她:“這麽多問題,你想先聽哪個?”

    秦婠想了想,道:“先說你的考核吧。”

    她好奇極了。

    沈浩初身體壓向她,靜靜盯著她半晌,才道:“不告訴你。”

    “……”秦婠氣結,才剛覺得他沉穩不少,轉眼怎又幼稚起來?她剛要發作,心思一轉,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嬌聲道,“侯爺,你說說嘛。”

    撒嬌的秦婠,沈浩初倒是頭一迴見著,沒來由骨頭一酥。

    心裏明明是高興的,他看她時臉色卻沉下,目光裏帶上幾分怒氣。

    “那你先說說,發生這麽大的事,你為何不遣人通傳我?”

    秦婠一縮——竟然害怕起沉眸怒目的他來,就像剛才麵對卓北安那樣,她不由自主地變得乖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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