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的牢房並不陌生,潮濕的黴味與陰沉的光線叫秦婠想起自己身陷囹圄的那段時日,埋在心底深的恐懼讓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與惶惑,直到牢房後的聲音響起。

    男人低沉的嗓音有些急切:“你們怎麽來了?”

    秦婠就著牢中微弱的光線看他,他已經走到牢門前,雙手握著粗實的木欄杆,身上是褪色卻幹淨的青色箭袖,外麵罩著半身皮甲,形容尚好,未受屈打。

    “寄兒,好端端的他們怎麽說你殺了人?怎會將你抓到這裏?”連氏撲上牢門,抓著何寄的手上下地看他,生恐他受了傷。

    “娘,我沒殺人,他們不過抓我來問話罷了,不會有用。你腿腳不好,這地方陰濕,呆久了會犯病,你快點迴去吧。”何寄看到連氏滿麵愁急的模樣,連聲勸慰。

    雖說與連氏相處時間不長,但他睜眼之時恰是何寄重傷之刻,皆是連氏在身旁衣不解帶地照顧,不過短短數日,何寄便見她原還烏黑的發轉眼斑白,足見母子情深。他自小失恃,連母親的麵容都已記不清楚,侯府裏人心叵測複雜無人真心待他,小陶氏與他不過麵上溫和,老太太雖疼他卻嚴苛非常從無笑臉,二嬸娘雖然處處順著他,但到底失之真情又包藏禍心,似連氏這般真心待他的一個都沒有,何寄多少將其視作母親,孝心以待。

    “我見連姨急得團團轉,恐她憂急攻心,這才帶她來的。”秦婠扶著連姨道。

    何寄便又朝她開口:“你也是,一個堂堂侯夫人,為何來這等汙穢地方?趕緊出去吧。”

    秦婠搖搖頭:“何寄哥哥,我是來問你幾句話的,時間不多,我們長話短說。你今早為何會出現在馬遲遲家附近?近日又為何總在那附近徘徊?別再告訴我你是為了查案。”

    借口用了一次就不靈光,她也不是傻的。

    何寄沉默下來,連姨一急:“寄兒,你都被抓到這裏,還有什麽說不得的?你快把這前因後果都說清楚,夫人才好幫你!還是你真被那馬遲遲勾引……”

    “娘!”何寄打斷了連氏的話,向秦婠道,“前幾日我與侯爺商定,王新的下落由我來找。不過這段時間我把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皆無此人下落。侯爺說此人舉目無親,走投無路時可能會找上馬遲遲,所以這幾天我才盯著馬遲遲。前兩日見馬遲遲的婢女神情恍惚,說話顛三倒四,我覺得奇怪,所以過去試探了幾次,並沒別的。”

    “侯爺怎會與你……”秦婠聽得滿心疑問,卻

    都按下,又問他,“那今天早上呢?”

    “今天早上是因為昨夜我打探到王新可能去找馬遲遲的消息,所以今天一大早才去馬遲遲的家,想往後胡同裏去查查,誰知竟發現王新被人砸死在餿水桶旁。我自然要上前查驗屍首,才拾起沾血的石塊,就被收夜香的人發現,後麵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何寄將事情簡要描述一遍,這才惱火地以拳砸向木欄杆。

    欄杆被砸出“砰砰”響動,秦婠忙安慰他:“何寄哥哥,你別急,這事因我侯府而起,隻要你沒殺人,我定還你清白。”她想了想,又問他,“我且問你,昨夜醜正到寅時這段時間,你人在何處?”

    “醜正到寅時?在家睡覺,還能去哪?”何寄抬頭。

    “是啊,昨夜寄兒並未外出,我可作證。”連氏急道。

    “連姨是何寄哥哥的親娘,你說的話……”秦婠欲言又止,心裏也有些亂。大半夜的在家睡覺,這誰能給他證明?她抓了抓發,又朝何寄問道,“那昨晚可有什麽特別的事?你再好好想想!”

    “特別的事?”何寄捏著兩邊太陽穴使勁迴憶,忽一拍杆,“昨夜睡到一半,我好像聽見臨街有些打鬥動靜,腳步很急,隱約有刀劍聲。”

    “臨街的聲音,你怎麽聽得見?”秦婠奇道。

    “習武之人耳力比一般人要好,尤其對打鬥動靜特別警醒。”何寄有些納悶,“這對案子有幫助?”

    秦婠用力點頭:“有,有大幫助。何寄哥哥,你放心,我有辦法證明我的清白。”

    外頭傳來犾卒的提醒:“夫人,探視時間到了。”

    她語速加快:“你在這裏呆兩天,等我將事情查清。牢頭我已經打點好了,不會為難你的,若有審問你照實說便好。”

    “秦婠,你要做什麽?”何寄眉頭大蹙,難以想像眼前嬌小柔弱的女人會做出何事。

    重生而歸,對於秦婠的印象,似乎在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難以控製。

    “還你清白呀。馬遲遲和王新的事,要不是我們拖你淌這渾水,你也不會有此劫難,我不會坐視不理的,你放心吧。”秦婠安慰他兩句,見獄卒過來攆人,便拉著連氏往外走去。

    何寄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牢房幽沉的夾道裏,情不自禁攥緊木欄。

    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也對,何寄原身是她心裏的摯交好友,兄長般的存在,替她出頭,給她幫忙那是再正常

    不過的事,可他不是那個何寄。他查馬遲遲和王新,是為了自己的仇,不是為了她。

    而在此之前,他誤會了她整整五年,甚至於死迴來仍舊恨她。

    可結果,她從來不是他心裏所想的那種人。

    那點淺淺的愧疚,忽然間被無限放大,像這牢房幽深的陰暗,幾乎將人吞噬。

    ————

    離開應天府時天已微沉,秦婠送完連氏迴家時辰愈發晚了,謝皎還沒從應天府裏出來,她便留下個小廝等她,自己先迴鎮遠侯府。

    出來時間太久,若是再不迴去,恐怕老太太有意見。

    一迴府,秦婠連衣裳也顧不得換,飯也沒吃,徑自去豐桂堂見了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顯然已經收到消息,此時正沉著臉坐在堂上,一見秦婠迴來連禮也沒讓她行便拉到身前細問。秦婠將白天發生的事詳細稟明,隻略過王新與幕後黑手交易一事。

    沈老太太聽完閉了眼,將手裏佛珠急速轉過。秦婠便有些忐忑,不知道沈老太太會不會怪罪自己,她還想著明日再往外跑,若是老太太動怒,那她少不得要另想他法。

    “老太太……”她試探著道。

    “好孩子,這事委屈你了。”老太太一開口,卻是疲憊的聲音,“這幾年浩初那孩子沒少替府裏惹迴麻煩,都是我跟在他後麵費神料理著,不想這才剛成親沒兩天,又鬧出一大攤事來,倒是苦了你。”

    大約是沈浩初素行不良,沈老太太並沒怪罪秦婠的意思,馬遲遲本來就是沈浩初惹迴來的冤孽,老太太隻將此事怪責在沈浩初頭上。

    “我沒事,老太太也別難過,這都是侯爺從前犯過的事,如今他已改了,也知道上進,咱們將這過去料理幹淨,往後便都是鎮遠侯府的好日子。”秦婠猜著老太太難過什麽,便溫聲勸道。

    這話說到老太太心坎裏,她看秦婠的眼神不禁柔和三分,隻道:“你說的是,還是先料理好眼下這樁事。浩初如今人在大理寺不便出來,我讓浩文出麵幫著你們……”

    “老太太,大哥是要參加春闈的人,近日正刻苦攻讀,他又是個斯文人,還是不要分心的好,再者論嬸娘若知道大哥去管這些人命官司的事,心裏也不痛快,沒得讓大房二房之間生隙。”秦婠握住老太太枯如竹節的手,“橫豎侯爺後日也要迴來,老太太若信得過孫媳婦,這兩天就讓孫媳婦料理此事,隻求老太太允我這兩日出外走動,應對此事。”

    沈老太太又撥了幾顆珠子,斷然道:“難得你有這份魄力,我允了,這事先交你料理,侯爺身邊的親隨你盡可調用。”

    說話間,老太太渾濁的眼眸一凜,現出幾分奪人氣勢。老太公死得早,她一個人支撐了侯府多年,也練出滿身硬氣,本就不是迂腐之人,秦婠之請,焉有拒絕之理。

    “多謝老太太。”秦婠大喜。

    ————

    拖著疲憊的身體迴到蘅園已是掌燈時分,屋裏燭火透亮,見她迴來眾丫鬟便齊擁而至,更衣的更衣,捏頭的捏頭,端茶送帕布飯,都圍著她殷勤不已,好像她才是一家之主。秦婠看著有些想笑,這從前可是沈浩初才有的待遇,如今竟落到她身上。

    由著丫鬟們服侍著用過晚飯,秦婠又命人喚來崔乙,要他即刻前往中城兵馬司打探昨夜街上可有械鬥。中城兵馬司為五城兵馬司其中一司,專職京畿重地的宵禁、盜賊巡捕等事,兆京夜裏宵禁,若有打鬥之聲,中城兵馬司必然有數。若能證明何寄所聽屬實,足以證明當時他人在家中,來不及趕到馬遲遲家附近行兇。

    崔乙接了吩咐退下,自去行事。秦婠這才梳洗更衣,散下發髻,換上家常小襖打算歇息,不過腦中一片混亂,她又難以入眠,不知不覺就坐到沈浩初在蘅園看書時的書案後。

    案上還放著沈浩初沒帶走的書冊,秦婠隨手取過一本打開,入目便是朱筆批注,細如蠅頭的小字寫得工整漂亮,她讀了幾行,心中微動,便取出筆紙,自己研了墨,提袖執筆,將沈浩初的批注一行行謄抄於紙上。

    紛亂的心竟隨著這一行行字而慢慢平靜。

    待到抄完兩頁,秦婠的心情已徹底平複,坐直背長籲口氣。

    秋璃站在旁邊笑她:“才剛一晃眼,我以為是侯爺呢。夫人和侯爺,如今真有些像。”

    秦婠斜睨一眼,正要迴嘴,便聽外頭傳喚:“謝皎迴來了。”

    她便改口:“秋璃,沏壺熱茶來,再叫奉嫂煮碗麵,快。”

    說著話,她已起身迎出屋去。

    不多時,謝皎已經捧著茶坐在外間的椅上,也不行禮,直接便開口:“已經驗過王新屍身,他頭上不止兩處傷,應該是三處。第三處傷口與前額上的傷口重疊,所以初步驗屍時並沒發現。”

    “那這處傷口是如何造成的?”秦婠慢慢坐到榻上,認真問道。

    “尖銳硬物重擊所至,被後麵的創處

    掩蓋。在何寄手上找到的石頭大且沉,石麵粗糙但沒有尖銳之處,所以砸下時造成的骨裂創處相對比較大,也平整,這與後腦的傷口一致,但前額的頭骨創麵卻有不同,除了與石頭吻合的傷痕外,裏麵還有一處凹陷的細小傷痕,是尖物所至。”謝皎怕她聽不懂,說得極緩。

    秦婠聽得仔細,腦袋轉得也快:“你的意思是,應該還有一個兇器?”

    “嗯。應該是碎陶片、碎瓦片,或者有尖銳突起的物件。我問應天府的人,現場沒有發現其它兇器。”謝皎喝了兩口茶,對她的反應很滿意。

    “那致死原因是?”秦婠又問。

    “是後腦的傷,這傷不會馬上致死,但會讓人神智昏迷,以致無法唿救,失救而亡。”謝皎答道。

    “既然石塊才是主要兇器,那兇手沒有必要留下石塊,卻將另一兇器帶走,除非這另一兇器能夠讓人發現兇手身份,又或者……胡同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這樣,才能解釋為何在胡同裏沒能找到另一件兇器。

    秦婠眯起眼眸。

    作者有話要說:沒啥信心,言情寫多了怕膩,劇情寫多了怕枯燥,哈哈,多謝你們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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