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倏爾抬眸,狠瞪。


    “我其實,很想知道他……”


    “你知道的還不夠清楚嗎!”張敬打斷他,雖怒不可遏卻也竭力壓低聲音,“你若還不清楚,你不妨去問蔣先明!你去問問他,十五年前的今日,他是如何一刀刀剮了那逆臣的!”


    轟然。


    孟雲獻後知後覺,才意識到,今日,原來便是曾經的靖安軍統領,玉節將軍徐鶴雪的受刑之期。


    堂中冷清無人,隻餘孟雲獻與張敬兩個。


    “孟琢,莫忘了你是迴來主理新政的。”


    張敬步履蹣跚地走到門口,沒有迴頭,隻冷冷道。


    他們之間,本不該再提一個不可提之人。


    孟雲獻在堂中呆立許久,揉了揉發酸的眼皮,撣了幾下衣袍,背著手走出去。


    禦史中丞蔣先明一上奏,官家今晨在朝堂上立即給了夤夜司相應職權,下旨令入內侍省押班,夤夜司使韓清徹查冬試案。


    城中雨霧未散,夤夜司的親從官幾乎傾巢而出,將貢院翻了個遍,同時又將冬試涉及的一幹官員全數押解至夤夜司中訊問。


    夤夜司使尊韓清在牢獄中訊問過幾番,帶鐵刺的鞭子都抽斷了一根,他渾身都是血腥氣,熏得太陽穴生疼,出來接了周挺遞的茶,坐在椅子上打量那個戰戰兢兢的衍州舉子何仲平。


    “看清楚了麽?這些名字裏,可有你熟悉的,或是倪青嵐熟悉的?”


    韓清抿了一口茶,幹澀的喉嚨好受許多。


    “具,具已勾出。”


    何仲平雙手將那份名單奉上,“我記得,我與倪兄識得的就那麽兩個,且並不相熟,我都用墨勾了出來。”


    他結結巴巴的,又補了一句:“但也有,有可能,倪兄還有其他認識的人,是我不知道的。”


    周挺接來,遞給使尊韓清。


    韓清將其擱在案上掃視了一番,對周挺道:“將家世好,本有恩蔭的名字勾出來。”


    周挺這些日已將冬試各路舉子的家世,名字記得爛熟,他不假思索,提筆便在其中勾出來一些名字。


    這份名單所記,都是與倪青嵐一同丟失了試卷的舉子。


    共有二十餘人。


    韓清略數了一番,周挺勾出來的人中,竟有九人。


    “看來,還故意挑了些學問不好的世家子的卷子一塊兒丟,憑此混淆視聽。”韓清冷笑。


    此番冬試不與以往科舉應試相同。


    官家為表再迎二位相公迴京推行新政之決心,先行下敕令恢複了一項廢止十四年的新法,削減以蔭補入官的名額,若有蒙恩蔭入仕者,首要需是舉子,再抽簽入各部尋個職事,以測其才幹。


    “使尊,兇手是否有可能是在各部中任事卻不得試官認可之人?”周挺在旁說道。


    有恩蔭的官家子弟到了各部任事,都由其部官階最高者考核,試探,再送至禦史台查驗,抽簽則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試官與其人家中或因私交而徇私的可能。


    “勾出來。”韓清輕抬下頜。


    周挺沒落筆,隻道:“使尊,還是這九人。”


    “這些世家子果然是一個也不中用。”韓清端著茶碗,視線在那九人之間來迴掃了幾遍,其中沒有一人與何仲平勾出來的名字重合。


    韓清將那名單拿起來,挑起眼簾看向那何仲平:“你再看清楚了這九個人的名字,你確定沒有與你或是倪青嵐相識的?不必熟識,哪怕隻是點頭之交,或見過一麵?”


    何仲平滿耳充斥著那漆黑甬道裏頭,牢獄之中傳來的慘叫聲,他戰戰兢兢,不敢不細致地將那九人的名字看過一遍,才答:“迴韓使尊,我家中貧寒,尚不如倪兄家境優渥,又如何能有機會識得京中權貴?這九人,我實在一個都不認得。”


    “你知道倪青嵐家境優渥?”


    冷不丁的,何仲平聽見韓清這一句,他抬頭對上韓清那雙眼,立即嚇得魂不附體,“韓使尊!我絕不可能害倪兄啊!”


    “緊張什麽?你與裏頭那些不一樣,咱家這會兒還不想對你用刑,前提是,你得給咱家想,絞盡腦汁地想,你與倪青嵐在雲京交遊的樁樁件件,咱家都要你事無巨細地寫下來。”


    韓清自然不以為此人有什麽手段能那麽迅速地得知光寧府裏頭的消息,並立即買兇去殺倪青嵐的妹妹倪素。


    “是是!”何仲平忙不迭地應。


    周挺看何仲平拾撿宣紙,趴在矮案上就預備落筆,他俯身,低聲對韓清道:“使尊,此人今日入了夤夜司,若出去得早了,隻怕性命難保。”


    兇手得知倪青嵐的屍首被其親妹倪素發現,就立即□□,應該是擔心倪素上登聞院敲登聞鼓鬧大此事。


    當今官家並不如年輕時那麽愛管事,否則夤夜司這幾年也不會如此少事,底下人能查清的事,官家不愛管,底下人查不清的事,除非是官家心中的重中之重,否則也難達天聽。


    這衍州舉子何仲平逗留雲京,此前沒有被滅口,應是兇手以為其人並不知多少內情,但若今日何仲平踏出夤夜司的大門,但凡知道夤夜司的刑訊是怎樣一番刨根問底的手段,兇手也不免懷疑自己是否在何仲平這裏露過馬腳,哪怕隻為了這份懷疑,兇手也不會再留何仲平性命。


    “嗯。”


    韓清點頭,“事情未查清前,就將此人留在夤夜司。”


    話音落,韓清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他抬起頭,“何仲平,咱家問你,你與倪青嵐認識的人中,可還有沒在這名單上,但與名單上哪家衙內相識的?”


    何仲平聞言忙擱下筆,想了想,隨即還真說出了個名字來:“葉山臨!韓使尊,倪兄其實並不愛與人交遊,這名單上識得的人,也至多是點頭之交,再說那名單外的,就更沒幾個了,但我確實識得的人要多些,這個葉山臨正是雲京人氏,他也參與了此次冬試,並且在榜,成了貢生,隻是殿試卻榜上無名……”


    “他與哪位衙內相識?”


    “他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隻是書肆小,存的多是些誌怪書籍,少有什麽衙內能光顧的,但我記得他與我提過一位。”


    “誰?”


    “似乎,是一位姓苗的衙內,是……”何仲平努力地迴想,總算靈光一閃,“啊,是太尉府的二公子!”


    “他說那位二公子別無他好,慣愛收集舊的誌怪書籍!越古舊越好!”


    周挺聞言,幾乎一怔。


    “苗易揚。”


    韓清推開那份試卷遺失的名單,找出來參與冬試的完整名單,他在其中準確地找出了這個名字。


    可他卻不在試卷遺失的名單之列。


    苗太尉的二公子,冬試落榜,後來抽簽到了大理寺尋職事,前不久得大理寺卿認可,加官正八品大理寺司直,而官家念及苗太尉的軍功,又許其一個正六品的朝奉郎。


    細密如織的雨下了大半日,到黃昏時分才收勢。


    雲京不同其他地方,酒樓中的跑堂們眼看快到用飯的時間,便會跑出來滿街的叫賣,倪素在簷廊底下坐著正好聽見了,便出去叫住一人要了些飯菜。


    不多時,跑堂的便帶著一個食盒來了,倪素還在房中收拾書本,聽見喊聲便道:“錢在桌上,請你自取。”


    跑堂是個少年,到後廊上來真瞧見了桌上的錢,便將食盒裏的飯菜擺出,隨即提著食盒收好錢便麻利地跑了。


    倪素收拾好書本出來,將飯菜都挪到了徐鶴雪房中的桌上。


    “和我一起吃嗎?”


    倪素捧著碗,問他。


    徐鶴雪早已沒有血肉之軀,其實一點兒也用不著吃這些,他嚐不出糖糕的甜,自然也嚐不出這些飯菜的味道。


    他本能地想要拒絕。


    可是目光觸及她白皙的頸間,那道齒痕顯眼。


    每看一迴,徐鶴雪總要自省。


    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乖乖地坐到她的麵前去,生疏地執起筷,陪她吃飯。


    “我要的都是雲京菜,你應該很熟悉吧?”


    倪素問他。


    “時間太久,我記不清了。”


    “那你嚐一嚐,就能記得了。”


    徐鶴雪到底還是動了筷,與她離開夤夜司那日遞給他的糖糕一樣,他吃不出任何滋味。


    可是被她望著,徐鶴雪還是道:“好吃。”


    倪素正欲說些什麽,卻聽一陣敲門聲響,她立即放下碗筷,起身往前麵去。


    她的手還沒觸摸到鋪麵的大門,坐在後廊裏的徐鶴雪忽然意識到了些什麽,他的身形立即化作淡霧,又轉瞬凝聚在她的身邊。


    “倪素。”


    徐鶴雪淡色的唇微抿,朝她遞出一方瑩白的錦帕。


    “做什麽?”


    倪素滿臉茫然。


    徐鶴雪聽見外麵人在喚“倪姑娘”,那是夤夜司的副尉周挺,他隻好伸手將那塊長方的錦帕輕輕地繞上她的脖頸,遮住那道咬傷。


    “雖為殘魂,亦不敢汙你名節。”


    第23章 滿庭霜(四)


    “倪姑娘可在裏麵?”


    周挺隱約聽見些許人聲, 正欲再敲門,卻見門忽然打開,裏麵那姑娘窄衫長裙, 披帛半掛於臂,隻梳低髻, 簪一隻白玉梳。


    卻不知為何,她頸間裹著一方錦帕。


    “倪姑娘,你這是怎麽了?”周挺疑惑道。


    “下雨有些潮, 起了疹子。”


    倪素徹底將門打開,原本站在她身側的徐鶴雪刹那化為雲霧, 散了。


    周挺不疑有他, 進了後廊, 他接來倪素遞的茶碗, 立即道:“倪姑娘,今日早朝禦史中丞蔣大人已將你兄長的案子上奏官家,夤夜司如今已有職權徹查此事, 韓使尊今日已審問了不少人,但未料,卻忽然牽扯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誰?”


    倪素立即問道。


    “苗太尉的二公子,”周挺端詳她的臉色, “便是那位將你從夤夜司帶出去的朝奉郎苗易揚。”


    周挺一直有差遣夤夜司的親從官監視與保護倪素,自然也知道她在來到南槐街落腳前, 一直都住在苗太尉府裏。


    “怎麽可能是他?”


    倪素不敢置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招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梔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梔子並收藏招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