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默第一次見到容白,是在他四歲那年。


    她真好看。


    這是容默見到容白的第一眼,心底唯一的想法。


    小女孩幼小稚嫩,卻一身矜貴氣。


    那是他遙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


    她向他伸出了手。


    笑著問:“你願意當我的弟弟嗎?”


    於是容默將手伸了過去。


    他幸運地從孤兒院三十多個小朋友中,一眼被她挑中,一躍成為了京都容家的養子。


    他原本不叫容默的,是她給他起的名字。


    “既然你這麽不愛說話,我就叫你容默了。”記憶中的那個人笑靨如花,小小的年紀,初見溫和儒雅:“沉默無聲的默,不準反駁。”


    她說完之後問他:“你喜不喜歡?”


    那一句問話,容默還沒來得及迴應,就聽到對方說:“我給你起的名字,你不喜歡也要喜歡。”


    他心想,


    喜歡的。


    可是到底也沒說出口,幾次咽在了唇齒間。


    最初到容家的時候,容默仰望著那富麗堂皇的別墅,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麽華麗的房子,連夢裏都不敢出現,如今卻成為了現實,恍惚又不可思議。


    他局促不安,他忐忐忑忑,生怕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


    甚至剛來的那幾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敢閉著眼睛,生怕睡著了後又迴到了孤兒院,他還一無所有。


    把眼睛熬紅了才昏睡,醒來的刹那迎接他的是莫大的恐慌。


    這種恐慌直到他每一次醒來睜眼在看到熟悉的房間後,才漸漸消散。


    容默性格孤僻陰鬱,在孤兒院的時候也被其他小朋友排斥在外,他沒有朋友,直到遇到容白。


    後來他慢慢學會了怎麽說話,怎麽笑,怎麽才能在容家活的更長久。


    可是他再怎麽努力,永遠都爬不到和容白比肩的位置。


    欺辱還是嘲笑,輕蔑或是踐踏,容默都不在意,他一開始隻是想抓住容白,後來……他想成為人上人,可以不再忍讓,不再卑賤。


    精致又空洞的大房子,權勢和地位,像是一把鎖,日日夜夜牢牢鎖住了容默。


    容立餘常常不在,容家除了傭人,隻有他們兩個。


    於是在漫長的歲月中,從童年到少年,再到死亡的最後一刻。


    容默記住了那個人。


    記到了骨子裏。


    可抵歲月漫長。


    兩世為人,


    他贏了一次,


    輸了一次。


    好啦。


    他們平局了。


    監獄中的生活枯燥無味,蒼白無力,容默數不清身上有多少毆打的傷,也想不到明天還會添多少新傷,他拚命配合,積極改造,即使監獄中的那些人看他再不順眼,即使被打的頭破血流,他隻想早一天出去,他還想見她。


    十二年的牢獄之災。


    容默用半條命換成了十年。


    在出獄的前一天晚上,他又做了那個夢。


    他夢到了上一世。


    夢到了那場冷雨。


    夢到了在十字街口的爆炸。


    炸彈是他親手放上去的。


    既然再怎麽努力也抓不住,幹脆毀了吧。


    不屬於他,也不屬於任何人。


    容默撐著一把傘,站在街道的不遠處,親眼看著爆炸發生,親眼看著那人被熱浪吞噬,親眼看著容白粉身碎骨。


    他的姐姐。


    不對。


    他以後沒有姐姐了。


    他一步步走上前。


    他跪在她的屍體旁。


    容默慢慢彎下腰來,好像在一息之間被人生生折斷,一寸寸彎曲,額頭重重抵上地麵,他撿起了那枚掉落在地上的燒的黑焦的戒指。


    他在笑。


    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


    容默握緊了戒指,將它貼在了心口的位置,那是距離心髒最近的地方。


    他笑著笑著,卻發現手指一片濡濕的涼意。


    他怔然發現。


    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麵。


    容默慌亂倉促的想要擦掉眼淚,卻越流越多,怎麽也控製不住,像是身體的本能,又像是心底的悲哀。


    哭什麽?


    他應該笑啊!


    笑啊!!


    容默在心底歇斯底裏的呐喊,全身抖的不成樣子,早已分辨不出原本形狀的變形的戒指緊緊硌著心口的位置。


    整個城市都被煙雨籠罩。


    大雨淅淅瀝瀝在他心上下了一場,疾風唿嘯而過,來時聲勢浩蕩,走時一片狼藉,什麽也沒有給他留下,滿滿都是糟糕。


    他的臉上。


    早已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


    似哭似笑,反倒是愈發扭曲瘋癲。


    他跪了很久很久,直到警笛聲響起,才踉踉蹌蹌的起身。


    他平靜的想,


    今天的雨下的真大。


    容白死後,所有障礙都被除去,他一時間風光無限,終於不用再曲意逢迎,不用再卑微討好。


    他喝的醉了酒,獨自迴到空蕩蕩的房間,看著那張兩人唯一的合照,看了良久,將它扔在了垃圾桶中。


    後來酒醒了,他卻發瘋似的從垃圾桶中把那張照片翻出來,緊緊抱著懷裏,衣領中藏著一枚墜在頸項上焦黑的戒指,他從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嘶啞的哀鳴,哭到發不出聲音。


    他明明酒醒了,卻更像是一個醉酒的人。


    今天沒有雨,天氣晴朗,萬物歡愉。


    他終於無法欺騙自己。


    他這一生欺騙了太多人,利用了太多人。


    最終遭了報應。


    自食其果。


    容默從夢中驚醒,猛然坐了起來,發現自己還在監獄的牢房中,臉上一片濡濕,睡在下鋪的人罵罵咧咧,言語粗俗,他卻無暇估計,顫抖著伸手摸了一下,指尖微涼,他接到了一滴眼淚。


    容默背脊弓起,在監獄的最後一個夜晚哭的泣不成聲。


    晚了。


    太晚了。


    好在……她還活著。


    活著就好。


    容默又哭又笑,表情怪誕,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醜極了。


    一場荒裏荒唐的喜劇,小醜的臉上濃墨重彩,塗抹了可笑的麵具,所有人都被他逗笑,無人見得他在哭。


    姐姐……


    姐姐啊……


    他胸膛中發出悲鳴,歇斯底裏的嘶吼最終盡數哽於喉嚨,鮮血淋漓。


    如果還能重來一次,


    在那一家冰冷狹小的孤兒院,


    在那望眼可見的一方天地。


    他再也不想遇到容白。


    人心有多貪婪,擁有一點,就妄想擁有更多。


    可不屬於你的東西呀,永遠不屬於。


    恍惚間那道溫和有禮的稚嫩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你願意當我的弟弟嗎?”


    “不。”


    他看到了向他伸出的手。


    他抬起手,又縮了迴來。


    容默聽到了自己的迴答。


    他的一生狼狽又可笑。


    他無法形容他對容白的感情,在每一聲姐姐裏,在每一次的笑顏中,在無數個日日夜夜扭曲變質,如同埋藏於地底下腐敗的落葉,陰暗中最見不得光的潮蟲。


    如同她給他起的名字。


    最終盡數歸於沉默。


    無聲。


    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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