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那在涼亭中的一幕幕迴響在腦海中,怎麽壓也壓不下去。


    如同有毒的荊棘藤曼般,稍作觸碰,就已經無休止的蔓延開來,碾碎了苦澀,化作無盡疼痛流向了四肢百骸。


    那時他尚且不懂,更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便隻能在那人走後,獨自一人留在涼亭中借酒消愁,企圖用酒的烈性來湮滅所有決堤的令人不知所措的情緒,更在自欺欺人。


    而如今,


    他終於懂了,


    也沒辦法再騙自己。


    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早在尚且不自知的時候,事情的走向,就已經親手被他自己推向了一個不可挽迴,深不可測的深淵當中。


    墨離衍靜靜站在涼亭中,指尖劃過了那冰涼的還侵染著細碎雪意的桌麵,恍然間似乎觸覺到了那人比雪還冰的溫度。


    瑾王盯著這個涼亭,眸色晦暗幽沉,交織出隱隱破碎又故作平靜的光影。


    他的神情始終淡冷,可心中就是什麽滋味,卻也隻有他自己清楚。


    當初……


    他若是不那麽驕傲,不那麽自負,更沒有那麽決絕。


    或許一切都會朝著事情的另外一個極端發展。


    但是這世間,


    從無當初。


    他也不需要……


    奢求當初。


    從不需要。


    離開皇宮時,夜色沉落。


    墨離衍一步步向外走去,切身感受著風雪沁涼的溫度滲入骨髓,他的眸色淡然死寂如冰封寒潭,神情孤絕清寒若不歸人。


    直到——


    他在那一瞬似乎是不經意的抬眸,又像是命中注定般,瞥向另外一個相反的方向,撞入眼底的,


    是張揚的耀眼的如血色澤。


    在那一刻,


    所有的意識仿佛都被掠奪,時間如同靜止的深淵。


    而墨離衍眸光鎖定在少女眉目如畫上,一眨也不眨,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真的是她。


    是泠白。


    方才宴會前的那麽一幕,也並非是錯覺,而是真實存在並發生的。


    隻是……


    她不想理會他,


    僅此而已。幾乎是不受控製的,


    亦或者是處於本能的,


    就已經走向那個人。


    這算是他們,在戰場針鋒相對結束之後,第一次正式見麵。


    染白站在那,就側身靠著馬車,意興闌珊的把玩著垂下來的流蘇。


    幹淨冷冽的淡香縈繞。


    少女盯著流蘇,眸色波瀾不驚。


    墨離衍看著麵前的人,在知道自己竟然喜歡染白的時候,他一度不可置信,甚至難以麵對,而如今,就這樣站在少女身前,以截然不同的心境,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看起來高高在上冷清矜貴的戰神大人,此刻就那麽僵著,輕輕垂下眼睫,深邃漂亮的眼瞳倒影著女孩的影子,神情看似平靜微涼,卻略微有些難以控製的局促。


    他薄唇輕啟,聲線輕而啞,放的很低,“上次……”


    “瑾王不用同我說。”染白低著眸,有些懶洋洋的散漫,對周圍的一切都漫不關心的,眸都沒有掀一下,指尖有意無意的劃過了銜在腰間的軟鞭,“我又不是不知道。”


    “哦,對了。”染白忽然想到了什麽,忽然勾唇邪笑,眉目如畫瀲灩,卻又蘊著層層疏涼,“忘記恭喜瑾王了是吧?”


    恭喜?


    她的恭喜,


    不管是對她,還是對他。


    都是最大的諷刺。


    所以,墨離衍神情平靜,以一種輕淡文雅的口吻很淺的說:“不用。”


    莫約是這次重病的緣故,也或許是在她麵前,


    他身上少了很多的冷戾,是難得一見的斯文,但那一身貴氣冷傲卻沒有減少半分,站在大雪初霽的夜色中,風骨絕佳,遺世獨立,身形修長而筆直,孤挺如鬆,如竹氣節。


    “也是。”染白就無所謂的嗬笑了一聲,並沒有放在心上,她精致深色的眉梢挑起一抹冷絕的弧度,聲線冰涼:“瑾王戰勝歸來,功成名就,少不了恭賀祝福。”


    在出征前,


    她曾祝他此行戰敗,不得歸京。


    可他終究還是沒能如她所願,凱旋歸來。


    隻是那曾經的一句句話,卻永遠也無法被磨滅,似乎是刻在了骨子當中,每一個字如同如利刃傷人,萬箭穿心。


    原來唿吸也可以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墨離衍靜了少頃,他的臉色淡涼如水,半張白皙側顏被深夜的陰影隱沒了,看不真切,自然也看不清他搖晃著的眸光。


    “那我便賀你,也賀我。”染白稍微沉吟了下,略微有些嘲弄,那一雙狹長醉人的桃花眼攜著三分冷,三分笑,語氣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來,在深夜中陌生又無情。


    字字誅心。


    她說:“願君往後餘生前程似錦,再不遇我。”


    是祝他,


    還是在祝她,


    並不重要。


    在那瞬間,墨離衍忘記了反應,亦或者說是已經沒有辦法做出反應。


    世界仿佛靜止的深海,沒有半分波瀾,卻是可以摧毀一切的陌生和死寂。


    而他,


    在那一刹那,


    墜落了萬丈深淵。


    良久,


    墨離衍終於意識才漸漸清醒了過來,隻是那一句話卻如同鋒刀冷劍生生鑿刻而上,那樣的力度,連帶著靈魂都泛起幽沉劇烈的怪異疼痛。


    前程似錦。


    再不遇她。


    多麽的諷刺,


    多麽的殘忍。


    染白問:“可合瑾王心願?”


    墨離衍盯著少女那一雙眼睛,是他以前和染白見過寥寥幾麵就很感興趣的眼睛,那其中醞釀著的神情,曾經是他喜歡的,也曾是他厭惡的。


    而現在,


    他就那麽不移半分的看著那雙眼睛,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麽目的,隻是想從染白眼中看出來點別的什麽,熟悉的,陌生的,都好。


    隻要千萬別是刺眼的永遠幽冷漠然。


    他一字一頓:“本王若說不合呢?”


    “那便沒辦法了。”染白慵懶懶的往後一靠,眸波沒起半分波瀾。


    而在靜默死寂了良久之後,


    墨離衍終於確認了一件事情。


    他收迴了一直盯著染白眼睛的目光,長睫微垂,微微斂眸,企圖掩蓋所有不知所措的情緒,隻聽年輕瑾王用很平靜又淡雅的語氣來平鋪直敘的說了一句話,略顯突兀又似乎理所應當的話。


    “你做到了。”


    聽起來,似乎沒有前因後果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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