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嗬嗬。


    她跟著石太監走進?了殿內。


    殿內很熱,好像怕皇帝凍死了似的?,熱得她後背冒出細汗。


    帳子低低地垂落,隻餘一道縫隙,隱約能感受到帝王陰冷的?視線:“看過醫案了?”


    “是?。”程丹若伏首在地,脊背繃得筆直。


    “說說你的?看法。”皇帝道。


    她不由思忖,皇帝連她這個看孩子的?保姆都沒放過,一同叫來參詳,再見太醫們愁眉苦臉的?樣子,無疑情況已十分糟糕。


    但誰都不想做那?個向病患宣布死訊的?人。


    “迴陛下?,以臣微薄的?醫理,認為太醫院的?診斷並無差池。”她先給出結論?,但沒打算到此為止,否則皇帝可沒那?麽容易放過她。


    “陛下?的?病源在於水銀中毒,水銀進?入人體,最先損傷的?就?是?腸胃和腎髒,兩者的?區別在於,若是?一口氣?服下?大?量水銀,損傷的?則以腸胃為主,若是?緩慢服用,量少則隨尿液和糞便?排出體外,量多則積壓在體內,損及腎髒與肝髒。”


    程丹若以最簡單的?語言描述了汞中毒的?後果。


    帳中無聲,顯然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腎髒有?損未能療養,操勞傷神累積,這才誘發了今日的?急症。”程丹若斟酌道,“臣不敢欺瞞陛下?,眼下?的?情況已十分危急,不容半點差池。”


    石太監輕輕吸了口氣?,在寂靜中太過明顯,反而露出某種不祥的?意味。


    他不安地動了動,少見地緊張無措。


    但皇帝並沒有?動怒,陰沉地問:“你能治好嗎?”


    “臣慚愧,此病過於複雜,須溫補腎髒,調理肺脾,超出了臣能解決的?範疇。”程丹若直白地迴答,“臣隻知道腎髒調解人體內外,一旦不能正常運轉,便?會惡心嘔吐,煩悶失眠,或是?嗜睡,在去?除病因的?同時,必須穩住身體,萬不能操之?過急,否則……”


    皇帝眯起眼:“否則什麽?”


    程丹若磕了個頭,沒有?迴答這個問題,隻是?道:“臣的?建議是?,腎髒雖已難以負擔,但仍要進?食水,茶飲不可用,所用的?水不能是?純水,最好加入食鹽、白糖和檸檬汁,飯菜以白粥醃菜為主,如若能飲牛乳羊乳,可以少量使用,要吃些雞蛋和魚肉,清淡為佳,如果出現全身水腫,鹽不能多吃。無論?如何,及時排尿很重要。”


    說實話,她的?建議就?是?最尋常的?醫囑,沒什麽建設性的?地方,可耐不住這些天來,皇帝問一個人就?給他磕頭求饒,開個方子幾個時辰了沒有?結果。


    比醫生說“情況很嚴峻”更讓人煩躁的?,是?醫生什麽辦法都拿不出來。


    全靠同行襯托,程丹若雖然說了不太好聽的?話,但皇帝也勉強忍耐住了。


    至少,她提了有?用的?建議,不是?嗎?


    “照她說的?辦。”皇帝吩咐。


    石太監也狠狠鬆了口氣?。他很想在皇帝跟前表忠心,卻架不住沒有?能用上的?地方,自己再帝王跟前待的?時間?越久,越像無所事事。


    這是?很危險的?,誰也不知道皇帝會不會一時煩躁,就?拿他們的?小命開刀。


    司禮監的?掌事太監風光嗎?風光。位高權重嗎?位高權重。


    但死起來也格外快。


    奴才的?命,就?是?給主子撒氣?用的?,再厲害的?太監,也逃不過這個命運。


    “奴婢這就?去?。”石太監殷勤極了,“這鹽是?多少,糖是?多少?”


    盼望跑路的?不止他一個,程丹若想想,道:“我親自為公公示範一遍吧。”


    石太監立時看穿了她的?用意,覷眼打量皇帝。


    皇帝果然沒放:“用不著你,讓這群奴才去?就?是?了。”


    程丹若隻好報出電解質水的?大?致配方。


    石太監飛快開溜。


    李太監悄默默地立在了帳子後頭。


    程丹若的?腿跪麻了,卻一動也不敢動,耐心等待帝王的?下?文。


    靜默約一炷香,皇帝才問:“是?你教貴妃的??”


    果然。


    程丹若暗吸口氣?,平靜道:“貴妃娘娘憂心陛下?,卻不知該怎麽做,臣妾恐她思慮過甚先倒下?了,這才勸貴妃禮佛祈福。”


    “程司寶,你也學會說謊了。”皇帝嗤笑,“還不說實話?”


    “臣知罪,”程丹若立馬磕頭認錯,但也不會蠢到說是?不想讓貴妃陪葬,“臣是?擔憂恭妃娘娘,她臥病在床,有?心無力?,太子殿下?又年幼……”


    這話是?顯而易見的?私心,皇帝淡淡道:“你逾越了。”


    “臣萬死。”程丹若伏低身,藏起臉上的?表情。


    皇帝臥在床上,確實也看不見她的?臉孔,隻能看見她烏黑的?頭發,金絲狄髻上插著一支簡單的?金簪,並兩朵絨花。


    他不由想,程氏一貫簡素守禮,縱然先後撫育兩位皇嗣,也從無驕橫之?態,這般寒冷的?天氣?,連滑竿也不敢坐,委實難得。


    且十幾年來,辦事盡心竭力?,立功多卻不自傲,勤勉踏實,比一些屍位素餐的?官員更能幹。


    可惜恭妃一點不像她!


    瞧瞧程氏的?手段,兩句話就?打發了貴妃,消解了大?郎的?危機。恭妃倒好,他召見貴妃沒召見她,她竟然半點不覺有?異,蠢不可言!


    大?郎還小,假如他真的?熬不過去?,孤兒寡母豈是?外臣對手?


    楊奇山還沒到六十歲,卻已為官三?十年,經驗老道,怕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獨攬大?權,一言定乾坤。


    皇帝不是?不信楊首輔,可他太清楚權臣的?能耐了,假如無人製衡,大?郎就?是?傀儡,長大?後想收權也難。


    何況,他還有?個兒子。


    二郎固然年幼,可程氏到底是?保下?了這個孩子,作為父親,總是?期盼他能長成的?。屆時兩個皇子,誰能保證楊奇山為了專權,不廢掉大?郎,另立新君?


    必須留個人為大?郎保駕護航。


    貴妃位份太高,讓她看護大?郎,就?得給她皇太後的?位份,可畢竟不是?親子,難免為利益所動,柴家子侄才是?她的?血親。恭妃又太軟弱,政事交到她手中,怕是?要遭小人攛掇,誤國誤民。


    母後也不成,她老人家什麽都不懂,安享富貴罷了。


    可程氏……程氏畢竟是?外命婦。


    第546章 兄與弟


    石太監端著電解質水迴來的時候, 皇帝已經睡著了。


    他擺擺手,示意程丹若退下。她?這才唿出?口氣, 躡手躡腳地告退。


    講真, 皇帝後來沉默了好長時間,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害得?她?冷汗都出?了好幾層。幸虧精力不支昏睡了, 不然可有的麻煩。


    逃過一劫。


    她?借口照看孩子, 立馬迴了承華宮。


    有喜怒難測的帝王在前,窩在暖箱裏的小崽子也變得?可愛起來。畢竟他會自己?先死, 然後再拖其?他人一起死。


    當然了, 隻有她?是?這麽想?的, 珠兒等人完全不在意。她?們是?真把皇次子放在了心裏, 無比精心地照看著他, 唯恐他有半點差池。


    因為她?們的細心嗬護,皇次子才能長到今天?。


    程丹若給孩子量了體重,生下來隻有一條魚重的小家夥, 慢慢漲到了貓的體重, 可喜可賀。


    喂過奶,用玩具檢測孩子的發育情?況, 他還不能直起腦袋,但對外界的環境有了不少反應,會伸手抓身邊的東西, 也開始吃手。


    程丹若不斷調整位置,測試孩子的視覺能力。


    這一切都要仔細記錄在案。


    做完差不多就到了下班的時間。她?不走乾陽宮的方?向,專門在後宮繞路, 卻遠遠看見了恭妃的肩輿。


    承華宮的小太監機靈,立即道:“可要奴婢去打聽打聽?”


    “我去趟安樂堂。”程丹若微微笑, “你一會兒來找我就是?。”


    “奴婢明?白。”


    小太監快步離去。


    程丹若便繞到安樂堂坐了會兒,大部分病人已經出?院,剩下的都是?傷了骨頭,至少養三個月才行。


    不過,養病有養病的好處,安樂堂不似乾陽宮,內外充斥著無以言語的緊繃感,竟有幾分年節的氛圍。大門還是?光禿禿的,可裏頭的門楣掛上了彩畫,正廳的牆上貼著綿陽太子圖,還有宮裏印的九九消寒詩圖,上頭所寫非詩非詞,而是?俚語。


    病人和大夫也沒有明?顯界限,都聚在一個屋裏,圍在一塊兒打毛線。


    杜涓子眼尖,頭一個瞧見她?的身影,訝然起身行禮:“夫人怎麽來了?”


    “快坐下,我路過這兒,一時興起就進來看看,你傷還沒好,不可多禮。”程丹若環顧四周,這是?以前吉秋的屋子,牆壁和梁柱都黯淡褪色,中間是?個熬藥的火爐子,冬天?燒著爐子看著水壺,圍坐在旁邊做針線,是?宮人們難得?的享受。


    她?瞅了眼籃子裏的毛線,顏色染得?不純正,藍中帶黑,不過質地還算柔軟。


    “你們在織什?麽?”


    “膝褲。”宮人們都是?為她?所救,卻與她?不相?熟,拘謹地迴答,“冬天?裙太長容易沾水,短了又漏風,尋常膝褲塞棉了太臃腫,還是?羊毛好,暖和不少呢。”


    程丹若像是?在雪中喝了杯熱茶,心底泛出?陣陣安欣感。


    她?笑笑,叮囑道:“做得?好,要注意保暖,傷口周圍要保持幹淨。”


    宮人們愣了下,竟有幾分慌張:“是?,奴婢們一定記得?……”


    程丹若哭笑不得?,又怕自己?的到來反而讓她?們不自在:“我和杜掌藥單獨說兩句。”


    “是?是?。”她?們如釋重負,福身告退。


    杜涓子想?給她?斟茶,無奈腿腳不靈便,動一動就疼得?厲害,正想?喚人倒茶,被程丹若叫住了:“你我之間何必客氣,我也不是?來喝茶的。”


    “禮不可失。”杜涓子還是?強撐著立起身,為她?倒了杯熱茶,“外頭這麽冷,暖暖身。”


    程丹若隻好喝了,問她?:“我也沒什?麽正事,過來看看,你們可有難處?炭火棉衣都夠不夠?”


    “夠。”杜涓子露出?無奈的笑容,“別說尚宮有意照拂,有你這位寧國夫人的臉麵,太監們都對咱們客客氣氣的,不管是?藥材還是?柴薪,都給得?足。”


    “我哪有這麽大的臉麵。”程丹若莞爾。


    杜涓子看了她?眼,肯定道:“你有。”


    程丹若當她?說好話,沒放心上:“不缺東西就好,熬過去,日子就能繼續過。”


    杜涓子沉默了下,東廠牢房的場景驟然上湧,胸口傳來強烈的窒息感。她?死死握住手中的茶杯,半天?才逃離這段可怖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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