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的孩子,器官基本發育成熟,好好照顧或許能活下來。


    至於嫻嬪……先活下來再說吧。


    她走進?宮室,產房清掃過,卻沒有完全?預備好,看起來略有些雜亂,宮人進?進?出出,視無菌為無物。


    程丹若的臉微微扭曲了?一瞬:“慌什麽慌?原地站定,留兩個人接應,其他人到?外頭候著?。”


    承華宮是上迴生產的主場,宮人太監受過培訓,被她一斥,勉強鎮定下來,珠兒和萍兒留下了?,其餘人退出房間,在外頭端水送飯。


    程丹若給嫻嬪把?了?脈,再拿聽診器數胎心。


    結果不太好。


    “娘娘,嫻嬪娘娘。”她輕聲唿喚,“醒醒,聽我?說。”


    “程、程夫人。”何嫻嬪竭力?撐開眼?皮,“孩子……求求你……”


    “你信我?嗎?”程丹若問。


    何嫻嬪虛弱地笑了?笑:“夫人在我?、我?微末之際,就不吝、不吝援手?,您人品、貴重,我?從未……從未懷疑……”


    “那就放鬆下來。”程丹若拿過濕潤的布巾,給她擦擦汗,“我?們就按照足月的樣子生,來,跟著?我?唿吸。”


    何嫻嬪艱難地點了?點頭。


    她全?程圍觀了?田恭妃的生產,對過程十分清楚,雖然痛不可言,卻沒有慌亂,努力?遵照耳畔的提示調整唿吸的頻率。


    可還是好痛,好痛啊。


    強烈的痛感之下,她不得不轉開注意?力?,讓自己不要太在乎肚子。


    昨日的畫麵不期然地浮現。


    萍兒避開人,謹慎地告訴她:“奴婢打聽出來了?,何娘子暫時留在了?景陽宮,洪尚宮派人看著?她。”


    何嫻嬪問:“我?娘沒事?吧?”


    “老夫人在景陽宮鬧了?一場,說了?很多?、很多?對恭妃娘娘不敬的話。”萍兒小心道,“永安宮那邊已經請了?太醫。”


    何嫻嬪合上眼?,心生絕望。


    她了?解自己的母親,潑蠻不講理,從前在鎮上,整條街的婦人湊一塊兒都?罵不過她。


    但何月娘知道,母親潑辣全?是為了?家裏。


    父親懦弱,賒賬的簿子積得老厚,也沒膽量去客人那裏要錢,明明自家的日子也過得不容易,別人卻更像債主,拿話搪塞——“都?是鄉裏鄉親,再繞兩月罷”“親戚一場,不會這點麵子都?不給吧?”“都?是親戚,你看,我?拿這兩捆柴抵了?這些東西如何?”


    每每如此,家裏自然入不敷出。


    這時候,全?靠何娘子拿著?菜刀衝到?別人家裏,連揮帶砍:“再不還錢,老娘割了?你的驢蛋!反正?孬種沒種,多?一個不多?,少兩個不少!”


    他們畏懼母親的蠻橫,不得不還錢銷賬。


    等?到?她大一些,流露出不同於旁人的美麗,家裏的麻煩就更多?了?。


    幫父親看店,總有不三不四的人說著?汙言穢語,去親戚家串門,表兄弟們會沒完沒了?地堵住她說話,膽子大些的還直接摸她的手?。


    她嚇得跑迴家告訴母親。母親勃然大怒,衝到?親戚家裏,一手?一耳光,把?表兄弟們打得七暈八素,直到?他們不敢再騷擾她為止。


    因此,在何月娘心裏,無論母親多?麽糊塗,都?無法怨恨她。


    家裏全?靠母親,才能在鎮上立足,可世人全?說母親壞話,說她這樣的美貌,奈何卻有這麽一個潑婦母親。


    何月娘恨極了?這種人。


    他們懂什麽?沒有母親,她怎麽能有今天?


    雖然……雖然何月娘也希望,母親能慢慢懂事?一點,不要惹禍上身,但同時又忍不住責怪自己:母親不就是這樣嗎?難道你也嫌棄她了??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你的樣貌骨肉都?出自母親,誰都?能嫌棄她,獨你不能。


    一念及此,便無比內疚。


    何月娘隻好告訴自己,母親保護你十餘年,現在,靠你為何家撐腰了?。


    如果她再得寵一點就好了?。


    如果……“如果是娘娘誕下皇長子,就好了?。”萍兒替她歎息,“不管怎樣,陛下總會給太子外家幾分顏麵。”


    何月娘沒有接這話。


    是啊,都?怪她不爭氣,要是第一個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即便不是男孩,是個公主,今時今日也長成了?,看在她的份上,陛下也不至於重懲何家。


    又或是說……皇長子沒了?……她肚子裏的孩子是男孩……不!


    堪堪想到?此處,何月娘便如芒在背,完全?不敢往下深想。她怎麽能盼著?大郎出事?呢?那是鸞娘的孩子,她的外甥,不,鸞娘不是田家的女兒,不是嗎?


    何家給了?她吃穿,田家給了?她父母,可在關鍵時刻,她選擇了?程家。


    她看中了?程夫人的本事?,選擇認這個堂姐,而不是她這表妹。


    是鸞娘拋棄了?她。


    “娘娘。”熟悉又陌生的女聲喚迴了?她的神智,何月娘眨眨眼?,集中精神,“孩子、孩子……”


    撕裂般的疼痛幾乎讓她暈厥。


    好像有一把?刀在她肚子裏攪和,腸子一寸寸斷掉似的,冷汗頓時沁出後背,連呻吟都?沒有了?力?氣。


    太疼了?。


    怎麽這麽疼?


    “唿吸,聽我?的指示唿吸,吸氣——”程丹若戴著?聽診器,掐表數胎心,“宮口已經開了?,用力?,馬上就好了?。”


    “痛……”何月娘的眼?角沁出了?淚,“娘。”


    原來,生孩子是這麽痛的事?情嗎?


    母親當年是怎麽生下她的呢?


    何月娘記得,小時候她頑皮,母親就會罵她:“真是生來討債的。”


    她一邊替她縫補衣裳,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起生她的事?。


    “我?生你的時候可是個大冬天,你奶那個老貨比繡房的錐子都?刻薄,誰嫁到?她手?上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你爹又是個沒出息的,她大冬天的讓我?去外頭挑水,屁都?不敢放一聲!偏你姥姥死得早,有了?後娘就有後爹,娘家人是一個都?指望不上……”


    何娘子咬牙切齒,“那老太婆是真敢趕我?出家門,你說我?懷著?你,臘月在外頭和讓我?去死有什麽區別?隻好擔著?水桶出去,那天可真冷,你沒經過,和下刀子一樣,我?身上那破襖子是你爹的,裏頭全?是蘆花——嗬,老太婆對親兒子也狠得緊,誰讓你爹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中不溜呢?一點不心疼。”


    她看了?眼?瘦瘦小小的女兒,咬斷手?裏的線,罵罵咧咧,“那個井蓋又冷又冰,比冰砣子還紮手?,我?為了?把?它搬開,跌了?一跤,當時就見了?血。天黝黑,風像刀子紮我?身上,我?還以為要沒命了?,沒想到?你爹還算有良心,借了?他大哥的棉襖出來找我?,可他那麽小一個,哪裏搬得動我?,我?隻好在井邊把?你生了?。”


    說到?這裏,何娘子想了?一會兒才道,“那天是十五還是十六,月亮亮堂堂的,天上一個,井裏一個,我?記得可清楚了?。”


    那時,何月娘不懂母親的心情,不滿地嘟囔:“爹說了?,是十四、十四!”


    她有點生氣,不知道為什麽,母親竟然會記錯日子,可現在,她似乎理解了?。


    在這樣強烈的疼痛下,時間是那麽漫長,一個時辰就好像是一天,一天好像是一年。太疼了?,實在太疼了?,每一刻的痛苦,都?要靠莫大的意?誌力?去堅持。


    這還怎麽記得時辰呢?


    何月娘終於理解了?母親,因此也更加痛苦。


    她最需要娘的時候,娘親不在,相反,母親比她還要無助。


    “我?一定要、要把?孩子……生下來。”何月娘喃喃自語,突然又有了?力?氣。


    鸞娘不會救母親,能救母親的人隻有她。


    孩子,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隻要孩子活著?,就能向皇帝求情,讓他饒恕何家。但若是沒了?孩子,陛下絕不會輕繞她,更會遷怒母親,認定是她胡鬧才害了?皇嗣。


    “夫人,保孩子。”何月娘緊緊抓住身邊的人,“求求你,保我?的孩子,我?沒有關係……”


    她淒然地笑了?,“我?沒有關係。”


    程丹若的心驀地一沉。


    何月娘精神渙散,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情況,她作為醫生卻太清楚了?。


    淩晨發動,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七個小時,宮口開也有近半個時辰。孩子卻被卡在了?產道中,再不出來,可能就會硬生生憋死。


    但何月娘的力?氣已經見底了?。


    “娘娘,別說傻話,用力?。”她溫和又嚴厲地催促,“不要胡思亂想,已經能看到?孩子的頭了?,再努力?一下就好。”


    何月娘微垂眼?瞼,細眉還緊緊皺著?,反應卻已遲鈍。


    她淺昏迷了?。


    程丹若驟然變色:“拿產鉗來!”


    第532章 震驚了


    承華宮生死一線之際, 田恭妃坐在熟悉的窗邊,卻始終無?法讓自?己走出宮門。


    她無?法忘記何娘子?昨日的羞辱。


    ——當?初跪在我家門口, 說為奴為婢也無?所謂。


    ——是啊, 我當?初就是這麽說的,抱著弟弟跪在何家門前,死死拉住何老爺的衣擺, 給他磕了無?數頭, 求他給自?己一口飯吃。


    不然呢?如果不這麽做,她又能怎麽辦?


    但凡她生在高門大戶, 錦繡膏粱, 又何至於去求他們?她天?生就想求人嗎?誰生來就犯賤, 想伏低做小, 奴顏婢膝?


    為什麽要這樣羞辱我?


    我對你家還不夠恭敬小心嗎?在何家的這麽多年?, 她天?不亮就起床燒灶,給何老爺做飯吃,然後是何娘子?、何小弟, 他們吃完了再給弟弟, 最後的殘羹冷炙才留給自?己。


    寒冬臘月打水洗衣,掃雪砸冰, 凍得?滿手都是凍瘡,紅得?像蘿卜,又疼又癢, 恨不得?砍掉十?指。


    而月娘呢?她隻需要在屋裏做針線,幫何老爺調漿糊,最多在廚房裏切切菜就行了, 偶爾還能含一塊飴糖。


    說是親戚,可她做的和奴婢有什麽區別?做得?慢了, 要挨何娘子?的痛罵,什麽吃白飯的賤人,隻知?道吃的豬玀,養你不如養條狗……夜裏睡不安穩,就怕何老爺或何娘子?渴了要茶喝。


    他們怕冷不下炕,就要她倒水,有時還要倒馬桶、端痰盂。


    為你家做了這麽多事,還不夠嗎?


    我已經不是你家的奴婢了!為什麽不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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