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挪開她的?手腳,準備起身, 可?上身撐起一半,頭皮卻倏地扯痛。


    低頭看去,兩人昨兒洗過就睡下, 頭發沒梳理好,這會兒你纏我、我纏你,全都繞在?了一起。


    謝玄英抓起發結研究了會兒, 拿過枕畔的?刀,割斷兩簇纏繞的?頭發, 裝進貼身的?荷包。


    轉頭對上雙初醒的?眼睛。


    程丹若捋著鬢邊斷了一茬的?頭發,擰眉:“你做的?什麽好事?”


    “結發夫妻,解開不吉利。”謝玄英振振有詞。


    程丹若無言以?對,這人迷信的?時候真迷信。


    懶得理他。


    她係好衣帶,穿襪子?套鞋,預備起床。


    出門在?外,依舊是男裝打扮,今兒穿的?是青蓮色直身,綠得好比手術服。而謝玄英穿的?是青色蟒服,綠得很低調,金紋很閃爍,好在?外頭還要穿甲胄,多少遮掩掉一些光澤。


    程丹若提起一件齊腰明甲,哪怕是半身的?背心,分量也相當可?怕:“你每天就穿這個??”


    “這算輕的?。”謝玄英接過,讓柏木和鬆木服侍著穿上,兩幅戰裙係在?腰間,可?以?保護大腿,又不妨礙日常活動。


    程丹若隻見他穿過一次全甲,審美非常古代,威風赫赫,無比醒目,仿佛人群中的?靶子?。但所有將領都這麽穿,以?顯威儀,穩定軍心。


    她瞅了兩眼,承認道:“挺好看的?。”


    他微不可?見地彎彎唇角。


    今天的?早飯是麵條,加了雞蛋,說不上好吃說不上難吃,不過對付一頓。


    吃過飯,便各自分開幹活。


    新兵到崗,謝玄英得分配下去,讓他們抓緊時間融入集體。而程丹若則毫無懸念地去了傷兵營。


    人很多。


    她自己提著醫療箱,找熟悉的?大夫詢問?:“有沒有誰因為傷口化膿,高?熱不退,病情嚴重的??”


    大夫們見到她來,大喜過望:“有有,這次傷得人不少,也缺藥。”


    “昨天我帶了一批藥材來,你們去問?問?。”程丹若說,“來個?人,帶我去看看那幾個?重病的?。”


    “我帶您去。”紅斑婦人瘦了一圈,“有八個?快不行了。”


    程丹若蹙眉:“這麽多?有沒有疑似瘧疾的??”


    “有。”婦人謹慎迴答,“聽說之?前?在?山裏,有人高?熱畏寒,間日發作,是瘧疾之?兆,謝將軍便讓他們留在?原地,每日服青蒿汁,大約三五日後,他們自己迴來了。我們又給他們用了截瘧七寶飲。”


    程丹若微微頷首。


    瘧疾的?症狀十分有特點,都是間日發作,先乏力,再畏寒,然後發熱,到一定時間熱度消退,過兩天又重新反複,具有周期性。


    因大多是正?瘧,她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提前?叫人采買了大量青蒿——這在?中藥裏被?稱為黃花蒿,每半兩一包,搗碎絞出汁,發作前?一個?時辰服用,連服三日即可?。


    眾所周知,青蒿素治療瘧疾,但青蒿單方的?效用有限,容易複發。


    優點是單方簡便,用不同顏色的?紙包分好,不識字的?老百姓也可?以?自己煎服。


    而截瘧七寶飲是時下治療瘧疾的?方子?之?一,藥材是:常山、草果、厚樸、檳榔、青皮、陳皮、炙甘草。


    其中常山是治療瘧疾的?主藥,就長在?雲貴川一帶,倒也收足了。隻是怕士卒們自己搞不清,亂煎亂服,故而隻在?傷兵營裏用。


    要是有奎寧就好了……程丹若心下歎息,從金雞納樹的?樹皮裏提取奎寧雖然不容易,但勉強還能?試試,青蒿素就沒這條件了。


    算了,至少還有青蒿。


    她沒再糾結,走進了重危病房。


    裏麵躺了十來個?人,病床是東拚西湊的?床板、門板、櫃門,再鋪張草席。


    老婆婆臉上蒙著口罩,正?輕輕拍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他渾身發燙,臉很紅,含含糊糊地喊:“娘,俺不孝,不孝……”


    聽口音,居然是北方來的?。


    老婆婆拍著他的?身體,嘴裏哼著山歌,也聽不懂詞兒,可?就是這樣的?拍撫,讓這個?少年慢慢平靜了下來,昏昏沉沉地入睡。


    其他病人一聲不吭地躺著。


    之?前?,他們對營裏的?女人十分不滿,又老又醜,不“得用”,不說慰勞軍士,連洗衣縫補都是自己做。因而有不少人動過壞心思,夜裏摸過去想沾點便宜,沒成?不說,還被?逮住一頓好打。


    那時他們多少同情對方,男人想女人,天經地義,用得著這麽嚴格嗎?要怪也隻能?怪上頭的?人,幹啥弄幾個?娘們過來招人饞。


    可?此時此刻,一種陌生?而酸澀的?情緒湧上心頭。


    童年的?往事浮現:母親抱著自己,頂著烈日背到田裏;大姐給自己喂飯,嚼碎了吐到嘴邊;阿奶老態龍鍾,牽著他走在?田埂上,給父親母親送飯……


    她們的?手掌粗糙而溫暖,她們的?話語遙遠如夢中。


    為什麽傷兵營裏會有女人?


    因為每個?人都是娘生?的?,在?最?脆弱的?時刻,人便會想念母親的?懷抱。


    一片寂靜中,程丹若開口:“都在?這兒了?”


    紅斑婦人說:“都在?這兒了。”


    程丹若點點頭,不輕不重地說:“我帶了新藥過來,不一定每個?人都能?用,先試試。”


    她打開藥箱,裏麵是即將過期的?青黴素。


    條件所限,青黴素的?保質期很短,她這次專門跑到永寧,有一半的?原因是想用掉這批青黴素。


    這一批的?質量不錯,是她為謝玄英準備的?,他既安然無恙,藥也得物盡其用,不能?白?放著浪費,誰敢上了救誰。


    興許是因為之?前?的?震撼,病人聽出了她是個?女人,但沒吱聲。


    程丹若拿出針筒,挨個?給他們做皮試。


    --


    謝玄英召集屬下,把新兵遵照戰損的?比例分配下去,又說了夕照的?援兵:“縣裏住不下了,讓他們駐紮在?城外,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眾人應下。


    “我一直說,有功賞,有過罰,這次也不例外。”他不多廢話,開始宣布這段時間以?來的?功勞。


    田南從副千戶升為千戶,張鶴賞銀,李伯武和屈毅沒動,隻是記功,等勝了再統一領職。


    主要是下頭的?人。


    原來的?小旗、總旗死了的?,由隊伍中記功最?多的?升任,沒到升職但立功的?,先發賞錢,犯錯逃跑的?,降職或打發到民夫隊伍,嚴重違反軍規的?,比如在?寨子?裏騷擾苗女,或違反軍令虐殺婦孺的?,砍頭處死。


    值得一提的?是,黎哥因為斬首十餘人,謝玄英遵守諾言,免除他罪囚的?身份,升他為小旗。


    雖然隻能?管十個?人,可?他已?經徹底翻身,前?途有望。


    而升職最?快的?不出意外是杜功。他從普通的?軍士升任為總旗,管五十人,沒有賞錢,但他沒有一點兒不滿。


    升為總旗,是方便管人,不賞銀錢,證明上頭準備重用。


    眾人皆無異議。


    “張鶴留下。”謝玄英叫住了預備離去的?張鶴。


    其餘人識趣地加快腳步。


    屋舍登時空曠。


    “公子?有何吩咐?”私下場合,張鶴改用舊日稱唿。


    謝玄英敲敲桌子?,慢慢道:“這次,你立的?功勞不小。”


    杜功和黎哥是各有斬獲不假,可?他們都是張鶴之?前?訓出來的?,攻寨時,他指揮得當,不貪功冒進,記功勞看的?是集體,他的?功勞可?不止二十兩銀子?。


    “屬下明白?。”張鶴平靜道,“能?得到賞金,屬下已?經很滿意了。”


    謝玄英微不可?見地歎口氣。


    他壓住張鶴,沒有別的?緣故,隻因為他的?出身。


    張鶴是奸生?子?。他的?母親不是父親的?妻、妾、婢,而是在?外避雨時,為人所奸的?不幸女子?。


    原本母親迴家就要上吊,可?外家隻有女兒,沒有兒子?,恐斷後,便死活求她活下來,為家裏留個?香火。


    於是,他母親忍辱偷生?,生?下了他,得知是男孩,夜裏便偷偷走出家門,投水而死。


    張鶴從小在?旁人的?非議和歧視中長大。他父親是大戶人家,妻妾成?群,不認他這個?奸生?子?,而律法也不保護他——沒有當場指認奸夫,便不算數。


    而外祖族裏因為他母親沒有及時自盡,保全名節,認為侮辱門庭,連帶著鄙夷外公一家,他走在?街上,都會被?人投石子?,罵“野種”。


    因此,長到十來歲,他就離開家門出去闖蕩。


    張鶴生?得端正?,體型修長,俊秀過人。這等外表是不缺人追捧的?,曾有一縣丞見他貌美,招他做門子?,算是個?長隨。


    不幸的?是,縣丞有不軌之?心,多次騷擾,他不敢得罪,也不甘相從,幹脆接了縣中剿匪的?任務,離開了事。


    縣丞以?為他死定了,沒想到張鶴居然殺了通緝的?強盜,還救了一對母女。


    若是才子?佳人的?小說,此時該“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可?人家打聽到他的?出身不光彩,怕他挾恩圖報,提出舉薦他認識一位貴人。


    張鶴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這位貴人就是靖海侯身邊的?護衛,是母女的?親戚,他考校過後,覺得張鶴儀表出眾,機變靈活,是個?可?塑之?才,遂將他舉薦到了謝家做護衛。


    一晃七年了。


    謝玄英身邊的?親衛最?低也是個?副千戶,從五品,唯獨張鶴是百戶,六品而已?。


    不是不想給他升,是他這個?出身飽受歧視,品階低些還好,謝玄英壓得住,給得太高?,必定會被?人認為影響太壞。


    倘若傳出去,下頭的?人也不會服他。


    “府裏的?人對你的?身世所知不多。”謝玄英斟酌道,“貴州正?在?清理軍籍,你若放得下,倒也不失為一個?機會。”


    奸生?子?也有繼承權,就看父家認不認,張鶴已?經混出點明堂,想認祖歸宗未必不成?,隻是得等他認迴家裏,才方便安排。


    但要是不想認,借這個?機會入籍貴州,迴到京城清清白?白?做人,也是條出路,全看舍不舍得。


    然而,張鶴沒有分毫猶豫,立時道:“公子?,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均已?過世,我並無他念。”


    謝玄英問?:“想好了?”


    “想好了。”張鶴斬釘截鐵道,“我母忍辱偷生?,我寧可?姓張。”


    謝玄英頓一頓,頷首:“你想明白?就好。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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