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拈起一顆棋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棋盤,心中思量不止:陳家明年就?會上京,屆時,陳老太太極有可能重提親事。


    她必須在此之前,為自己謀劃出前程。


    前程……她的前程,會落在哪裏呢?


    第57章 朔望朝


    十月十五, 望日,大朝, 謝玄英一大早就起?來洗漱, 換公服上朝。


    立冬後,人們就不再穿羅,改穿紵衣。因此今日的公服便是紵絲大紅圓領衫, 沒有補子, 看起?來不似常服來得華麗,卻?更顯容色。


    當然, 官員公服穿起?來繁瑣, 早晨既要洗漱, 又要梳頭, 梅韻、梅蕊兩個丫鬟根本忙不過來, 便叫了竹籬前來打下手?。


    比起?之前不合身份的赤金簪子,竹籬今日樸素得多,白襖子, 藍比甲, 發間用銀簪,樸素規矩。


    朝會起?得早, 謝玄英起?身時才寅時初,困倦得很,懶得和她計較, 當沒看見?。


    丫鬟們忙碌小半個時辰,方替他穿戴完畢。竹香奉來茶點:“少爺墊墊饑。”


    他吃了羊肉包子和半碗牛乳,匆忙出門。


    此時, 天還沒亮。


    在門口略微等待片刻,靖海侯和謝二一道出來了。父子、兄弟間草草示意, 全?都騎馬出發。


    路上,越來越多的官員匯入上班大軍,皆按照品級避讓。謝玄英跟隨父親,不必禮讓他人,很快來到宮門口。


    打卡上班,呃不,上朝。


    夏朝的朝會經過百年演變,已經很人性化了。除了每年的冬至、元旦以?及帝王生辰的大朝會,每個月隻有朔望兩天上大朝。


    也就是初一、十五兩天,在京的官員從超品國?公到七品小官,全?部要進宮參加早朝。


    基本三點起?,五點到,等太陽升起?來,朝會開始,大家紛紛按照位置站好,陪皇帝開會。


    這就和公司開大例會差不多,說的都是屁話。朝臣們上奏的內容,其實早就抄好答案,皇帝念兩句台詞,且請奏的也不會是機密要緊的事。


    等到流程走完,大家就可以?散會迴去幹活了。


    十月份,京城的天已經很冷。


    太陽才冒頭,宮殿前隻有東邊一小片地方有光,比較暖和,其他都是陰涼地,照不見?光還有風,品階低的官員少不得多穿兩件衣服,免得被凍壞。


    謝玄英運氣?好,今天站到了陽光下。


    因為,他升官了。


    親軍二十二衛,專門負責宮禁的宿衛下轄左、右、前、後、中五個衛,每衛五百人,滿編,從統領隊伍的職位上來說,相當於從五品的副千戶。


    但?帝王親衛素來位低權高,宿衛負責的不是別的,是皇宮的安危,屬於心腹中的心腹,哪怕是內閣首輔,進出也需要過宿衛的安檢。


    這次迴來後,今上就以?謝玄英剿匪有功,給他升了一級,為宿衛副鎮撫,直接升到從四品,勳階也跟著漲了,變成騎都尉——副鎮撫是職官,即實際差事,勳階等於軍銜等級。


    站在他前麵幾?步遠的就是謝二郎。


    靖海侯早早給他求了差事,目前是指揮僉事,正四品。


    兄弟倆差了五歲。


    不過,如果往後看,能?看到歲數足以?做他們爹、爺爺的老前輩,現在還是七品小官,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風吹白須。


    謝玄英站定,冬日的陽光落在他身上,照得紅色紵絲袍愈發鮮亮。


    他被日光照得暖和,不由抬起?頭,微微向?上一望。


    融融暖暈,珠輝玉映。


    可憐他身邊的人,平白黑了三四度,矮了七八寸,憔悴了無數倍。不過,他們沒工夫傷懷這些,甚至壓根沒有意識到。


    謝玄英抬首的刹那?,周圍眾人的唿吸聲,便突兀地頓住了。


    方才正嘀咕今天天冷,早飯還沒吃,太陽不知道幾?點出來的官員們,齊齊噤聲屏氣?,目不轉睛地看向?他站之處。


    良久,有人說出大實話:“每月朝會,幾?乎無人缺席,都是謝郎之故。”


    翹班是很正常的,皇帝不怎麽上這種大朝會,底下的官員摸魚很合理啊。為什麽風雨無阻,不就是為了看大美人嘛。


    “咳!”旁邊的人重重咳嗽,“就你話多。”


    動靜傳到最前頭。


    王尚書瞥過一眼,握著笏板,撣撣袍袖,恭維道:“謝侯爺,三郎半年不見?,風姿愈發動人了。”


    靖海侯但?笑不語。


    “好兒郎常有,謝郎卻?百年難見?。”王尚書慢悠悠道,“許兄,若我是你,怕是悔得腸子都要青了。”


    許尚書苦笑,搖搖頭,但?不發一語。


    王尚書又真?心實意地和靖海侯說:“侯爺,我是真?的愛極了三郎,正巧我家孫女多,隻要他肯做我孫女婿,一切好說。”


    他嗬嗬笑,朝靖海侯眨眨眼。


    靖海侯無可奈何:“大宗伯厚愛了。”


    王尚書年輕時就是有名的才子,二十出頭就考中進士,入翰林,做編修,是大夏有名的詩人及……顏控。


    他寫過一首七絕,一句“簾外桃杏爭春芳,滿城獨看謝三郎”,直接造成春天桃杏花開之日,宮門□□通擁堵,差點驚動聖上。


    還有一句更彪悍的詞作——“寂寞空庭,愁腸寸斷恨謝郎”,開始被誤以?為是他孫女的作品。


    導致他的孫女,京城著名才女王三娘不得不出來辟謠,說是王尚書自己寫的,下半闕有一句“百花季節,盼得來年作東床”。


    被人問起?,王尚書也不忌諱承認,他老早就想和謝家結親,但?就是孫女們長得都像他,才華橫溢,樣貌平平,不好意思上門。


    和許家定親的消息傳出後,他罵過無數次:“許八麵算個屁,就有個好孫女,啊呸!”


    靖海侯對?於這麽一個人,實在沒轍。


    “咳。”李首輔清清嗓子,示意眾人。


    方才還喧鬧的大殿頓時安靜下來。


    司禮監的太監過來,道是陛下偶感不適,不來了。


    李首輔為首,向?空的龍椅行?禮。


    禮畢,散會。


    大小官員們均露出放鬆之色,準備吃早飯的吃早飯,上班的上班,迴家補覺也不是不行?。


    謝玄英才想走,一個穿綠色圓領袍的內使過來,道:“謝郎,陛下傳召。”


    他頓住腳步,同準備離開的謝二點點頭,轉頭跟著內使往宮裏走。


    這座皇城是這樣的:平日朝會在外門的皇級殿,廣場比較大,站得下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卻?是在後麵的光明殿。


    光明殿的斜後方是乾陽宮,也是整個外廷的最裏麵,為皇帝起?居之地,再往後就是後宮了,外男基本不能?進出半步。


    內使直接將他領到了乾陽宮的偏殿,欠欠身:“謝郎稍坐片刻。”


    “不用了。”謝玄英頓住腳步,就站在迴廊下,“我在這裏等就好。”


    內使也不說什麽,隻道:“今日風大,我為謝郎斟壺熱茶來。”


    他恭敬地退下。


    謝玄英扭頭看向?屋裏:“出來吧。”


    “表哥。”榮安公主怯生生地自大紅柱子後探出頭,“我還以?為,你不會再見?我了。”


    謝玄英道:“你確實太胡來了。”


    榮安公主垂著頭,默默無言。


    謝玄英也沉默。


    太陽已經完全?跳出地平線,寒風也收斂。榮安公主咬住嘴唇:“表哥,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別怪我,成嗎?”


    “我已經知道錯了。”她眼圈紅紅的,“如果、如果表哥……表哥真?的想娶許家姑娘,我、我去給她賠罪,讓她原諒我,可好?”


    謝玄英倒是有些驚異,不知道她怎麽忽然想通了。


    “我與?許姑娘八字不合,此事已到此為止。”他道,“榮安,我不怪你,隻是以?後不可再拿身子玩笑。”


    榮安公主點點頭,破涕為笑。


    “表哥。”她閃動眸光,“你去江南好不好玩,同我說說吧。”


    “就那?樣吧。”他們都大了,謝玄英怎麽可能?與?她長篇大論,隻抓緊關照,“你不小了,要聽?陛下的話,莫要再任性妄為。”


    榮安公主連連點頭。


    她這樣乖順,倒是叫謝玄英無話可說:“天冷風大,快迴去吧。”


    榮安公主的眼淚就下來了。


    但?她忍著哽咽,任由淚珠淌落頰邊,許久才悄悄拭去:“嗯。”她強笑,“耽擱表哥做事了。”


    謝玄英看向?她的眼中,透露出幾?分哀色。


    不止是為她,也是為自己。皇帝疼愛榮安,遠勝過父親愛惜他,可連她都不能?心想事成,他又能?做到什麽地步呢?


    “表哥保重。”榮安公主微微屈膝,再也待不住,扭身快步走開,一下消失在了乾陽宮的後麵。


    乾陽殿,窗後身著藍色便服的皇帝輕輕頷首:“洪尚宮,看來這些日子,你確實花了不少心思。”


    侍立在側的婦女約四十來歲,麵容端莊,姿態典雅,恭敬道:“公主純良,不過一時失言,早有悔過之心,臣不過將道理與?她分說清楚,不敢居功。”


    “說你有功,你就有。”皇帝擺擺手?,“先前你所?奏之事,朕反複思量過了,確實,近年宮規散漫,人心浮躁,是該肅正一二。”


    洪尚宮道:“陛下,臣還是那?句話,六局一司架子猶在,可如今女官多為宮人擢升而成,縱然讀書認字,焉能?以?師相待?”


    夏朝建立初期,女官均是來自書香之家的女子,知書達理,通曉大義,由她們負責教導秀女,底氣?十足。


    但?隨著後來宦官勢力的壯大,女官的權責被分薄,逐漸淪為仆役,如今女官多由宮女提拔而成,對?妃嬪毫無底氣?,教導品性等同於空話。


    “要肅正宮規,清蕩內闈,六局一司須選拔新秀,采選知書達理之輩,如此方能?內治。”


    洪尚宮誠懇進言。


    皇帝其實已然有些心動。他迄今膝下無子,為此多納妃嬪,可人一多,紛爭便隨之而來,人人都想拔得頭籌,爭風吃醋之事屢見?不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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