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姨娘染紅的指甲掐入手背,一個個紅色的月牙印。她用力攥住,身體再次不受控製地抽搐:“娘,娘!”


    “拿針來。”程丹若忍痛要針。


    可丫鬟畏縮道:“表小姐,張大夫吩咐過,不可叫旁人隨意施針。”


    程丹若抿住嘴唇,說:“那他有沒有說,如果再這樣該怎麽辦?”


    丫鬟紅著眼,飛快搖頭:“大夫說吃了藥就會好的。”


    “把藥端過來。”


    丫鬟趕緊奉上溫在爐子上的藥。


    褐色的藥水,聞起來有股刺鼻的中藥味。程丹若要丫鬟扶起墨姨娘,拿出荷包中的空心蘆葦杆,取一些藥水滴進她的口中。


    一滴滴苦藥汁子流入她的嘴角,又飛快淌下來,竟是一點都喝不進去。


    第23章 一封信


    等到張大夫來,墨姨娘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


    老大夫的架子端不住了,火速取針紮人。


    可這又有個問題,頭頸部的穴位還好說,叫丫鬟摁住人,大夫普通施針即可,但像陽陵泉在小腿上,三陰交在足部,曲泉在膝蓋,都屬於私密部位。


    雖說醫術高明些的大夫,能夠隔著衣物落針,可墨姨娘抽搐不止,本來就極難紮針,還要隔著衣物,更是難上加難。


    張大夫額上見汗,好幾次都下不去手。


    燭光搖曳,屋裏的光線昏沉沉的,令人心頭發顫。


    程丹若在一旁看著,終於忍不住:“大夫,不如你說,我來施針,可好?”


    黃夫人見床上已經見血,怕保不住孩子,並未出言阻止。


    但張大夫不同意,眼珠子瞪起:“胡鬧!人命豈可兒戲,若出差池,你可擔待得起?”不獨如此,他甚至別過身,有意擋住程丹若的視線,這才定定神,紮下手中金針。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墨姨娘的抽搐漸弱,好像效果甚好。


    黃夫人鬆口氣。


    她畢竟不年輕了,熬不住,見情況穩定,便吩咐丫鬟“好生照看”,自己則準備離去歇息。


    而陳老爺更簡單,壓根就沒來探望,隻叫丫鬟問過兩句,便早早在前院睡下,都不一定知道墨姨娘兇險了一遭。


    唯有陳婉娘不肯走,固執地陪在生母身邊。


    黃夫人寬容,倒也允了她,卻不準五郎看望,硬是要奶娘帶他迴去睡下。


    “他小小年紀,嚇著怎麽辦?”家中唯有兩個男丁,黃夫人決計不肯冒險。


    至於程丹若,她也道:“老太太那邊離不得人,丹娘也迴去吧。”


    “是。”


    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麽,程丹若乖順地離開了。


    翌日,六月初六。


    這在古代是一個小節日,叫做“重六”,或是“天貺節”,主要的活動是曬書曬衣服。


    清晨起來,萱草堂一切如常,完全沒有受墨姨娘病情的影響,丫鬟們按部就班地侍奉陳老太太起床、洗漱、用早點。


    程丹若有些心神不寧,子癇到這種程度,該考慮終止妊娠了,但……


    偏生今天,陳老太太事情特別多。


    她先問:“今兒初六,茶可獻了?”


    丫鬟說未曾,她便有點不高興:“可不興叫祖先等。”又指使程丹若,“煮清茶來。”


    程丹若隻好餓著肚子去煮茶。


    她沒受過泡茶的訓練,成果著實一般,陳老太太聞聞香氣,麵色略有不滿。但時候已晚,隻好不多計較,將清茶供奉到小佛堂的靈位前。


    接著,用早膳,不料差點被粥點嗆到,驚天動地一陣咳嗽。


    程丹若隻好放下筷子,替老太太順氣,又喂她喝了半盞溫水,方才緩過來。


    但為著這事兒,她脾氣不順,才堪堪坐定,就叫丫鬟去收拾庫房,把佛經布料都拿出來曬。


    “丹娘,你去理經。”陳老太太說,“丫頭們笨手笨腳的,難保怠慢了佛祖。”


    程丹若深吸口氣。


    曬書是古代的大活計,得把所有書攤開來,放在陽光下暴曬,然後重新收納,加入樟腦,如此才可防黴蟲。


    尤其江南多梅雨,再不洗曬,今後好幾天都是陰雨連綿。


    可老太太發話,陳老爺都得照辦,何況程丹若。


    她隻好開了書箱,一本本翻開經書,放院子裏曬晾,還要檢查是否有破損,該補的補,該重抄的重抄。


    一直忙活到中午,吃了午膳,陳老太太歇晌午,方才脫空去錦霞院。


    路上,她不斷盤算該如何開口。這是個敏感的話題,姨娘就是為了生育,比起她的安危,恐怕還是肚子裏的孩子更重要。


    未入門,先聞哭聲。


    她腳步微頓,看向打簾子的小丫頭。


    “表姑娘,姨娘……”小丫頭紅著眼眶,聲音哽咽,“已經去了。”


    程丹若霎時後悔。


    原來,已經來晚了。


    裏頭隱約傳出陳老爺的聲音。


    “也是她福薄。”他感歎,“畢竟隻是個姨娘,喪事不必大辦了。”


    黃夫人卻勸說:“她畢竟伺候老爺一場,又有婉娘和恭哥兒,依我說,弄一副鬆木棺材,叫道士做場法事,和尚念幾卷經,叫她安心去了,別留戀孩子。”


    陳老爺頓覺有理。若是當娘的眷戀兩個孩子,婉娘大了還好些,纏上恭哥兒可是樁麻煩,安穩送走才好。


    “按你說的辦。”他說,“母親那裏,尋空提一句就是。”


    黃夫人應下。


    陳老爺撫著須,望眼悲聲的臥室,不由心生感慨,道:“可惜了酥油泡螺。”


    正進門的程丹若頓住了。


    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說話的人,是的,確實是陳老爺。而他麵上的神色如此真摯,顯然這句感慨發自內心。


    可惜了……酥油泡螺。


    酥油泡螺。


    冰寒的冷意一寸寸爬上脊椎,直達天靈蓋。程丹若指尖發麻,仿佛突然腦溢血的病人,全然無法動彈。


    她知道古代吃人,卻怎麽也沒想到,穿越多年,最讓她不寒而栗的一句話,不是當年老仆衝進家裏,對祖母說“瓦剌來了”,而是此時此刻,這般輕描淡寫的感慨。


    “丹娘來了。”陳老爺渾然不知她的內心,和藹道,“正好,你勸勸婉娘,她年紀小,別哀慟過度,傷了身子。”


    略微僵直一兩秒,程丹若恢複知覺,福身道:“是。”


    陳老爺出去了。


    “唉。”多麽奇怪啊,他走了,黃夫人反倒露出幾分哀色,慢慢啜口熱茶,對程丹若道,“墨姨娘沒福氣,可惜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


    “雖說是姨娘,也是你半個長輩。”黃夫人說,“送送她吧。”


    “是。”


    程丹若挑開帷帳,走進裏間。


    陳婉娘撲在床榻上,痛哭不止:“姨娘,姨娘!你看看婉兒啊,你不能丟下婉兒和恭哥兒,娘!”


    擱在平時,以她的心機,卻不可能大大咧咧叫出一句“娘”。然而此時此刻,誰稀罕這些規矩呢?


    “娘,求求你……”陳婉娘握住生母的手,聲音嘶啞,“求求你,別丟下女兒。”


    蝶兒死死拉住她:“姑娘,可別,太太還在外頭呢。”


    程丹若朝外瞥了一眼,黃夫人應該聽見了,但她閉目養神,權當不曾耳聞。


    “表姑娘,快勸勸我們姑娘吧。”蝶兒懇求。


    程丹若走過去,蹲到陳婉娘身邊,道:“恭哥兒還小呢,你是姐姐。”


    “誰要你假好心。”陳婉娘推開她,“你又沒死……”


    話出口,才想起這位表姐不止沒有娘,爹、祖母、其他親眷,也一律沒了。


    她咬咬嘴唇,扭頭不理她。


    “姨娘沒了,你才要更小心些。”程丹若說,“別犯傻,太太、老爺、老太太還在呢。”


    陳婉娘不吭聲,眼淚撲簌撲簌往下落。


    “太太說,喪事辦得好些,不會虧待了姨娘。”程丹若道,“你要謝謝太太。”


    蝶兒也勸道:“表姑娘說得在理。”


    陳婉娘還是不應,但也沒有再叫娘了。


    程丹若起身,瞧著沒氣了的墨姨娘。


    她才二十餘歲,容貌秀麗典雅,文采過人,會賦詩,會彈琴,會泡茶,可如此美人,說死也就死了。


    我也會如此嗎?


    將來死了,最後得來一句“可惜了她的醫術”?


    程丹若微微顫栗,恨不得轉頭就跑出這座大宅。可理智阻止了她,離開這裏並不等於逃出牢籠,或許反而更糟。


    難道,就沒有別的出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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