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季的一天,診所裏若蘭正在用酒精燈煮針頭(那時候沒有一次性注射器,每次用過的針頭都要蒸煮消毒),小映坐在小馬紮上把紙鋪在一個凳子上畫畫,榮杭在後屋裏擺弄新從廢品站買來的那個微型電台。這時,突然門簾一掀,診所裏進來一個人。若蘭說:“您請坐!馬上就好。”示意叫他坐在就診凳上,繼續用鑷子把針頭從沸水中一個一個夾出放在針頭盒中的無菌紗布上。小映抬頭看了看來人,又埋頭畫她的畫。“你哪裏不舒服?”若蘭一邊把最後一個針頭夾出來,把酒精燈用燈帽熄滅,一邊問。那人沒迴答,隻定定地端詳著若蘭,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最後把目光停在若蘭的臉上,像文物專家在鑒定一件出土雕像。

    若蘭在桌邊坐下來,看了看那人的臉,又問:“先生,您看什麽病?”

    “若蘭,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誌寬啊!”

    那人猛地站起來,一邊伸手要抓若蘭的手,一邊說。

    “啊——”若蘭驚恐地發出一聲尖叫,拔腿就向裏間跑,跑了幾步,又迴頭抱起小映,跑進了裏間。誌寬不知是怎麽迴事兒,站在那兒愣愣的。一會兒,若蘭和一個男人從裏間裏出來,男人拿著把長長的改錐,若蘭拿把菜刀,兩人都把家什蔽在背後裏,小映從門縫裏好奇地向外瞧。若蘭對著誌寬說:

    “誌寬,我知道你死得屈,可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我是知道你的死音以後才嫁給他的啊!”

    誌寬一聽,哈哈大笑:“啊,你以為我死了,我還沒死!”

    “你站到門口那兒,要是有影兒,就證明你是人!”榮杭把改錐向外露了露,說。我們當地有種說法:人能照出影來,鬼魂是照不出來的,人們對這說法深信不疑。

    “好,我證明給你們看!”誌寬走到門口,站在從外麵射進的太陽地裏,他的影子平鋪在了地上。

    若蘭這才走上前,一把拉住誌寬,伏在他肩上大哭起來,誌寬也淚流不止。榮杭一看這樣,趕忙走開去沏茶,讓他們哭個夠。小映這時走過來,拉住媽媽的衣裳,“媽媽,媽媽,你別哭了!”若蘭止住哭聲,拉著小映對她說:

    “快叫——快叫——快叫叔叔!”

    小映聽話地叫了一聲“叔叔”,誌寬蹲下來,攬住小映,在她臉上端詳著,連說“好孩子,好孩子!”心裏說:他們的孩子真不錯!怎麽模樣這樣熟?

    大家坐下來,若蘭抽泣著說了她的遭遇,說了榮杭相救和與他結婚的經過,兩個男人說話很少,他們各自都在想一個十分嚴峻又必須馬上解決的問題。

    “你是怎麽逃迴來的?”

    若蘭這一問,打斷了誌寬的思索,他歎了口氣,講述了他的經曆——

    那年,誌寬被悶罐車像運牲口一樣運到了“滿洲國”的雞西、雙鴨山那兒的一個煤礦,投入井下挖煤,在刺刀叢中出大力流大汗,連橡子麵都吃不飽,真是牛馬不如。在他所在的這個礦幹活的都是被抓來的勞工,被累死打死的天天有,天天往外抬死屍。誌寬想,雖然自己體質好,能扛一火,可最終怕也活不出去,家中父母在盼著自己迴去,還有剛結婚不久的若蘭,她也不知怎麽樣了,不行,非逃出去不可!

    不久,又一批勞工來到了井下,這是一批被俘虜的東北抗聯的戰士,楊靖宇、趙尚誌的兵。他們來了不長時間,就暗中向勞工們講外邊的抗日形勢,鼓勵大家設法逃出去參加抗聯,殺日本鬼子,說得大家熱血沸騰。可是,整個礦區鐵絲網裏三層外三層,到處是崗哨,夜間還有雪亮的探照燈不停地掃描,怎麽逃呢?盡管這樣,經驗豐富機智勇敢的抗聯戰士還是組織了一次集體逃亡。這次逃亡行動,一部分人逃到了礦區旁邊的密林裏,一部分被打死,還有一部分人被抓迴。誌寬是被抓迴去的一個,他想,這迴兒完了,定死無疑了,結果出乎所料,他被打了一頓,又被趕到井下挖煤去了。原來礦上勞力正缺,勞工越來越不好抓了,日本人不舍得殺他們。誌寬仗著身體好,硬撐下來,一直熬到了日本投降。日本人走了,由勞工變成了煤礦工人的誌寬本可以在煤礦幹下去,但他掛念著父母,掛念著若蘭,硬是爭取到了一點路費,離開了煤礦坐上了迴山東的列車。迴到老家,這才知道兩家的老人都不在了。他到處打聽若蘭的下落,最後終於找到了曾在若蘭父親藥鋪裏當夥計的那個人,那人聽在城裏當夥夫的哥哥說若蘭還活著,住在一個診所裏,於是誌寬就尋到了這裏。

    “那怎麽家鄉的人都說你被鬼子打死了?”這問題對若蘭來說很關鍵,所以在誌寬講完他的經曆後特為提出一問。

    “和我一塊當勞工的有咱城南的一個老鄉,那人當過兵,很機靈,那次逃亡他沒被打死,也沒抓迴去,顯然是逃脫了。有可能是他以為我被打死了,迴到老家就這樣說了。”

    榮杭叫徐老爹到附近菜館叫了四盤好菜,買來兩瓶好酒,徐大媽又炒上了兩樣,他們三人圍桌而坐,邊說邊喝起來。平時招待來人,徐老爹老兩口忙完了都是上桌喝兩盅,這天榮杭叫老爹吃了點飯去遠鄉辦一件事,叫大媽領小映到外邊玩去了,隻他們三人,他們要邊喝酒邊說一件重要的事情。

    酒過三巡,榮杭雙手端起酒盅,站起身來,說:

    “兄弟,我敬你這一盅,祝你們曆盡患難重新團聚!”

    說完,一揚脖把酒喝下,眼淚簌簌地流下來。

    “不!不!高大哥,今日我看到你們一家和和美美,我感到高興!當時,若蘭是叫鬼子害死的人了,幸虧大哥你把她救活,又過上了這麽好的日子,又有了那麽可愛的孩子,大哥,我感激你,我祝賀你們一家!”誌寬也捧著盅子一飲而盡,眼淚簌簌地說。

    “孩子?你道小映這孩子是誰的?她是你和若蘭的骨血啊!”

    誌寬一怔,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隻一頃,他又平靜下來,說:“那更得感謝你了,高大哥!孩子長這麽大容易嗎!你們三口在一起好好過吧!大哥、若蘭,我是真心的!你看我,死裏逃生的人,連個窩都還沒有,哪裏還敢想別的?”

    兩個男人在你推我讓,好像若蘭是個物件,他倆內心深處都想擁有她;可又覺得她應屬於對方,寧願自己失去她,他們說的都是真心話。

    若蘭一直沉默著。麵對的這兩個男人,就像一架天平的兩端,彼此沉浮著。若說愛情,她和誌寬青梅竹馬,一塊長大,又一塊上學,那河邊小路上的纏綿,那暴雨中的繾綣,那初夜的甜美,這一切使她刻骨銘心,誌寬人也更高雅不俗些,她更傾心於誌寬;但她覺得這隻是夢,與榮杭在一起過日子,才是現實。想到這裏,她打斷了他們的話,說:

    “你倆當我是商品,在談生意!你們誰說也不算,得聽我的!”

    “對!聽若蘭的。”兩個男人同時意識到了這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齊聲說。

    “依我說,和誌寬又是初戀,又是初婚,共同過了那麽些美好的日子,我願意跟誌寬過……”榮杭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表情。“但是,以前那個若蘭已叫日本鬼子害死了!現在的我,是榮杭從陰曹地府裏揀迴來的,我應該和榮杭把日子過下去。”

    誌寬臉上同樣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異樣表情,但他口裏說出的是:

    “對!我就說嘛!你們好好在一起過,我打心眼裏樂意這樣!”

    這場有關若蘭歸屬問題的討論至此才算有了定論。飯後,榮杭、若蘭給誌寬包好了他們壓箱底的簇新的被褥毛毯,還有榮杭新做的幾身衣服,外加幾十萬塊錢(當時錢毛),誌寬推讓了一下,也就收下了。這時,徐大媽領小映迴來了,三人一起把誌寬送到了城南那條以前誌寬若蘭常走的路上。臨別,誌寬抱起小映來,親了又親,淚水打濕了小映的衣衫,若蘭和榮杭掏出手帕在頻頻擦淚……

    誌寬用榮杭他們贈送的錢把舊房子簡單拾掇了一下,住下來,把本家代種了幾年的幾畝地要迴來,置備了鋤鐮鍁钁,準備種地。正在這時,區裏在張村辦起了一所完小,急需教師,人們知道他是在縣城快上完高中的高才生,就聘請他到完小當了老師。他功課全麵,叫他教什麽就教什麽,圍著桌子轉一圈,教什麽都教得很好,是學校裏很不錯的一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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