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時代最大的好處是開放。


    在這個多種族競逐生存空間的世界裏,每時每刻都有矛盾在相互碰撞。


    思想的火花和戰爭的刀槍交相輝映。


    為了找到最適合人族繁衍發展的模式,大人物們在很久以前就立下規矩:不以言輿論罪。


    因為這個規矩,讓所有人得以暢所欲言。


    天賦雷池魂相的雷動可謂是天才中的天才,在少年時求學於蒼穹書院期間便喊出了均貧富的口號。上一代的保守勢力雖然憤怒不已,卻沒人因為這句話將他如何,硬是放任他成長為今日獨步天下的七級聖人。


    林慕海問了一個當今天下人族當中最具爭議的問題。而張瀟之前已經從白淩霄口中了解到白宗秋的立場。


    望梅閣裏秋風穿堂,夾雜幾片紅葉隨風飄舞,氣氛肅殺而瑰麗。眾人恍然不覺。注意力完全被那個徒手摔曹夢熊,唇槍舌劍說的許六安納頭便拜,談笑間降服廣德書院雙壁的年輕男子吸引。


    白宗秋一雙眼眸開闔之間神光閃爍,注視著張瀟,等待他給出的答案。


    在他身後的白淩霄在低頭沉思,其實全部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了那個男人身上。他竟然是許笑傑的結拜兄弟。那位統領北線聯軍鎮守北疆,代表東盟壓製北國王官集團,三次與爹爹交手平分秋色的飛天獅子許笑傑,怎麽就跟他成了結拜兄弟?


    這個男人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秘密?這十年,他是怎麽過來的?白淩霄忽然更加期待張瀟接下來的迴答了。


    “其實,這兩種模式我都讚成。”


    這是一個讓所有人大失所望的迴答。張瀟前麵表現帶給眾人太多驚奇,讓眾人對他有了更大的心理期待,而他的這個迴答卻顯得毫無個性,兩不得罪的立場在書院這樣純粹的環境裏注定難逃唾棄。


    林慕海當然不會就此被搪塞過去,他不依不饒繼續說道:“這兩種模式代表了東大陸最強大的兩股勢力,明眼人心中都清楚,局勢發展下去,這兩個模式是不可能並存的,張治安官這個迴答未免太應付了。”


    “我一個朋友曾跟我說過一個道理,解決矛盾最好的方法是共贏而非對抗,矛尖盾厚,兩相結合才能攻守兼備。”張瀟往白淩霄的方位瞥了一眼,虎妞兒低著頭,但眼角餘光卻一直絲絲縷縷的飄過來。


    哎,又要麻煩三千先生扛雷了。


    “你的一個朋友?”白宗秋微微動容問了一句。


    張瀟點頭,道:“確切的說是一位結交數年的良師益友。”


    白宗秋不曉得什麽叫做無中生友,心中料定張瀟口中這人必是別緒三千,壓下心頭期待,不露聲色:“卻不知你那位朋友有何高見?”


    張瀟聽他這麽一問,心中立即篤定下來。先把鍋甩給三千先生,後麵的話就好說了。


    “東大陸七國並立,民心不齊,難以形成一個整體意識,這是統一的理論基礎。”


    接著說道:“神聖東盟的存在是依靠兩大強人的推動,三大書院息事寧人的需要,以及漢王暫時的妥協為基礎的,而這個基礎並不牢固,自泓又變法以來,三代漢王皆雄才大略,漢國實力與日俱增,時至今日已幾乎勝過六國總和,一個輪值主席是不能讓王室滿意的,而能夠阻撓漢國腳步的隻有內閣的兩位各執三國相印的相爺。”


    林慕海插言道:“沒想到張治安官偏居北地十一年,卻對天下格局如此了解。”


    這小子故意插言影響張瀟的思路。


    張瀟沒有理會,繼續說道:“相爺們想的是維持現狀,他們可以與漢王平分天下權利,我個人以為他們的想法沒有錯,隻是執行的方向難說正確,縱觀東大陸三千年曆史,不是沒有過大一統的帝國,而最終那些鼎盛一時的皇朝都隨著英明神武的建立者的離開,傳不了幾代便煙消雲散了,為什麽會這樣?”


    林慕海道:“史書記載,人族史上三個大帝國,連山,玄水,神華皆是因為君王無道,胡作非為亂了天道秩序,以至民不聊生,引得諸侯叛亂......”


    “你說的不無道理,然我那位朋友以為最大的矛盾其實是利益分配的問題。”張瀟打斷他的話,續道:“帝王一家一族不可能把天下事都做了,卻硬是要攬著天下的大權,享受至高無上的榮光,一家一姓占盡天下風流,憑什麽?”


    “自然是天授皇權。”白宗秋忽然接了一句。


    “天既然授予了皇權,卻為何還要天怒人怨,讓皇朝氣數已盡?”張瀟自問自答道:“其實是因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無情的天地眼中,眾生皆平等,而天意並不以眾生意誌為轉移,不管是天授皇權還是天怒,都隻是人類自己賦予老天的無上權威,歸根結底還是人族本身的私心貪念在製造矛盾。”


    白宗秋聽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時微微動容,不愧是三千先生,也隻有他才能說出這般深刻的妙語,壓下心頭聞道雀躍之喜,又接了一句:“所以呢?”


    “所以我那朋友以為帝國可以建立,因為這樣可以凝聚人心,而皇室榮光可以風光無限,但皇權不該是至高無上的。”


    一名教授聽出滋味,不管不顧的起身道:“請賜教。”


    張瀟道:“其實就是現在的權力框架下,取消掉六國的國號,在漢國現行的法典基礎上稍作修改,把原本屬於貴族的權利分攤給天下人......”


    “住口!”忽然一人發聲打斷張瀟的話,正是郝夢齡。隻聽他冷笑不已,說道:“還以為是什麽高見呢,不過是紙上談兵妖言惑眾罷了,權力紛爭從來離不開鮮血,你那位朋友的想法太幼稚,試問,如果建立了大一統皇朝,漢王成為漢帝,以他的才幹會甘心情願交出權力嗎?各個王國貴族們失去了王權後,還要失去貴族特權,他們又會如何?”


    “這虛妄狂悖的想法倒是與西匪相類。”郝夢齡身邊那位彩虹屁專家補充了一句。


    “兩位言之有理,我其實是沒有這個見識的,不過是複述那位朋友的話罷了。”張瀟道:“張某隻是奉陽城中一個治安官,管的是地麵上的治安,這天下的心還輪不到我來操,二位不喜歡聽,我不說便是了。”


    郝夢齡道:“這種思想本身就是毀我東陸人族存續根基的邪惡異端。”起身向白宗秋行禮,道:“學生懇請白院長下令,命張瀟說出他那位友人的名字,以免此人妖言惑眾,亂了天下秩序。”


    “那倒也是不至於。”白宗秋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轉而對張瀟說道:“不過次相公子的擔心也有他的考量,其實在座諸公也都很好奇,你的這位朋友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做如此驚世駭俗之論。”


    “便是那位別緒三千先生。”張瀟也不賣關子,這會兒群情激奮,還是快些把大鍋甩出去為妙。


    “果然是他!”白宗秋長吸了一口氣,道:“但不知張賢侄與三千先生是如何交集的,你又是怎麽與他聯絡的?”


    “十年前三千先生主動找到我,希望在我和舍弟阿漢身上開始一個實驗。”張瀟道:“而後每次聯絡都是他主動找上我,而我卻沒有辦法聯絡他。”


    一口鍋是背,兩口鍋也是背。為了瀟哥兒以後的安生日子,隻好麻煩三千先生再多背一口大鍋。


    張瀟心裏清楚,今天為了白淩霄自己可謂是衝冠一怒,大大露臉的同時也給自己招來極大隱憂。別的不說,單是以凡人之姿徒手將曹大頭的熊孩子摔了個七葷八素這件事便足以震驚天下了。


    如果白宗秋問起其中秘密,便繼續拿‘別緒三千’這個馬甲搪塞。


    “這說法跟寶豐樓的杜總櫃說的倒是一致。”白宗秋微微額首,認同了張瀟的迴答,話鋒一轉問道:“請問,這位三千先生在你們兄弟身上做了什麽實驗?”


    果然。


    張瀟早有腹稿:“實驗尚未成功,其中細節不得三千先生允許還不便公開宣講,但二叔既然問及,考慮到三千先生向來推崇您的學問人品,我願意單獨奉告。”


    ‘別緒三千’這個名字近幾年在學術界聲名鵲起。透過寶豐樓總櫃杜紫藤,這位來曆神秘的三千先生通譯了一些上古破滅大戰後留下的經典卷冊。其內容涉及到政治學,哲學,古文經典,修行秘策等等。極大豐富了人族對上古文明的研究內容,因此被很多上古文明學研究的學者奉為引路明燈。


    白宗秋便是其中之一。聞聽是三千先生囑咐不可透露的訊息頓時後悔自己孟浪發問。又聽張瀟說願意單獨奉告,立刻轉憂為喜,甚至竟有些感動涕零,三千先生果然對我另眼相看呀。連忙說道:“既如此,此事可在文會之後你我私下敘談。”轉而環顧左右,便要開口打算結束今日文會。


    “今日文會暫告......”


    “院長大人且慢。”林慕海忽然發聲阻止,道:“剛才張治安官所做的驚世豪言尚未有定論。”他是鄴陽林氏嫡傳的世家公子,雖出身廣德書院,新近卻考入了長安的蒼穹書院,在這裏算是半主半客的身份,於學術討論的會上打斷白宗秋一句,相對這個時代的開放包容,此舉並無不妥。


    郝夢齡立即附和:“那些話若是別人說的,必定是立不住的,但若出自三千先生之口,卻又不同,畢竟他是老院長看重的當代才子,上古文明學領域首屈一指的大家,說不定這套道理就是來自上古文明時代,方下文會正討論到妙處,斷無半途而廢的道理。”


    林慕海接過話頭,又道:“張治安官有幸與三千先生結交,又得先生指點教誨,想來在上古之學方麵必有極高造詣。”


    “有道是入寶山豈可空手迴。”郝夢齡道:“見高人不可交臂失之,既然是三千先生高足,便更要討教一番。”


    這倆人一唱一和,顯然是不打算就此放過張瀟。


    郝夢齡表麵上是奔著白淩霄來的,實際上卻是次相府針對北國白氏門閥的一次拉攏行動。此事成敗關係到東盟內閣的權力架構建設。所以他是誌在必得。


    鄴陽林氏早已投靠次相府,林慕海今天來到這裏就是來跟郝夢齡打配合的。


    張瀟何等老練的心理素質,豈會被這倆嘴巴沒毛的小青年言語擠兌幾句便要與他們論短長見真章。文會辯論形式多變,主動權在對方手裏,再陪他們玩兒下去,無論輸贏都會帶來極大麻煩。而且自己也不可能一直假托別緒三千的名義發言。與其多說多錯,不如適可而止。


    把眼光一轉,掃視眾人,最後停在白宗秋身上,道:“我張瀟不過是個鸚鵡學舌之輩,站在巨人肩頭與諸公比肩,其實不值一提,學院辦文會本為集思廣益,群策群力為東陸蒼生謀福祉,弘吾輩讀書人敢為天下先之精神。”


    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瞬,稍稍提高了聲音:“張某不才,受邀前來,雖濫竽充數卻不敢稍有保留,但如果這文會隻是為了某件事,讓某個人知難而退,亦或者是為了討好某位大權貴而辦,那可真是要讓在下大失所望了。”言罷起身。


    白宗秋微微蹙眉,一旁的林慕海和郝夢齡卻是大喜過望,紛紛喝道:“大膽!無禮!”


    張瀟毫不理會,隻是目視白宗秋,道:“忽然想起三千先生提及白院長當年遠遊海外歸來,在長安城登蒼穹拜萬世先師痛罵當朝諸公的事跡,曾專為您做的一首小令: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白宗秋一聽是三千先生為自己寫下的詩句,不由騰的站起,待了然這首詩中含義時,不由得一下子麵紅耳赤,心情激蕩下,口幹舌燥,竟一時語塞。


    張瀟繼續加碼:“三千先生讚您是,笑對王侯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可當讀書人之楷模,難道他錯了嗎?”


    一句話問的白宗秋麵皮由紅轉黑,內心慚愧至極,恨不得找的地縫鑽下去。


    “本院宣布,今日文會到此結束!”


    白二先生是庶出,從少年時便自知家主無望,盡管天賦卓然不輸大兄卻連競爭的機會都沒有。他少年求學,癡迷書道,半生飄零隻在書海中求道。畢生心願便是從浩如煙海的書中探尋一條人族繁衍生息的大道,求個名留青史。


    從張瀟口中得知生平最欽佩的上古學派大師三千先生對自己的評價這麽高,讓他的心情可謂悲欣交集,既高興三千先生對自己品格學識的肯定,又自覺愧對三千先生對自己的讚譽。這一刻,他知恥而後勇,怒發衝冠,隻為三千先生這兩句評語,管他什麽次相權威財政撥款,兄長囑托白門利益都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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