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的,你會是個很好的輔弼之臣,你心地柔軟,卻手腕強硬,你不會辜負與太子的深恩厚誼,也不會廢棄自己的一番宏圖,天下有你在,或許才是百姓之幸。朕從前對你多有看重就多有忌憚,但今日一事可見朕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不必替朕轉圜。”


    皇帝製止卓思衡的意欲開口後又緩緩說道:“人世之曆練,朕已行遍……好與不好,便按你說得,交予後人評說吧……但你的曆練才剛剛開始,不要忘記今日朕對你說過的話,善待太子,善待九州四海的臣民與萬物……”


    千鈞重擔,卓思衡凜然領受。


    皇帝再度沉默,這次的沉默更為短暫,不一會兒他便繼續方才的對話:“好了,說說你打算如何處置趙王。”


    “太子殿下若真一個手足沒有,反倒讓其餘宗室和藩王起異心,臣不打算軟禁趙王,趙王雖一十四歲,卻仍未到開府的年級,可讓太子殿下親自教導陪伴幼弟。”


    “經曆過這樣的事……趙王活著大概也同死了沒有什麽區別……不過你說得也對,朕無有兄弟唯有一妹,雖有子嗣卻還是讓無數藩王動了不該動的野心,太子他……他還未做父親,身邊有個弟弟也好……也好……對了,皇妹在哪裏……她人呢?”


    “哥哥!”


    卓思衡一驚,循聲望去,長公主正衝入寢殿,哭著撲到皇帝的懷中。


    皇帝仿佛在這一刻終於卸去了重擔,他落著淚,用枯瘦顫抖的手抱住妹妹說道:“妹妹,我終於見到你了……”


    “哥哥!哥哥我在這裏!”


    卓思衡從未見過這樣大失陣腳悲慟至極的長公主,天家難得一覓的手足之情,也教他終於落下淚了,他正欲告退,卻被皇帝叫住。


    “遺詔在太子手中……妹妹,你來在眾臣麵前昭告天下……我給你留了天下獨一份的尊榮,你……要好好把握……”


    長公主拚命搖頭,她仿佛在否定眼前兄長即將去世的事實,根本不願接受這份天大的哀榮。皇帝像是哄小孩子一樣去撫摸妹妹的頭頂,又用顫抖的手替她拭去眼淚。似是知道今日之後,妹妹即將不再有兄長庇護,他也落下淚來。


    可他的時間實在是不多了,哭泣太過耗費生命,皇帝竭盡全力轉過頭,對他挽留的卓思衡用幾乎如唿氣般的聲音說道:


    “雲山啊……你……你不止要照顧好太子,也要照顧好朕的妹妹……不要讓人……欺負她……”


    “臣領命。”卓思衡鄭重泣道。


    他未等抬頭,就聽見長公主一聲悲戚的哭叫,再去看時,皇帝的手正因失去生命的力量,從他麵前滑落。


    第237章


    報喪的長鍾迴蕩在禁宮各處,福寧殿前聚集了文武百官公卿貴戚,由太子劉煦跪於最前,皇後其次,其餘人等皆各入長列,默默地在等待中任由廉纖細雪落滿身體和發間。


    皇宮尚未換過喪儀的白飾,可天地之間早已縞素。


    卓思衡雙手敬捧聖旨,跟隨長公主殿下緩步而出,因手持大行皇帝的遺詔,他不需叩拜,隻見下方眾人均已叩地,俯視看去像是一個個染白的石像。


    長公主雙手取過聖旨,高舉過頭,卓思衡看見她在竭力忍耐眼淚和手指的顫抖,以致於這個動作她停頓了許久,才終於緩緩落下。


    “宣大行皇帝遺詔。”卓思衡放聲道。


    長公主展開明亮黃綢,以她最洪亮的聲線宣讀兄長最後的遺願:


    “太子劉煦,天命所授,衍敬天法祖之德,續昌明康寧之業。今傳位於太子,歸正一心,海內皆同,理當共尊宜奉,萬民仰戴。然太子歲月輕忽,雖非衝齡踐祚,亦需輔弼之賢達。朕遺命有詔:敕封襄國宣儀長公主劉莘吉為輔國宣儀大長公主,參理朝政,輔弼新君,若有宗廟不明,請其詔同朕諭。”


    這是即便鎮、定二公主都未有過的無上權力。


    讀至此處,長公主似是極力忍耐才將語氣穩住,又道:


    “及,吏部侍郎卓思衡,讚其德勳承厚、純仁之臣也,賜晉集賢殿學士入政事堂參知政事,領協中書省,輔弼新皇承祚啟元。”


    卓思衡感覺到天地之間的寂靜,感覺到落雪在他發際融化,一切的一切像是終點,又像是開端。


    “及,領禁軍兵馬司都指揮使虞雍,剛執秉忠,賜樞密院樞密副使,新君兵略若有操持,必有所承。”


    “及,禦史台高永清,晉禦史大夫,入政事堂,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輔正新君,以鑒君責。”


    ……


    大行皇帝的安排非常簡明扼要,寥寥幾筆,權力的交接就此完成。


    長公主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宣讀完畢,她落下雙手後將遺詔交還到卓思衡手中,她顫抖的長睫之上已滿是雪片融化後的細小水滴。


    卓思衡想,如果此刻是自己與她境遇相同,大概都未必有此堅剛般的意誌。


    在太子不會讓皇帝失望這件事上,卓思衡若有十分把握,那長公主不讓皇帝失望他卻是有十二分的信心。


    卓思衡朝長公主輕輕頷首。


    長公主沒有還禮,她站在至高處卻眼神空芒,須臾後,她緩緩走下台階,扶起雙肩顫抖哭泣的劉煦,而後率先跪下:“臣參見皇上。”


    眾人調整方向,起身,再度拜下叩首,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但是皇帝是不會萬歲的,如果皇帝萬歲,自己作為新君又如何能繼位?


    這不過是個萬世相傳的謊言。


    劉煦這樣想著,忍住眼淚,行至卓思衡麵前。


    持大行皇帝遺詔在未交出前,卓思衡無需叩拜,但當他雙手將遺詔遞給跪接的太子後,他便俯身叩下,向新皇第一次長拜。


    皇帝繼位為求孝禮不廢,也不能喜形於色,縱使交到手上的是天大的權柄,可即便無有此規,劉煦也沒有半分喜悅之情,他的心中悲辛無盡,隻覺天地蒼茫的雪白也比不過心中的迷惘和空蕩。


    但這是他對父親對母親、妹妹以及自己……和對卓思衡的承諾。


    他成功了。


    ……


    大行皇帝的喪儀十分隆重浩大,接連的大雪讓帝京到處白飾與縞素交疊,哪裏都是一副肅殺氣氛。


    然而行柩送陵當日卻是個晴好無風的日子。


    “這些日子我時長在想,許多事在當年是否能有轉圜。”


    行宮之內,曾經的皇後如今的太後屏退左右,隔著簾幕對卓思衡說話。


    “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事已至此,再去為過去糾纏又能做何用呢?我讀書不多,卻也知曉李太白那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名句,皇帝如何不知?隻是他心中還是有鬱結。今日叨擾百忙之中的卓大人也是想請大人與皇帝再好好相談一番,他最聽你的話了。”


    卓思衡恭敬道:“今日大行皇帝喪儀結束,才是萬象始更之日,還有無數事宜留待聖上處置,太後顧慮周期,臣定當遵從。”


    “還有一事……阿婉,來。”


    皇太後將一直在後室的青山長公主劉婉喚至身前,母女二人相視一笑,猝不及防地朝卓思衡齊齊跪拜。


    卓思衡頓時冷汗都出來了,當朝太後和長公主一齊叩拜自己,他實在難以擔待,可是一個是新寡太後一個是未嫁皇妹,他也不能大膽無禮伸手去扶,僵持之際卻聽皇後歎道:“我們母子三人能有今日,是承蒙大人不棄鼎力相助。若為權勢和順應帝心,您大可以投奔趙王門下,然而大人卻選擇我兒輔佐,此等再造之恩,縱然今日我為太後亦要誠信感拜,請大人受下我們母女的迴敬,否則我等良心如何可安?”


    “太後這是什麽話,我與太子……臣與聖上是何等厚誼,自然不敢廢忘,可太後這樣,實在讓臣愧不敢當心存惶恐!”


    “那就請大人今後繼續輔弼我兒,使其為一代昭昭明君。”皇太後再次長拜,她也不欲卓思衡為難,很快便起身來。


    卓思衡一口氣這才喘勻,重新站直道:“臣身負重恩,必不辱此命。”


    太後也重新拉著女兒的手就座,歎道:“還有,我想讓阿婉可以跟隨她的姑姑學一些東西,我朝的長公主可不是那樣好當的。”


    青山長公主原本還在尋覓親事,然而皇帝駕崩,她的親事也必須擱置,此時與其讓她默默等待,不如效仿宣儀大長公主舊例可得參政之習,早為今後做出打算。


    “卓大人,我定會謹慎侍奉姑姑,潛心治學,絕不空拿長公主的名頭!”劉婉經此一役也仿佛一夜之間成長,語氣和神態都比從前的少女要穩重許多。


    卓思衡想了想道:“此事並無不可,隻是眼下大長公主扶靈而病,還要等她稍好些再提。”


    太後點點頭,卻又想起什麽,先讓劉婉退下,再對卓思衡問道:“今日一早羅氏自裁的消息想必大人已然知曉,先帝遺命是要她隨葬……”


    “但臣想聽聽大長公主的意思。”


    卓思衡說完,太後深以為意道:“先帝的遺命是遺命,可我們也不能不顧大長公主的意見。”


    “羅氏無論如何都要領罪,她一死也是為求子女平安,然而子女平安與否其實與她活不活關係並不密切。”卓思衡坦率道,“這事今日聖上也與臣商議過,聖上的意思也是將羅氏身後與其妹交由大長公主處置。”


    “就按照皇帝的意思來辦。”太後生出些許欣慰的笑意,卻又悲歎道,“經此事後,皇帝也像變了個人一般,他這些日子除了盡孝於大行皇帝梓宮前和處理政務,其餘時間都在陪伴趙王……”


    “趙王……現下如何?”


    太後悲哀地搖搖頭:“活著也像死了般。不過我要謝謝你請求留下趙王性命,一來保全大行皇帝的慈名,二來……皇帝如今也有個寄托,他去同弟弟說說話也好,總不好一夜之間教他領悟世間獨一份的孤寂與絕望,要讓他如何去麵對今後更兇險的風浪?這點上大行皇帝卻是不如大人你了解當今聖上啊……”


    “大行皇帝天縱英明,所為也乃是帝王當盡之責。”在皇帝駕崩後卓思衡也想了很多,他意識到自己若是皇帝,大概可能也會做出差不多的抉擇,在那個位置上所看到的世間大抵與他們眼中所見是全然不同的。


    “那就有勞大人代聖上和我去探望大長公主殿下了。”太後頷首道。


    卓思衡也恭敬領命。


    太後並未打算結束這次會麵,她在猶豫後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說道:“還有一事……其實以如今我的身份,或許不該過問涉及朝政之事,但事關皇帝,還請大人體諒我身為人母的無奈。”


    “太後是想問太子妃母家的處置前朝如何議定?”卓思衡不用想就知道。


    “若有逾越之處令大人為難,便不必說也是理所應當。”


    卓思衡卻笑道:“若沒有太後的指點,聖上如何得有今日之理政之能?太後能言及政事乃是聖上與臣等的頭等助力,臣相信太後,定當知無不言。”


    他和太後也是曾經為太子爭取今日皇位的親密戰友,以太後的遠見卓識與慧心若定,就算真親手協助劉煦處理政務,隻怕不比先帝差到哪裏去,更何況太後是真正關懷劉煦的人,卓思衡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而太子妃母家牽扯入越王謀反一案,新皇繼位後實在不好言說,確實需要一個尊上者來給眾人一個可接受的台階。


    茂國公的長子也就是太子妃的弟弟尹垣竟暗中參與越王的招兵買馬,如今事跡敗露,竟牽連出茂國公尹敦也從中有份!審訊之後得知,越王的原話是許諾會在事成之後將效仿漢光武帝,擱置越王妃轉而迎娶太子妃的妹妹尹毓容為皇後,茂國公家想著太子對自己從無襄助也一直冷淡,不若兩頭下注,一時全家鬼迷心竅,隻當太子妃死了一般,全都和越王暗通款曲。


    卓思衡起初知道的時候震驚了許久,這實在超出他對愚蠢的認知範疇,可再恨恨也隻能收拾爛攤子。


    皇帝劉煦萬分悲痛當中,還要分身乏術來處置此事,太子妃雪夜脫簪待罪不顧身懷六甲替家人請求逃脫一死,可隨同越王的人都已論罪當誅,就算是太子妃的親眷又能如何?


    原本劉煦登基,她唯有此一妻室,東宮無其餘內寵,太子妃理應順勢封為皇後賜以金冊金印昭告天下,然而正為此事,太子妃如今地位卻是懸而未決,隻被太後留在宮中安心待產,她的家人也盡數羈押在大理寺,等候再議。


    “太子妃內外皆柔,若為中宮,也不知是福是禍。”


    這是雲桑薇在聽說此事後對自己說的話。


    卓思衡知道妻子曾與太子妃是共奔逐命的交情,可是她都這樣說,是否真的太子妃不適合這個位置呢?


    太子妃如今不願見人,還好慈衡人較為灑脫爽朗,能替她診脈看顧腹中孩子,可太醫若來太子妃就要閉門不見,慈衡說太子妃日日啼哭,想求見皇帝,然而皇帝根本不想聽她為家人辯解。


    “太子妃這個時候不該替家人求告,這樣隻會令聖上難為。”太後的話將卓思衡自思索中喚迴,“聖上登基第一件事若是替嶽家脫罪違背大行皇帝旨意,今後要讓他如何立足於朝堂之上,又如何麵對群臣?”


    “臣已經聯同大理寺刑部和禦史台擬了此案的上書,茂國公一家除去太子妃毫不知情且幾欲遭家人謀毒之害,其餘皆不可恕,應按國法處置。”卓思衡平靜道。


    太後點點頭,似是認同群臣的看法,又歎氣道:“太子妃……也是個命苦的孩子……可是,偏偏早割舍這一切,對她才是最有好處的。趙王能得寬宥,一是為他也確實受人擺布,二是為全大行皇帝的身後,三則多少是你我的私心,想讓皇帝能不至於孤家寡人繼承大統,但太子妃的事,我與群臣所慮相同,決不能姑息。”


    “臣會稟告皇帝太後的意思。”卓思衡雖心中深感悲哀,卻也不得不承認唯有這一個辦法。


    “這是皇帝繼位以來處置的第一件不避親之政刑之令,務必不能有失。”


    太後最後的歎氣卓思衡不知道是為誰,是為皇帝還是為先帝,又或者是為可憐的太子妃,以及她腹中尚未出世在無情帝王家的孩子……


    ……


    三日三夜的大行皇帝殯禮在眾人各不相同的心境中落入尾聲。皇帝也脫去罩在龍袍外的白色罩袍,準備進行他人生中第一次大朝會。


    這次朝會的重中之重是要議定大行皇帝的諡號與廟號。


    然而大長公主的病卻仍是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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