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方才有人落水,我們去救了幾位這家的老少,他們來道謝的。”靳嘉施然道。


    郡主點點頭,微微蹙起眉頭道:“這又是何必,救人於危難本就該是君子所為,隻有那些小人才拿著別人的恩義搖唇鼓舌,當做自己的幌子行事,我們家的孩兒不能學得這些。”


    “謹遵母親教誨。”


    “姨母教訓得是。”


    靳嘉和虞雍齊道。


    這話雖是好像教育自己家孩子,卻衝著邵家人去,然而郡主說話時仍是溫溫和和,沒有半點不悅,甚至還很親切:“天色已晚,那便好些送客,讓他們不必言謝。”


    虞雍聽罷轉身,朝那一家人平靜道:“不送。”


    卓思衡和慈衡費了好大勁才忍住沒有流露半點笑意,一個從容自若一個儀態端莊,但對視一眼就知道對方其實早就很難繃住。


    可是當邵家人灰溜溜的離去後,慈衡的目光卻軟了下來,隻遠遠看著他們的背影,目光一直跟著那老頭子拐杖上搖晃的玉。


    卓思衡也是如此。


    虞雍和虞芙都悄然將二人神情看在了眼中。


    第61章


    郡主對慈衡的喜愛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她拉著慈衡的手問她好些話,從朔州的鄉情瑣事到帝京見聞,聽罷她的經曆與成長,連帶著卓思衡與卓家都被郡主讚譽至嘉。


    還好靳嘉入仕前就和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海西侯家女兒成了親,不然卓思衡真懷疑郡主是看上自己妹妹當兒媳婦了。


    江上夜航多有濃霧,正巧此時兩船相挨停靠,郡主便邀請卓家兩兄妹在自家船上歇息一夜,卓思衡看出妹妹也挺喜歡虞芙和郡主,便也不禮讓推辭,隻說叨擾。


    夜裏,虞芙拉著慈衡到自己船艙,同榻抵足而對,兩人談至深夜,都覺相見恨晚。


    “從前我聽姐姐說,她和蘭萱姐姐好得仿佛上輩子就見過麵,我心裏卻想,又不是自小一同長大,沒吃過一處玩過一處,哪就能這麽好。今日自己見了上輩子的金蘭才知道姐姐說得沒錯!”


    慈衡說話總是直接,虞芙聽得心熱,拉住她的手,轉瞬的垂眸後再抬起便是閃著熠熠光彩的眼神:“金蘭之契總得有契物,妹妹收下這個吧。”


    慈衡隻覺熱熱的掌心裏多了涼絲絲的觸感,展開一看,卻立即驚色搖頭:“這不行!”


    虞芙看著那個羊脂籽玉“玉兔搗藥”佩,再度握緊慈衡推迴來的手:“你為我家排憂解難,連父親所贈重要之物都拿去盡用,我也得舍物酬金蘭才配得上做你的姐妹。”


    慈衡還是搖頭往迴推道:“我哥哥今天也是被牽連者之一,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群阿貓阿狗汙蔑我哥都不站出來講一句吧?這玉佩也是你的重要之物,我怎麽能收?”


    “就是因為重要,我才送給你。”虞芙音調柔柔,語氣卻堅定,“既然是要真心相交,尋常之物也沒有意義,你已經將重要之物以非比尋常的方式送出,我也定當如是。”


    慈衡被她鄭重嚴肅的模樣鎮住,一時又覺不妥,又覺不收更傷人心,隻好暫且留下,打算問問兄長意見。第二日兄妹二人返迴自己船隻準備啟程,慈衡將贈物之事一五一十告知,本以為大哥會訓斥自己不該私自收下旁人如此重要之物,誰知卓思衡卻隻是沉思半晌,輕輕歎氣道:“那你一定好好收著,交友交心,最不能辜負的就是他人的赤心熱意。”


    “可是……哥哥,你好像很討厭芙姐姐的哥哥,那個世子?”慈衡即便語氣有試探和小心翼翼的感覺,也始終習慣直言不諱。


    卓思衡這次真的笑了說道:“也談不上討厭,我和他脾氣不對付,不過他在邊關恐是長久鎮守,我於嶺南大概也是兩任六年,迴朝後未必得見,討厭不討厭的又有什麽重要?倒是你,自在鄉裏也沒有人說得上話,沒有什麽朋友,難得遇見知心金蘭,可比我遇到一個討厭的人要難多啦!”


    慈衡本就是舒朗闊達之人,聽完也笑了出來道:“能讓哥哥討厭的人,實在是壞透了。”


    其實卓思衡不喜歡的人很多,可非要他上升到討厭,這便是另外一個層麵的情感,對於他來說太消耗心力,故而至今甚少有人劃歸此類。


    但姓虞這小子每次拱火都能正拱到自己氣頭上,也是怪事。


    兩船相別,一北上,一南下,兩帆各自鼓張,春風一脈卻話兩向飄零。


    看著卓家小船搖曳著江水秀波遠遠朝南去,虞芙迴到郡主艙中,將頭埋進姨母懷中,心裏被結交摯友的興奮和此段友誼尚溫熱時便要離別相送的愁緒撕扯,善榮郡主讓左右退下,溫柔輕撫虞芙柔軟的鬢發,聽她低聲絮語。


    “不知娘會否怪我任性,這樣重要的信物我也拿來送人,可是……我當時所想即是所為,沒有半點旁的念頭,隻覺得自己做得對,可此時……又覺愧對母親。”


    虞芙眼圈微紅,她本就是柔婉的眉眼桃李的容顏,落淚時淒楚萬分,惹人心碎。


    郡主卻用很是確切的聲音平靜道:“你母親……我的姐姐最是性情中人,她若知道你結交了能剖心置腹又勇毅有魄兼具俠義心膽的摯友,隻會讚你贈玉酬知己才是咱們家女兒該有的氣魄和心胸。”


    “真的?”虞芙自姨母懷中抬頭,“我雖然已經忘記娘長得什麽樣子,可哥哥說娘是最溫柔慈性的母親。”


    郡主親自取出手帕,替她按去眼角淚珠道:“你娘幼時信誓旦旦同我說,要與我做鎮定二公主那樣的姐妹,才不負生在皇家一場。能說出這樣話的人不單單會是慈母,更是咱們劉家品格最貴重的女兒,可惜,一場姻緣斷送你娘滿襟宏願……所以你哥哥才為了不讓你重蹈覆轍,硬是這些年什麽親事都不點頭,他不娶,你便不好嫁人,依照你父親那個性子,隻怕你十五六歲時便想辦法打發了。如今你才十八歲,再挑兩年又有何妨?你是劉姓公主的女兒,難道還怕嫁不住出去?別說鎮國公主一輩子沒嫁人,定國公主也是二十一歲才挑上可心夫婿二人白頭偕老,我嫁給你姨夫也是二十出頭,難道我們過得都不快活?當真是笑話。”


    自己的姨母一直很神奇,她能用世上最柔軟的語氣說出最強硬的話,從不疾言厲色,也不狠言相加,虞芙聽罷也展露了笑顏:“我昨夜對阿慈說,雖然她爹爹早亡,然而她所受得慈父垂愛卻比我要多得多,別提還有長兄如父殷殷關切,她便勸我不要往刁鑽了想,說我也有兄長百般嗬護,更在姨母膝下庇佑成長,天下事事怎能求全責備,知一事曉一福才是該有的處世寬心。是我一直心思繁重不肯輕放,如今姨母和阿慈都這樣寬慰,我心中已然通透許多。”


    善榮郡主起先聽得奇異,至後言中更是眼盈笑意不住點頭,聽罷說道:“能得友如此,當真是你的福氣。”


    此時船上書房裏,氣氛卻緊張許多,靳嘉勸到嗓子冒煙已經黔驢技窮,他真的很想念卓思衡,若是他在一定能加以勸阻,可是一想自己表弟和卓思衡兩人的矛盾,又隻能歎氣。


    “表哥不必再勸,我心中自有分寸。”虞雍撂筆,將寫好的信封好,傳來自己一隨行部下,遞信後道,“務必送至青州府軍都督施庭手中。”


    部下得令而出,動作幹淨利落,看得靳嘉也是暗讚表弟年紀雖青,卻治下有方,可轉念一想,還是憂心忡忡道:“你我不單在朝為官,更是親貴之後,占著一個皇字,即便為身直正,也總是難免會遭一二不德之人構陷,你若事事放在心上事事不讓,隻會讓麻煩增煩於心,若真茲事體大,我也讚同你施展手腕,可昨天這事說到底還是那幫歹人懷心未遂,最後也沒掀起什麽波浪,過去就過去了,哪能事事睚眥必報呢?”


    “確實沒有必要,螻蟻苟蠅不足為慮。”虞雍重新坐下,神色也不怎嚴肅,聲音甚至還有一絲輕快,“更何況我們的皇字和當今天子的皇可不是一筆寫出來的。”


    虞雍的母親是景宗的妹妹,靳嘉的母親是也是景宗手足的愛女,他們輩分確實不低,也的的確確各個屬於近枝皇親之後,卻與和景宗隻有名義父子關係的當今天子隔著一層。


    “那你何苦要有此一舉?”靳嘉大為不解,“施庭在青州府名聲並不好,你我都是知道的,他治下州府軍軍紀散漫多有事端,前些年我爹在青州任職時最是煩心給他的破事善後,你明明都知道為何還招惹?欠他的人情哪是好還的?”


    虞雍卻隻是置之一笑,仰靠椅背輕聲道:“他若是治下嚴正有方,我許還不用他幫忙。”


    靳嘉從來說不過表弟,擔心也是無用,隻好換過話語來:“好,這件事我不管了,但雲山兄怎麽招你惹你了?他是官家看中的能吏,此次外任雖是遠調,卻也是聖上親自選的地方,我看他迴朝後必得重用。就算不為這個,他個性能力都是同輩裏一等一的好,我不信你看不出,為什麽非要和他過不去?”


    聽到卓思衡的名字,虞雍半閉養身的眼睛豁然睜開,半晌後說道:“我和他脾氣不是很對付,天生合不來。”


    靳嘉都要被氣笑了,他自詡好脾氣,可偏偏拿這個表弟沒有辦法,隻好搬出殺手鐧來:“你和人家哥哥不對付,可咱們妹妹和人家妹妹關係好得很,到時候你要是鬧得僵了影響阿芙,我第一個找你算賬。”他天性恬淡折中,放出的狠話其實沒有什麽魄力,但還是決定說出來。


    許是提到妹妹的緣故,虞雍眼中的戾氣似乎是悄無聲息的消散了,靳嘉看在眼裏,心中也略略放心,他能說的就隻有這麽多,然而其實表弟在軍中混跡,脾氣若不是這般,也不能從十四歲起便摸爬滾打至此位置,倒也不是非要轉他性子,隻是凡事多少留點餘裕,但願他是真的聽了進去。


    白日行舟江上,自有春風相助,卓家兄妹五日便抵達江南府地界,離建業城還有十幾裏水路要走,天空忽下起雨來,細細蒙蒙纏纏繞繞,慈衡第一次見這樣不清不楚的大雨,不見雨珠隻仿佛天地間連了萬千絲線,密密織開一張水霧氤氳的春時之網,把他們捕獲進去。


    她不肯去艙裏躲雨,非要站在外麵,卓思衡隻能跟船家要了套蓑衣雨笠給妹妹穿戴整齊,兩人一個坐在篷底一個站在船頭,隨著穩穩當當的舟船,經過青煙飄霧的柳灘,進入建業城北的吳都門。


    帝京匯集天下富麗繁盛,然而建業亦是不讓,民物康阜隻觀水運碼頭周遭的樓闕好屋便知一二,到處行人像是早已習慣這細柔不沾衣的春雨,來去自如也不遮蓋,別說慈衡看得呆住,就連卓思衡也深覺天下之大,竟有如此細膩精致又熱鬧繁華的好去處。


    待到船隻靠岸,兩腳踏上青磚地麵,仍有不真實的感覺,卓思衡迴身安排人去送行箱到官驛,再一轉身,忽被一個身影擋住前路。


    “表哥!我終於又見到你啦!”


    範希亮雙目含淚,卻是笑容盈風,歡欣的語調好像比江南的細雨更輕颺若飛。


    第62章


    “慈衡見過表哥!”


    慈衡脆脆的聲音連綿柔細雨都能打透,範希亮還是第一次見除去卓思衡以外的卓家人,別有一番親切感油然而生,之前信中讀到表哥會帶著慈衡表妹來江南府,他專門備下好些見麵禮,如今都堆在官驛,自然忙不迭拉著表哥和表妹趕緊同去。


    “表哥,你長得和我大哥真像!”路上,慈衡訝然驚歎道,“比四弟還像!”


    範希亮和卓思衡相視後皆是大笑,說道:“不然當年我怎麽在那樣多考生當中一眼便認出表哥來?”說完,他眉梢上的喜氣更濃,轉頭對卓思衡道,“表哥,咱們家的相似之人,如今可不止我們兩個了!”


    “你找到舅舅了?”卓思衡當即明白,也驚喜萬分。


    範希亮用力點頭:“對!找到了!”


    原來他們的舅舅、兩位母親的弟弟宋良永,曾在巴州劍門郡清涿縣任一主簿,範希亮在任的靈州湘宜郡桐台縣緊鄰巴州,他期間多次尋訪,卻未有所獲,按照從前地址查問,也都問無此人。


    “可我這些年寄過去好些東西,舅舅雖並未迴信,但年節時也有土產寄過來,怎麽會不在原來的地方?”卓思衡詫異。


    “我多番打聽,才知道舅舅當年在做主簿時,隨縣令攀山查訪不慎跌落,傷損雙足,雖然還能行動,但也需拐杖常伴,他殘損之軀很難出仕,便病致離堂,如今正在巴州盤江郡一個小書院裏做課師。”範希亮歎了口氣,像是感慨重逢不易般,又悲傷又慶幸,“隻是可惜前兩年舅母病故時我尚未尋到他們一家,沒能幫上忙。現下我已把舅舅接至縣衙府上奉養,他與舅母有一女兒,也就是咱們表妹,乳名叫露至,今年才十一歲,長得好像我們!當真是一家人的模樣!那些土產寄送往來都是她操辦的。”


    驚與喜、悲與歡隨著表弟的幾句話流轉顛倒,好像人生也似是如此,卓思衡覺得心中親眷重逢喜悅是真,可感知舅舅這些年的辛酸流離,更有悲苦縈繞心頭,隻想早日見麵,好替母親再與家人見上一麵,於是說道:“舅舅身體如何?若是你那邊不方便,接到帝京我家裏去吧!讓表妹也一道上京,好歹有阿慧在,她也不是一個人。”


    “舅舅身體很好,可是腿腳不便,靈州多是山路,恐不宜遠行,不然此次我來述職必定帶他與你一聚。他本想隻讓表妹前來,可表妹惦記盡孝照顧舅舅,哪裏會肯,就隻能是兩人都留在我那處。”範希亮重新展露笑容道,“表哥你從前總是說我細心最懂體諒照顧,怎麽如今反倒不信我照顧得好咱們舅舅了?”


    慈衡聽著兩人說話,先是難過,此時更是驚訝,範表哥看起來很是穩重溫和的模樣,誰知和大哥說起話,好像是小孩子一般,還會任性小鬧玩笑兩句!果然大家在哥哥麵前都是如此,即便是最少年老成的悉衡四弟,也會有忍不住偶爾伏低,真真正正像個弟弟的模樣。


    卓思衡則早已習慣被人這樣依賴玩笑,大笑道:“我哪是不放心你?我是擔心你家裏給你找麻煩。”


    範希亮的神態一改離京前的鬱鬱和陳黯,疏朗中多了自信,篤定道:“從帝京到靈州隔著三四個州十幾個郡望,我爹不過是個閑散衙門的閑散官職,手是伸不過來到我地方上,我在自己的地盤照顧親舅舅,哪用得著顧忌?”


    卓思衡對表弟性情的轉變大喜過望,尚未啟口誇讚,隻聽馬車到了官驛,三人便就此止住一道下車。


    官驛傳餐酒水儉薄,但仍是肉菜皆有,卓思衡和範希亮生活中都是簡樸習慣了的,並不挑揀,一家三人在一處吃了飯,絮語好些各自這些年經曆的世事,隻覺三年快如白駒過隙,仿佛隻是忽然而已。


    敘談至夜,卓思衡讓慈衡早些休息,自己則與表弟二人離開官驛,沿湖橋行至視野開闊的寬堤之上,夜風微涼扶柳,四周無有行人,遠處燈火依稀明滅,二人自己各執一雪紙提燈,橘紅兩點閃閃搖搖相伴而行,到僻靜處才開始說些真正煩惱的事。


    “你的婚事我已去信讓阿慧替你打聽了。”卓思衡知道範希亮最關心的事,於是先挑這個說,“對方是太府寺少卿林璞大人的二女兒,自幼在家鄉祖父母膝下長大,到了議親的年紀才接來帝京。林大人為官也算清正,曾學士見過他家大公子,說是品性端正,雖然尚未入仕,但來日可期。隻是曾大人說有一樣……”


    “林二小姐是庶出。”範希亮笑了笑,“聽聞還是當年林大人在家鄉時犯下的一個錯誤,同家裏侍婢生下來的女兒,因怕耽誤前程便隻養在父母膝下。”


    “表弟,你很介意麽?如果你介意,不妨告訴伯父。如今你官升半級,與你爹也隻差半級,他未必會像從前那樣對你頤指氣使,也看得出你未來隻怕比他不知要高到哪裏去。”卓思衡自己是不介意這些的,但他覺得婚姻大事,還是表弟自己的看法更重要。


    “表哥,我說我不介意,你信麽?”範希亮磊落的眼神望過去,卻仍是自嘲般笑笑,“我隻是在想,若是我父親與母親為我弟弟謀求親事,是否會像這樣不計較出身呢?”


    卓思衡很怕表弟鑽牛角尖,當即站下認真說道:“你弟弟怕是攀不上這樣好的親事才對。”


    “為什麽這麽說?”範希亮也趕緊站下。


    “你爹對你這個弟弟確實盡心,不怪你覺得不平。四處求告找門路讓你弟弟希明進了熊崖書院。他比咱們家悉衡年紀長,讀書卻是不如。悉衡迴來曾告訴我,夫子和教習屢次提點你弟弟用功,他偏不肯聽,多有頂撞,甚至還有次返迴晚歸,被院丞當場逮住。”卓思衡說著都忍不住直搖頭。


    這些範姨夫是不會是告訴表弟的。


    範希亮聽得一愣一愣,似是不敢相信,連忙追問:“果真?可父親來信說家中一切都好,弟弟學習上進樣樣出色,再過兩年就讓他下場考試了……”


    卓思衡心想你爹最要麵子,怎麽好願意承認自己天天看不上的大兒子如今政績優秀前途光明,自己最疼愛掛在嘴邊誇的小兒子是個紈絝無用的廢物?隻是這話直直說了表弟又要傷心,隻能婉轉迂迴出更舒適的辭令:“是不是怕你擔心,我是不清楚。我隻知道每次書院旬休悉衡迴家,我探問之下總能問出你那寶貝弟弟的新花活。到底在我離京前,他屢次三番院內試測不堪入目,已被書院清退迴家。”


    這消息對範希亮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他從小就被灌輸自己不聰明,弟弟最出色,父親也總說將來不指望他做出成績,全靠弟弟光耀門楣,如今聽到這樣同記憶和認知顛倒的話語,竟一時恍惚起來。


    卓思衡拍拍他肩膀,寬慰道:“我從前就同你講過,小聰明總是容易被看見,但真正大智慧卻未必常常示於人前。不過你弟弟的事有你家兩位長輩操心,你隻管做好自己。婚事的事我再讓慧衡幫你打探,你若不喜歡,咱們總能想到辦法拒絕。”


    許久之後迴過神的範希亮終於搖搖頭,他輕輕吐氣,說道:“怎麽都繞不過去父母之命的,我隻怕自己將來夫妻相處像我父母一般……那日子過得也太沒趣味了。”


    卓思衡從沒問過姨母姨夫的事,但想也都想得出來,姨夫這樣的人絕非良配,姨母婚後日子想必心中艱難,表弟所介意的從來不是女方的門第出身,而是不想重蹈覆轍迴到自己幼時體會過的那種家庭環境裏去。


    如今的範希亮不比從前,他外任三年,心境隨視野開闊許多,此時放下既往,重新提燈朝堤前漫步。


    “不說這個了,表哥你之前讓我打聽的那件事,我也探出點眉目,可是不多就是了。”


    輪到卓思衡緊張了,他聲音都不自覺壓低,腳步也再度慢下:“李家人可還在靈州?”


    “不在了,是去年夏末離開的,說是家裏老人生了病,想去帝京求醫,便搬走了,連屋子田地都一並賣出去,什麽都沒留下。”範希亮一邊迴憶一邊說道,“聽說他們兒子李昊在帝京,還是個小軍官,哪個軍治下的鄉裏鄉親就不清楚了。”


    “禁軍。”卓思衡輕聲道,“他們的兒子在禁軍殿前司做事。”


    “怪不得……總之聽說是有門路的,所以才教家人進了京,不過自那以後同鄉裏老家就沒往來了。”範希亮若有所思道,“表哥,這人到底是誰?你為何還要我私下打探不要張揚?可是要緊人物?”


    卓思衡沒有告訴範希亮,這個名叫李昊的禁軍就是行刺太子與公主的兇手。


    皇帝並未下令徹查行刺一案,於是禁軍隻是內部篩過一遍,查出那日僅一人擅離職守後又失蹤,便是李昊。此人屍體仍未被發現,許是被山洪衝至哪處也未嚐可知,可卓思衡總是心中存有疑影。尤其是當一次閑談中問過趙霆安後,對方表示這個禁軍年屆四十,仍是小小戍衛,也沒有什麽軍功,早年在宗正寺當差,後來調迴宮中,也一直沒有什麽好職務。


    宗正寺,皇帝當年不就曾被囚禁於宗正寺的南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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