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人人樂得這樣結果,沒人再鬧。


    更何況皇帝也不是沒有收獲,找到唐家這一窩蝦兵背後真正的蟹將,皇帝穩賺不賠。


    隻是可惜了高永清。


    卓思衡又一次親眼見證並領教了皇帝的手腕。


    此番朝中大議雖也是極大風波,但對皇上而言有三利而無一弊:


    第一,引蛇出洞,倒易表裏。想當年唐家憑借襄助景宗逐漸壯大勢力站穩腳跟,如今已是盤根錯節固居朝堂,皇上不可能未有察覺,他與高永清聯手,將朝野內最大的士族和背後真正的結黨魁首引出,改變了“敵”明我暗的弱勢傾向,完善了心中的猜疑鏈和證據鏈,確定了景宗舊臣之間真的有非一般的庇連。


    第二,驗證了高永清的忠誠和可堪一用。要知道皇上把他派去均州是一年前的事情,可見此事布局之早用意之深,如果高永清有心卻無能,必然辦不好此等機要差事,那也隻好棄子不做他用;若他有能卻不肯不敢,便是不棄也得被以人工方式棄掉。經受住如此考驗,皇上更能確定,此位與唐家和整個景宗舊臣有仇怨的狀元是他的忠實盟友。


    第三,打造出堅不易摧的金身。十年如一日的隱忍以此事漂亮收尾,朝野內外已好些人上表嘉獎皇帝“道合乾坤,德協人神”,想必好多對他的身世命運有過防備的大臣經此一事都會放下心來,天底下竟有如此仁和為上的君主,又帶著點搖擺和好說話,簡直是所有臣下最愛的那種皇帝。


    卓思衡在此事中學到的重要一課則是:要懂得在長遠利益和眼前得失之間找到最微妙的平衡點。


    入仕之道,果然學問很多。


    但他全然感覺不到得意或是欣慰,隻因為高永清是切切實實的要以貶謫的形式到大西南去了。


    自己想替他準備些什麽也送不去他手裏。


    曾大人仿佛知道他的想法,也出言寬慰道:“他拒你於千裏之外,必然是已知孤臣之道有多兇險,你該體量他的心意,且去成全他全然為你考量的心情。”


    “下官明白。”卓思衡心中曉得,卻仍有不舍之惦念。


    曾大人似乎還有什麽想說,但最終卻隻是要他早些迴家。


    卓思衡總覺得曾大人像有話說但又不知如何開口,可他這樣的人,隻要不想說,自己怎麽發問催逼都是沒有用的。


    迴到家中,塵埃落定後的鬆弛並未翩然而至,反而是更多的憂心忡忡盤踞心頭。這些天好多信件他都沒讀沒迴,其中有表弟報平安的書信、朱五叔拖軍營裏人寫得問候書信、小勇哥自建業發來的日常絮語以及幾個平常還算熟識同僚的赴宴邀請。


    有兩個是要成親,有兩個是孩子滿月,還有一個自己過生日的。卓思衡先迴了前三個重要的信函,略歇一歇時,突然發現有一封來自洗石寺的書信夾雜其間。


    卻塵方丈的字跡滄桑有力但不失圓潤合度,他問候卓思衡安好,又說聽聞他的妹妹慈衡在京郊行醫采藥多有善舉,卓家佛光盈門,定能人人福澤平安。問候完畢,他說近日有人在洗石寺添了四盞福燈,其中有兩盞說是為卓思衡的父母所添,名字也對得上,那人不是卓家之人,與卓思衡年紀相仿,似乎也在朝為官,每每初一十五前來拜謁時都是同拜四盞福燈,極其虔誠。作為方丈,他本不該多管俗世,可他覺得自己與卓思衡之間是文殊菩薩指點過的佛友,合該告知。


    卓思衡心頭猛顫,略一計算,明天竟然就是四月十五,他連忙吩咐安排,當天夜裏根本無法入睡,第二日一大早就動身前往洗石寺。


    抵達山間舊寺之時日出方過,透淡雲天仍存留初生朝陽最末一尾絨絨淡金柔光,古刹幾重森碧樹木都被這光暈抹去肅穆,隻留春日和暢的輕快餘韻。


    卻塵方丈見卓思衡前來,也是略有詫異,但轉瞬似已知曉緣由,施禮後道:“卓施主,那人今日來得比你還早,如今正在佛堂參拜。”


    卓思衡謝畢方丈,健步穿行,他這裏住過小半年自是無比熟悉,徑直行至供奉佛堂前,毫無遲疑地推門而入。


    跪於蒲團之上的人聽到門聲開合,緩緩起身調頭轉望來人。


    其實根本不用轉身。卓思衡不需要看清他的麵目也能認出此人正是他苦苦求而不見的少時一麵之友高永清。


    第44章


    卓思衡尚未說話,高永清已朝他深深拜去,口中聲低意慚:“兄長,永清無禮,不敢奢求你原諒,隻求能與你再敘十年未見之誼,見此一麵,永清今後埋骨黃泉也有麵目去見家父了。”


    他瘦削支離的身形深深躬曲,卻在半路被一雙手扶迴直正。


    高永清抬頭望見卓思衡陌生又熟悉的麵容,心中一時百感交集,沒有什麽言語可以形容,曆經十餘年孤身的飄零困頓,他卻覺得麵前之人同當年朔州春雪中役營前的少年沒有半點變化,時光在成長中並未奪去那份眉目裏的溫潤清平。


    “是我們的父親在天有靈,能讓你我先後狀元及第又再度相逢,咱們就一起拜祭告慰二位的魂靈,讓他們得以安息吧。”卓思衡努力想讓自己的笑容不那麽悲苦淒涼,可是說出此話時,他也知曉現世之人的思念終歸難以企及彼岸黃泉,可也唯有如此,才能讓兩人心中少許平複安慰。


    這必然也是高伯父和自己父親的心願。


    高永清眼眶已潤出微紅,難以言語唯有點頭。


    仿佛又迴到那日啟程,明明是各自奔往光明未來,然而每個孩子的身後都有陰影追逐,瀟灑如太白居士方才能說出昨日之日不可留,然而他們二人走過的路,卻盡是亂我心者多煩憂。


    稽首拜叩福燈後,卓思衡率先起身,他向主持借了自己舊日裏住過的禪房,引高永清至清淨少人的後廂敘話。


    這裏從無香客涉足,也少有沙彌踏入,唯有蒼林靜默語不傳他耳,終於能好好說上一說。


    眼前男孩身高已與自己相差無幾,除了略顯消瘦和蒼白,哪裏看去都是個錚錚挺拔男兒。高永清與其父極為肖似:端正幹淨的君子相貌,眼目有神,氣勝修竹,卻唯獨沒有高伯父眉宇神情那種即便經曆苦難仍然溫厚的淳平之風。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這是卓思衡這段時間以來最想對高永清說的話,此時總算得以講出,“你做過侍詔我也做過侍詔,當今官家是什麽性情你我不必複言,但既知如此,你為何還要斷絕自己的後路?你我二人深承父誌,立身投朝濟世報國都是該做之事,可是你偏鋒舞劍,這當真是此路的正道嗎?”


    高永清聽完反倒麵露笑容,他不是愛笑的人,一絲笑意也是彌足珍貴的,更何況此時眉眼舒展,去了陰鬱冷刻,竟也真真是個朗然少年。


    “唯有兄長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肺腑之話來。”


    “這不是提點,是警告,我願意說,但你願意聽嗎?”卓思衡和自己弟妹說話都沒這麽苦口婆心。說來也怪,他和高永清十年前一麵之緣後即是別過,有過前頭那些誤會,再見麵時沒有半分生疏隔閡,想什麽就說什麽。


    或許是那時他們由父親介紹相識,彼時兩位老人俱在,二人之間又有諾言維係,多年心中一直有個影像希冀為念,久久經迴,在虛無的十年當中生出茫茫兄弟之誼,仿佛此刻便是在替父親成全同儕手足的一世念相,是多一重黃泉碧落的生死重逢。


    高永清低頭莞爾:“我與兄長是不一樣的。你我或許清明濟世不負平生所學的抱負一致,不求聞達但求天下安樂的願望也不曾分歧,但我已選擇一條無法迴頭的路,即便此時身陷黑暗踽踽獨行,我亦深信前有光明。兄長的仕途雖也不坦順,但你走得是千古為臣的正直察觀經世實行之路……是我們父親教導過的為人臣者真正該走的路。你的道路必然是對的,但我的也未必是錯,時候還早,便讓你我二人今後各自證明吧。”


    卓思衡聽出他心已篤定,又知眼前朝局不能迴轉,也隻好由他而去,料想皇上如此心機隱秘布下的棋子,一時半會兒也舍不得用,將來若是高永清遇到危險,自己也有時間掌握權柄行事,施展手段相救,如此想著,他自己也沒發覺心底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野心來,說話的氣勢也無意中更濃了:“雖然我們多年沒見,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有多倔,披件衣服也要我來哄。這些天禦前見你,也沒看你改了分毫,所以我也不多勸說了,但凡事有度,你盡心竭力是對,謀求保全自身也未必是錯。”


    “兄長怕我做了張湯周紜麽?”


    “張湯周紜的下場可不一樣,不許混為一談。”卓思衡立即抓住高永清的語言漏洞,要知道這倆雖然都是漢朝酷吏,可一個被逼自盡一個得以終老,這差別可大了去了!


    高永清聽罷無奈笑道:“我讀書不精,兄長別笑話。”


    “你是故意的,別想糊弄。”卓思衡拿出禦史眼裏不揉沙子的勁頭來教育弟弟,很快又忍不住擔心,“你要是讀書平平,想來在江鄉書院裏唐祺飛也不會將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然而說到此處,一直沉浸在重逢剖心而談幸福中的高永清忽然冰冷麵容,眼瞳愈發濃黑。


    卓思衡見他如此心中痛極暗道:必然是唐祺飛這個混蛋校園霸淩自己的永清賢弟了。


    “唐祺飛這樣的世家子弟我見得多了,跋扈流俗全無肚腸,即便言語欺辱和日常惡向我也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真正讓我懷恨至今的是五年前他們唐家的所作所為。”高永清行至窗前負手而立,讓人看不清他此時的麵容。


    “五年前我父親自知身體積重難返,隻想在離去前再見我一麵……我為求學與父親天各一方,他礙於罪臣身份不好走動,病重後拖人辦好通關文牒才倉促上路,出發前寄給我一封信,說他知道時日無多,於是自己自北而下,要我自南而上,隻盼能道中得見……”


    ……


    “唐祺飛與其他世家子弟多有蠅營狗苟,一直暗中棘絆於我,得知我有封加急書信,便灌醉書吏將信盜走,他們偷看信件,明知其中所書乃是親子倫常人間至情最要緊事,卻特意藏起不告知於我……”


    卓思衡目眥欲裂幾乎要痛裂心扉,隻要一想如果是自己遭逢此舉,那必然是連魚死網破的心都要有了。


    高永清的聲音仿佛自遠而來,虛弱無力:“等到書院例行年校之前,他們才交還書信,我驚痛焦恨,既沒有時間考試也沒有時間報複,倉促上路,趕至汴州晉陵郡五裏坡才知曉,我父親一個月前已然在此地去世。”


    冗長的沉默後,高永清猛地轉身,快步行至卓思衡麵前,雙手扶撐他的雙臂嘶啞了聲音:“兄長……大哥!五裏坡再往前走二十裏路就是我在的青州啊!”


    卓思衡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才看到自己的指尖不知什麽時候也已顫抖不停。


    “我在義莊認領父親遺體,我家人早被摘出高氏族譜,爹也沒有故鄉祖墳可埋骨,索性一把火燒了,待我迴京後安葬,畢竟這裏才是父親最想迴來的地方。安排好這些後我迴到書院,將此事告知院判院監,誰知江鄉書院麵上是讀書用賢的君子福地,內裏卻是醃臢汙肆的小人奸窠,院監是宛陽唐氏族人,論輩分是唐祺飛的族叔,院判又畏懼唐家權勢,再加上唐令熙得知此事後親自出麵,不知他們如何利益交換,院判已是無有不從。他們隻將此事歸於同學玩鬧,讓唐祺飛寫下懺書算作道歉,唐令熙還假惺惺地說我父喪事的花銷由唐家來出。笑話!我當即震怒,決心將此事告知州府衙門,想治唐祺飛一個毀孝背德陷人於不孝的罪,誰知院判為阻撓我,竟拿我求學的事做要挾,如果我要去告官,他便除去我的籍簽,讓我沒有院試的資文,也就不能應考鄉試!”高永清的眼淚終是落下,然而僅有幾顆,其餘皆被他硬生生忍下。


    “那時,我隻覺得天地都是黑漆漆的,白晝裏也是一樣,睜開眼到處都是黑,想再聽聽父親的聲音隻能把耳朵湊近裝他骨灰的瓦罐晃蕩兩下,而後又是安安靜靜……那時我有想到你,我想,大不了就去朔州找你,卓世叔不會不管我的,和你一起讀書,未必就比在這裏差。可唐家讓書院扣下我的籍簽簡直易如反掌,我人可以迴去朔州,身家性命卻是迴不去的。”


    高永清自嘲笑笑,阻止卓思衡的欲言,繼而說道:“我必須沿著父親期望我走得路走下去,不能迴頭,所以我答應院判不予追究,會安靜讀書,他們隻當我第一次領教權勢逼人的厲害學了個乖,也就不做他想。我對不起父親,但我若要不負他的期望,唯有這一條路可走……”


    四月的梁下燕歡俏笑鬧,一家子飛出飛進,屋內隻聽得見陣陣清脆悅耳的鳥鳴,天高雲淡時的豔陽不疾不徐照入,將對視的二人身影收縮至兩個淡灰的圓點。


    “大哥,你看,我可以選得路,從來就是很少的。”最終,還是高永清率先開口,“所以唐家說我與他們有世仇並未說錯,我也沒打算隱藏,他們說出來最好,更便宜我從事。”


    他及時收住,不想卓思衡知道更多他與皇帝的計較,卓思衡知道他是在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百感交集,隻能更用力扣住他的肩臂,點頭道:“如今你我同在朝中,再不必怕此等小人。”


    既知此事,他絕不袖手。


    誰知高永清卻反過來安慰他道:“大哥,其實最難熬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如今我看他們成了天下之主的眼中釘,便知道自己沒有選錯路。你是濁世裏最清澈澄明的人,哪怕隻看我爹對卓世叔的情誼,我也不能拖你下水。”


    “好弟弟,你既然心思通透,那就該知道,有些事不能逃也不該逃,更何況,你怎麽知道唐家不把我看做必除之瘡呢?”卓思衡心無懼意麵上亦然,此時語氣更是篤定沉著,“更何況你我雖是異姓,但卻是尊前之交,我們若是都不能聯手同心,豈不讓天地之間再無鶺鴒親諾可言?你不必擔心我牽扯事中,皇上已替我們每個人選好角色,雖然這幾年不見得會有好戲開鑼,然而誰又知道今後你我權傾朝野那一日,天地未嚐不為你我二人改色更顏!”


    高永清呆呆看著卓思衡,一個從不亂言雄昂之語的人,說出的卻是能令人聞之色變的話,高永清頓覺眼前的大哥既令人穩心又令人仰畏。


    然後,前一刻還口出狂悖之言的卓思衡,立即變成憂愁多慮的大哥哥,變著花樣從袖子裏掏出銀票和信件,像交待自己未成年親弟弟出遠門似的碎碎念叨起來:“弟弟啊……窮家富路,你帶著銀子,路上好打點行程,過了靈州就別走水路了,那邊水勢湍急,即便有人渡河,也好多吃江心停船問客要錢這碗飯的,你可不能大意,陸路雖慢,但是咱們安全第一嘛!哦對了這是給我表弟範希亮的信,他人在靈州湘宜郡桐台縣做縣令,你路過時帶給他,讓他給你安排些熟悉當地的向導,再由他補給一些,他最是細心會照顧人啦!還有我記了一些此行重要驛站在另一封留給你的信裏,我知你這一去咱倆再見也是要到三年後述職,而你是縣尉又未必得來,隻好把囑托都寫在裏麵,你要時不時拿出來看看。路上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飯,多帶幹糧少吃野店,夜間別貪快趕路,拿捏著點隨行的人,讓他們多多警醒,但也別太苛刻……”


    高永清都震驚了,他不知道卓思衡是如何從前幾句仿佛“我花開後百花殺”一般的豪乾強辭立即換至母雞護崽般的叨叨叨叨……


    卓思衡渾然未覺,還在喋喋不休,從日常穿衣飲食講到防火防盜,乾坤氣度雷霆勁勢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高永清許久沒有經受如此細膩關懷,即是感動卻也有種被當成小孩子的無奈,他想說大哥我比你都早入朝一年,按照資曆,你得叫我一聲前輩,況且我已經放過外任,當然知道該如何行事。可他心中貪戀被人關切的溫暖已久,此時久久不願言語,隻一邊聽一邊點頭,再乖巧認真不過。


    聽著聽著,高永清隻覺卓思衡這十年來似是變了又沒有完全變化,還是一樣絮叨,迴想方才那些話語以及之前朝堂所見,竟像兩人一般。卓大哥的性格真是古怪又有趣,他想,大概這就是所謂做人的大巧不工吧。


    第45章


    卓思衡懷疑自己是不是給人當大哥太多太久,有血緣和沒血緣的一個接著一個,導致他內心被焦慮感填滿,每天睜眼要先想想這些兔崽子過得如何。


    自家的三個弟妹不必說,都有省心的和操心的地方。範表弟個性太善弱,又在荒僻小縣為官,卓思衡隔三差五去信詢問,每每翻開邸報都要查找靈州諸事是否平安,可謂操碎了心。佟師沛少年喪兄,極度缺愛,將自己當做哥哥一般看待,無話不談,他老子還健在本來也不用卓思衡多擔心,但是這小子每次來找自己都會口無遮攔帶迴一堆朝中八卦,仿佛從沒挨過社會毒打,卓思衡隻能耳提麵命,要他凡事謹慎,切記禍從口出。高永清最讓他坐臥難安,這家夥弄了一個高危職業要做孤臣酷吏的職業路線規劃,卓思衡自與他一別,嘴角都因不安長出燎泡,又怕唐家暗中使壞,又怕皇帝棄卒保帥,還不能和高永清聯係,簡直就是折磨。


    卓思衡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就是當哥哥的命,迴頭看去一排冤家站成行,個個比他年紀小,怎麽想怎麽有操不完的心。


    不過隨著氣候一天天轉熱,暑氣送來的不止是漫長的白晝,還有他其中一位弟弟的婚事也趕到了。


    佟師沛成親當天嘴都快咧到耳後去,完美詮釋了什麽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卓思衡不斷提醒讓他稍微沉穩那麽一點,勇鄉伯雖然不是他的正牌泰山嶽父,可養育侄女之用心遠超親生,稍微穩重一點好讓人家覺得沒挑錯女婿。佟師沛這才勉強繃住一會兒,誰知後麵又開始傻樂,勇鄉伯看佟師沛的眼神仿佛都是在責問自己當初怎麽就挑了這麽一個傻女婿,卓思衡看在眼中無奈苦笑。


    不過他轉念一想,要是自己娶了喜歡的姑娘,想必也比佟師沛好不到哪去。


    可是他的姻緣好像根本沒有放出任何消息,大概連老天都覺得他這時候不該辜負大好年華應當專注事業吧。


    佟鐸致仕後一向檢行慎交,但婚宴總要顧忌親家麵子不能少擺從簡,人家勇鄉伯在軍中也算是有分量的一號人物,好些人也衝著他嫁女的麵子來,因此裏外擺了好多桌子,大多都是行伍之人,喝起酒來令人心肝膽顫,還沒到傍晚佟師沛已是被灌得舌頭打結目眼昏沉,卓思衡替他攔住好些酒,喝得也有點頭暈腳輕,但他酒量可是唿延老爺子的土燒練就,與軍中晚輩拚酒綽綽有餘,偏他說話談吐文質彬彬看著秀氣可欺,談笑間已將幾個欲要灌醉新郎官的年輕禁軍牙將喝至倒地。


    勇鄉伯看他飲酒之時仍氣度溫潤,向佟鐸低聲奇道:“這便是你同我說過的方則的異姓兄長?那位卓姓狀元郎?”


    佟鐸含笑道:“正是,如何?”


    “將來說不定是個人物。”勇鄉伯也不彎繞,更不吝誇讚,“咱們家老三有這個朋友,想必以後在朝中也多有臂膀可以倚靠。”


    “孩子的事我們又能管得了多少?他看人的眼光不錯,能結交如此摯友,是他的幸事,至於今後仕途,便看他自己了……”


    佟鐸語氣略顯哀傷,勇鄉伯知道他是想起了那兩個早亡的兒子,於是佯裝怒笑道:“什麽看他自己!當我這個老丈人是擺設不成?我相中的女婿,自然是不會不管的!再說當年若不是親家您暗中相護,我家怕是早已被褫奪爵位舉家流放,哪還有今天這樣的日子?我告訴你,咱們家老三我是一定要幫扶到底的!”


    “我哪說不管孩子了。”佟鐸聽後搖頭笑道,“當年的事也過去了,那時候皇帝剛剛繼位,咱們這些舊臣暗地警醒都不好過,如今雖說天顏已改,還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二人又說了許久,之後舉杯共飲,喜宴熱烈酣暢至極點時,一群人推著佟師沛要鬧喜,可新郎官早就瀕臨不省人事的邊緣,唯一能控製的動作就是嘿嘿傻樂。卓思衡倒是沒有醉,但頭暈得厲害,待到平安將佟師沛送入內堂,他扶著牆站了好一會兒,夏夜熏風吹拂猶勝一醉,七月流火裏仍藏有一絲清和溫柔。


    佟鐸知道他今天替自己兒子擋了好多酒,妹妹又是新娘的閨中密友在內桌陪伴女眷,於是特意安排車馬專門送一家人迴去,卓思衡領著慧衡和慈衡謝過佟父後告辭。


    車上,慈衡纏著慧衡問今天席上的一些趣事,不知不覺,她們的哥哥已然靠在車內軟壁之上閉眼入睡。


    慈衡看哥哥睡著了麵上還帶著有點傻氣的笑容,也忍不住笑出聲,還戳戳二姐一起看去,慧衡見了也是忍俊不禁,她們哪見過卓思衡這副尊容?最後兩個妹妹笑作一團,反正笑出聲哥哥也是不會醒的。


    “姐姐,你說哥哥睡著了樂成這樣,是不是在做夢娶媳婦啊?”慈衡一邊擦笑出的眼淚一邊眨眼賤兮兮地笑說。


    “已經是大姑娘了,還這樣沒遮攔的說話!”慧衡嘴上嗔怪,可手上卻依舊輕撫著妹妹額角散碎的軟發,“哥哥最近煩心事多,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他總是可以鬆些氣了。”


    慈衡沒關心過卓思衡在朝堂上的事,隻今天聽女孩子們私下談了好些家中父兄言及的事情,問道:“是為了永清大哥的是吧?我還記得當年見他第一麵就告別了,今天聽人說他迴朝鬧得好大,轉頭又被貶走去了好遠的地方。”


    此事慧衡自卓思衡處知道一些,又從趙蘭萱那裏聽來好多,自己拚湊出來的雖不若整件事全貌,但儼然已大致知曉始末,既然妹妹已經知道關心大哥,她也無須隱瞞,講了講近日的風波,繼而歎息道:“我記得永清大哥身體很不好的,威州是極西邊陲,大哥怎會不擔憂呢?他們兩人可是爹爹目下結識的好友,自然情誼更重,要是以後你聽到什麽相關,記得告訴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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