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官隻念開論,他便立刻覺奇,要拿過來自己細看,邊讀邊擊節讚歎。


    這篇文章實在是太特別了!


    大多數人都從漢文帝和漢章帝入手起論,而此篇上來卻先表麵態度:皇上,我們先不要看漢文帝和漢章帝,要看當時的政治成就,也要看先前的政治遺產,這些皇帝之所以運用這些方式治國,未必是他們性格如此,而是有可能是接手時的環境讓他們不得不選擇這樣做。


    首先,漢文帝前是漢惠帝和前少帝、後少帝兩位不為史書所認的君主,這是呂氏臨朝的時代,司馬遷幹脆沒寫惠帝本紀,直接寫了呂後本紀,可見漢文帝承接的其實是呂氏時代。呂後時代在《史記》和《漢書》裏的評價都跟高,認為是“海內得離戰國之苦”,再加之黃老之道休養生息,於是“天下晏然,刑罰罕用,民務稼穡,衣食滋殖。那麽當漢文帝繼位後,周勃陳平夏侯嬰等大臣誅殺了有異心的呂氏一族,這是上層的動蕩,然而民眾仍然井然有序生產生活,管子曾經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漢文帝又何必采用激進手段鞏固統治呢?他隻需要沿用前任受歡迎且有效果的政策,甚至在此基礎上更加輕徭薄賦廢除重典,自然德化興盛。


    其次,再看漢章帝的爹漢明帝,他老人家在位期間也是以吏治清明海內安定著稱的,他注重儒學教育,主抓社會風氣,戶口滋殖,所以漢章帝繼位的時候,就有了一個相對儒道交相輝映的環境,在這個環境裏,寬厚的風氣是一種必然選擇,因為社會已經接受過道德的訓教,順應無需太多變化,也是成本最低的治國方略。也正是因為漢章帝選擇了順應,才有了後麵的明章之治。


    所以,我的觀點是,能因時製宜因地製宜才是漢文帝和漢章帝的優點,而不是所謂“專用德化”和“事從寬厚”。這也是此兩朝達到皇上豔羨水平的原因。


    皇上問如何才能像他們一樣,我勸皇上先別想“像”而去想“不像”,他們因時製宜隻需要順應,但並不是每朝每代都能以這種方式來決定政策導向。漢宣帝就是中興之主,他前麵的戰亂不可不謂生靈塗炭,他怎麽延續前麵的策略呢?延續誰?王莽?這不可能,所以他的選擇就是開創自己的時代。“興亡在知人,成敗在立政”能夠選擇順應,是一種條件,但如果不能順應,便要有所開創。皇上憂心的問題其實不該是如何承續,而是如何開創新局麵新時代。


    ……


    後麵又列有目前國家麵臨的問題,以及需要采取麵對的態度和手段,其間旁征博引,縱列穿梭於史料之間,可見此人博覽群書且博聞強識。最重要的是,能將這些知識化用入文,絲絲入扣編張若星列,完全沒有誇張和驚嘩的虛言,字字都說到此人希望論述的觀點之上。而除去新銳的視角,文章用詞也是古雅質素,頗具唐文風采。不鋪張亂陳,也不夾攜冗雜,簡練剛健,又有迂和緩急引人入勝,當真是好文好思好策好對!


    皇上將此卷交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得才之喜溢於言表:“沈卿也觀此文!”


    沈敏堯方才聽讀時,便覺驚豔,此時再看,便明白為何皇帝如此愉觀,他心知除非天上文曲星真的下凡答後麵幾十張卷,否則後續再有超過此子之人怕是不能。他將卷子遞給下首幾位閱卷官同看,自己則躬身向皇帝作答:“好文章當配紫金鞍。”


    皇上頷首微笑。


    果真直到讀完所有文章,雖有一兩個也是非常優秀的卷子,但始終不及此文此論。


    皇上幾乎不用猶豫便擇好一甲,而餘臣商議之後,也呈列其餘士子名次,報以天子一觀。


    最終,禮部官員到偏殿傳所有人迴到正殿時,已又過了兩個時辰,這期間宮中雖有賜食,但大家都味同嚼蠟,沒有怎麽吃得下去。


    他們重新按照之前的位次站好入列,步入集英殿正殿,此時座位皆已撤去,皇帝禦座下以西站著弘文館大學士白琮,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大人已站至禦前正下,階前七名禁軍禦前金衛縱列,這個站位便是即將禦案閱甲和唱名的次序。


    百名士子幾乎連唿吸都已是凝滯了。


    “進,一甲三名策論。”


    禮官高聲唱畢,沈敏堯自從禮部尚書何敬輝處雙手接過排列有三張試卷的托盤,恭敬奉於皇帝麵前的禦案之上,這是對照謄錄卷子排號後找出的原答卷,姓名皆已縫封嚴實,聖上自白琮處取金印,三張依次加以天子印信,沈敏堯拿起最上一張,以金挑劃開封線,露出姓名。


    他愣住了。


    但他沒有時間猶豫,立即依照慣例,將姓名展示給聖上。


    皇上也微微一滯,他靜靜看著籍貫,若有所思隻是一瞬間,繼而抬頭,略略揚高聲調:“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


    這個聲音對於偌大集英殿來說其實並不是特別大,但卻十分清晰,甚至不知為何,很多人都覺得,皇上的聲音有種輕快的意味在裏麵。


    皇上的這句話卓思衡是聽清了的,自己的名字由天子口中說出,他先是恍惚,而後是比喜悅更強烈的感受,好像一切的努力最終都得來了迴報,他的全部付出都沒有辜負,這是比欣喜若狂更令人著迷的感受。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沈敏堯接著皇上唱聲。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白琮繼之。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何敬輝又之。


    此時聲音已至階下,由禦前禁軍七人依次再唱:“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


    武將聲如洪鍾,七聲唱名迴蕩集英殿內。


    卓思衡此時方款款出列,一步一步走至隊伍最前。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很清醒,那種沸騰過後的平靜,讓他無比期待下一道流程。


    這是他渴望狀元及第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第七名禁軍身前,禮官引導他站下,禁軍朝他行禮問道:“恭喜廷魁,奉旨來問,籍貫哪處,父祖姓名?”皇上還未賜第,因此依照規矩,還不能稱第一名為狀元,以廷魁代稱。


    卓思衡還禮,用很平靜且清晰地聲音答道:“朔州寧朔郡人,祖父卓文駿,父卓衍。”


    禁軍於是揚聲:“第一甲第一名,卓思衡,朔州寧朔郡人,祖父卓文駿,父卓衍。”


    剩餘六位禁軍皆是如此傳唱。


    此時集英殿之上,眾多官員都愣在當場,靜靜看著階下站立垂首身姿卓然的新科狀元,每個人都知道他祖父與父親的名字,知道這兩個名字消失的原因,包括皇上,他也是靜靜看著卓思衡,一時目光竟有恍惚之意。


    何敬輝、白琮唱畢,再迴到沈敏堯,他雖震驚,但亦是唱完最後一聲。


    皇上說道:“上階迴話。”


    卓思衡步上禦階,第一甲第一名領賜可躬身不跪,他隻是站著,在他右前側是當朝宰相,左前側是當朝弘文館大學士,正對著的,便是天子。


    “籍貫何處?”天子問。


    “朔州寧朔郡人。”


    “父祖姓名?”天子再問。


    “祖父卓文駿,父卓衍。”


    卓思衡不知道人死之後是否能知道此間之事,但他此時無比希望擁有真正的陰陽之通,這樣就能聽到此時他將自己和家人的名字重新帶迴金鑾聖前。


    聖上看著他,取禦筆於他的答卷上姓名前朱批:


    第一甲第一名,賜狀元及第。


    而後他的筆尖懸停於半空,停頓片刻,複又落下書了什麽。


    沈敏堯是看得到的,但他看了後心情十分複雜,還是按照慣例伸手去接,卻被皇上溫言製止:“讓他自己領恩吧,這也是替他祖父和父親自朕手中來接的。”


    這是自曆朝以來狀元從未有過的殊榮,卓思衡有點慌,父親沒有告訴過他還要自己接皇上的賜第卷,隻在沈大人低聲傳喚下,他沒時間多想,再向前一個台階,皇上雙手將他的答卷遞來,卻忽然開口道:“你祖父和父親是德臣能吏,朕希望你能繼承他們的品行,三代立於廟堂。”


    卓思衡微微怔住,聲音不知不覺間已是輕輕顫抖:“臣必行聖上恩諭。”


    皇上點點頭,令他起身抬頭,這是卓思衡第一次見到皇上,眼前的天子比尋常三十歲出頭還要再年輕一些,胡子也並不濃密,看起來很是和煦,笑容也有種溫厚的感覺,不像是會問出那樣尖銳試題的人。


    卓思衡沒有再看的機會,他謝恩後又迴到階下,此時皇上賜第口諭傳曉沈敏堯:“朔州卓思衡,賜第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


    一聲聲傳唱再度響徹,而卓思衡的目光微微向下,看清了皇上在他時策卷上寫得朱筆禦批:


    第一甲第一名,賜狀元及第。


    以及,還有四個字:


    滿門賢烈。


    第25章


    手上的試卷有了千鈞之重,待到一甲唱名賜第完畢,狀元首席領一甲其餘二人共同時,卓思衡才注意到此次的榜眼正是之前省試會元彭世瑚。


    探花則是一位陌生士子,看起來年紀比他和彭世瑚都要大一些。


    而後卓思衡認真垂聽,佟師沛成績也是很好,得了二甲第十一名,表弟三甲第二十二,位於此次殿試中遊。


    各賜相應出身後,皇上賜綠袍牙笏,禮部官員領著所有人去偏殿更衣,換上深青色袍帶,手持笏板,再由卓思衡帶領本次殿試全部士子拜謝聖恩,天子再賜鞍韉與禦道馳馬的恩榮。


    布衣入門綠袍出殿,這是每個讀書人畢生的渴求,尤其是走在頭名,身騎禦馬腳跨紫金鞍轡,前有十四位禁軍各執黃旗為儀仗開路,又有三人挑大旗懸一甲姓名籍貫次第而出。


    那個走在頭名率先騎馬步出東華門行至朱雀大街的,就是今科狀元卓思衡。


    街上早已站滿了帝京的男女老幼,殿試結束後的進士遊京可是幾乎僅次於上元節夜市的熱鬧,人人都要來湊一湊瞧一瞧,更何況上元節一年一次,皇上開科三年才能趕上,今年情況特殊開了恩科,故而連續兩年圍此奇景,百姓無不津津樂道,富貴人家也在沿途設圍屏彩幔,一是添喜助興,而是方便內宅女眷共襄盛舉,同觀春風得意馬蹄疾的人間第一得意行。


    要是自家有人在遊京進士當中,高門府邸那更是要沿路設筵,分灑銅錢,而無論貧富,也都是要全家老小來夾道給自家人壯一壯聲威,共同享受這份榮光。


    每走過一處街道,眾人都議論紛紛,這屆狀元郎生得好相貌堂堂儀表不凡!最重要的是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功業能耐,簡直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卓思衡在殿前作答不緊張,金殿唱名不緊張,皇帝親問不緊張,可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寬袍官服如此招搖過市,他就有點緊張了。


    尤其是看著圍觀人群全都看向自己,沒有比這種感覺更古怪的了!


    本朝不設宵禁,對日常生活甚少約束,故而民風淳樸開放,有將軍得勝歸來與狀元及第遊京兩大榮極之事時,素來路邊圍觀的百姓女子有擲花拋彩的習俗。卓思衡人還沒走出朱雀大街,身上被丟了不知道多少各色彩花彩絹,他像一個移動行走的綠色園藝造型植物,任由人拋花擲彩妝點,甚至路過一些公侯府門路設的彩帷時,自看不清的帷幕後,還會突然飛出一個綁著綢帶的花球花綾,正中他的腦殼或者懷中。


    好可怕!


    卓思衡真想迴去求皇上讓他再考一次試吧,刷題比這個容易多了。


    遊京的終點是禮部期集所,也叫狀元局,此處將設聞喜宴,由聖上賜宴當朝宰執領重臣同列,請狀元上座。


    卓思衡終於堅持到了禮部,下馬時後背都是僵硬的,他站著緩了好久,佟師沛自後麵路過他時根本忍不住笑,憋得辛苦,像一隻在努力不打鳴的雞。


    卓思衡瞪他一眼,趕緊將馬韁交給禁軍,迴到前列赴宴。


    今日殿前唱名的官員都在宴上,卓思衡被請至上首座位,接受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帶領赴宴朝臣的敬杯。


    卓思衡猜到在座的官員可能都認識他祖父和父親,所以這些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大多有一種探究和戒備的意味,隻是許多人並不表現出來,而是以平靜的垂詢以及關切作為掩飾。


    倒是沈敏堯,他已年屆六十,說不定和自己祖父還是同期為官,怎會不識,但他卻無一點多餘的目光遊弋過來,祝酒後便和弘文館大學士白琮交談著什麽,直到卓思衡接受完其餘人的依次相敬,他才微微側身開口道:“狀元郎這些日子好好休息,下次初一大朝會,你要率領諸位進士一道朝謝聖上,那日自會賜下官職。”


    卓思衡恭敬道:“多謝沈相提醒。”


    “後日吉期還得拜謁禮部貢院文廟裏的大成至聖先師,再去淩煙閣敬叩功臣。”沈敏堯語氣嚴肅,但提醒的內容十分細致,“最後還要返迴貢院將姓名刻於碑上,便算禮畢了。”


    “晚輩感激提點。”


    沈敏堯似是欲言又止,最終隻是舉杯又敬,白琮倒是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捋了一把花白胡須,笑吟吟道:“今科狀元雖然也是朔州出身,卻文通禮識,很有涵養,果真是好家教。”


    這句也是朔州出身,提醒了卓思衡,他立即明白白學士的話或許是指永清賢弟,但他覺得此時追問並不妥當,便隻是很客氣又克製地笑了笑迴答道:“家父自幼嚴教,不許嬉怠課業,晚輩隻希望今日恩榮能告慰雙親。”


    他並不提什麽今後同朝為官多多照拂的話,反倒讓沈敏堯覺得得體,又跟他講了些之後朝謝要注意的事,白琮也在一旁有所指點。


    與卓思衡相比,彭世瑚便顯得有些落寞,他離連中三元隻差一步,如今卻屈居人下,即便是聞喜宴,也吃得有點低沉提不起興致,但幾個人是知道當時群星宴上他不歡而散攪局的事,故而有點幸災樂禍。


    而探花郎許彥風卻是個愛說話的,拉著左右一直在十分愉快地喝酒慶賀,比卓思衡更像拿了狀元。之後他又來熱絡向卓思衡祝酒,已有些微醺的紅潤得意麵龐上掛著笑容道:“狀元郎,咱們喝一杯!”他大概將近四十歲,雖不是風華正茂的年級,但有此喜事,卻也是紅光滿麵再迴青春得意時。


    卓思衡看彭世瑚自己在那裏冷落自己,於是拉著許彥風一道過去,笑著說:“不若我們一甲同飲,共慶及第。”


    彭世瑚趕忙起身,他之前神情總有些倨傲,拒人於千裏之外,但這是狀元親自來邀,他禮數上不能拒絕,也客客氣氣說了兩句,倒覺得自己有點小器不夠雅量,略顯慚愧道:“狀元郎文采卓絕,我甘拜下風。”


    這時說什麽謙讓的話都像故作姿態,卓思衡也並不想像小人得誌一般扳迴一局後就當人麵炫耀,好像八輩子沒贏過。況且人家彭世瑚在省試贏了的時候也沒招搖到自己臉上,證明他隻是自尊心足夠強的讀書人而已,並非惡意。


    卓思衡笑道:“再過一日此次恩科便結束了,今後才是新開端,這杯酒就祝我們三人與在座進士都能不負天恩,為才堪用於天下。”


    這話說得很是讓人心中鼓舞,恨不得立時就做一番大事業,彭世瑚和許彥風都是笑著將杯盞中佳釀一飲而盡,又互祝今後仕途順遂。


    宴席結束,按照慣例,眾位新科進士今夜便宿在期集所內,許多人大醉,聞喜宴乃是讀書人人生最喜樂之時的歡愉,醉才是正常,各自迴房倒下睡去後,庭內屋廊皆是一片靜寂。


    時值二月末,柳葉新芽尚黃嫩,草色未青,夜風猶涼之時,卓思衡完全無法入睡。


    他其實被敬了一輪酒,看起來臉紅紅的,然而半點沒有醉意,多虧唿延老爺子的北方村釀燒刀子多年培養,二人進山之時為抵禦刺骨寒風須喝酒暖身,他養成如此好酒量,這些甘醇甜酒根本沒法讓他頭暈入醉。


    此時夜闌人靜,卓思衡自屋內出來,繞過迴廊來到庭後花苑,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平息內心的激動。


    他其實真的很興奮。


    但興奮之後有有些感傷,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接來妹妹弟弟入京,也不知自己如今的能力,算不算可以照顧好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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