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什麽意思,啊?”對麵的人一拍桌子衝我叫起來。

    我悠哉遊哉地坐在自己擺的算命攤子後,看著他對我發火,這樣的事早已見怪不怪。

    我在廬山腳下擺個攤子,女扮男裝,親自買塊布寫上極不文言的大字:降鬼除妖加神算。

    雖然我不是很會算命,但如今天寶十四年,又在廬山這清幽靈秀之所,難得會見到什麽妖鬼,隻好憑著自己似通非通的吉兇知覺來幫人家算算。

    眼前這位,是看我不良少年的樣子忐忑不安地來的,才來我便覺得他不該讓我算,於是漫天要價,終於激得他拍案而起。

    “不是我要你算命,是我家主人要你去!”他又吼出一句。

    我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他一見我笑,不禁有些窘態,問:“你究竟去不去?”

    他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卻還要拚命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我見了便有些好玩,說:“叫你們家主人來見我,我才不去。”

    “你——!”他被我氣得無話可說。

    “道長,你先為我算算如何?”

    我先前便發現問我話的人在一旁瞧熱鬧,此刻見吵得厲害了,便上前來勸勸。

    我於是朝他看去。

    一看見他的麵孔,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等閑有人找我算卦的時候,我都需要借助詢問和請神,然而他是例外,因為他的命勢實在太過強盛,必定是受重用或大不用,絕對會流芳萬世。

    他不年輕了,但也不算老。眉眼清俊,然而卻有著飽經滄桑的痕跡,仿佛曾經曆過很大的磨難。他照衣著來看,應該是個書生。

    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眉心有黑氣纏繞,想必是招來了什麽妖物。

    他笑著問我:“道長怎麽了?”

    旁邊的少年有些得意地笑道:“你還不快見過我們家大人。”

    我於是站起來,朝他打了個稽首:“久聞大名,李白大人。”

    他於是說:“小童不講禮數,還望道長見諒。”

    我收了攤:“如此也罷,那我便到大人府中走一遭。”

    他隻有一座很小的宅子,裏麵清幽極了,半分看不出有妖怪的樣子。

    白虹嗡嗡地震動起來,表示有很強大的敵人在側。

    他應我的要求出去了,這時候,白虹便自動出鞘,一下子就斬向一棵巨大的花櫚木,隨即一個女子驚怒的叫聲響起。

    我收迴白虹,看向發出聲音的地方,問:“你為什麽要在這裏?”

    花櫚木的前麵漸漸顯出了一個幽幽的身影來,她生前一定很美,變成鬼後長發不梳,臉色有些青,卻仍然掩蓋不掉傾城之貌。

    對方說:“他害了我!我也要害他!”表情猙獰,作勢欲撲。

    我歎口氣,又是這種古代的即使死了也要拖人下地獄的怨女。

    於是我問她:“他怎麽害了你?”

    對方顯然沒料到我竟然會問她的經曆,於是她緩和了表情,緩緩說道:“我乃他的鄰居,他後考取功名,出蜀去了,曾許諾若是迴來了,便要娶我,哪知沒等到人,卻等到了殺身之禍!”說到這裏,她的表情又再度猙獰起來,“他在朝做什麽小官,為皇帝寫寫東西,哪知卻派人迴來殺我,想必是另結新歡,怕我鬧事!”

    我吃了一驚:李白並不是做這種事情的人啊。

    於是我說:“你可當真?他看上去可並不是這種人。”

    “哼!人麵獸心!”

    說著,她周身突然青光暴長,指甲長了幾寸,一招便向我抓來。

    我早有防備,右手拿起白虹一擋,退了幾尺,揮一劍斬過去,逼退了她,她卻又再度撲上來,我單手捏了劍訣,白虹向前一送:“歸寂,落!”

    她的身形一分為二,躲了開去,兩個身子都伸長了手,向我抓來!

    我再次念起劍訣,白虹劍身發出青白的光芒,隨即幻化出千萬柄如虹似瀑的利劍向她射去,雖然美麗,卻是致命的傷害。

    她見我來這一招,立刻擋在那棵花櫚木前,消去了大部分幻劍,卻仍有打在樹幹上的,她尖嘯一聲,似是受了傷害。

    我知道那棵花櫚木是她的真身所在,便準備一舉將她消滅,卻聽見有人在我身後叫道:“不要!”

    是李白。

    女鬼也冷靜下來,陰惻惻地笑道:“好啊,你叫人來收拾我!”

    李白有些傷心地答道:“我沒想到是你,小槿,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小槿瘋狂地笑道:“你還記得我!你讓人殺了我,還有臉說這種話!”

    李白用不可置信地語氣道:“怎麽可能!我迴鄉的時候大家都說你自殺了!”

    “是呀!”小槿答道,“我自殺了,李大官人!誰說我不自殺家裏人便得死?”

    她又緩緩地念起來:“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聲音淒厲,猶為可怖。

    她又是一爪抓來,我擋下,說道:“大人!小心!”

    李白搖搖頭,無限淒涼地說:“你若真是想要這樣,那便來吧。”

    他這一說,小槿反而不再攻擊,哀哀地哭起來,說:“花櫚木,紅豆樹,我附在這相思樹上,你當真不明白麽?”

    真是癡男怨女,原來李白大官人也會上演這千古不變的戲碼。

    白虹忽然在我心底說:

    當今玉真公主壽命將盡,叫她附於她身上便是。

    我似乎在聊齋中看過這個吧……

    我隻好重複了那話一便。

    小槿果然喜出望外,向我盈盈一拜,便消失了。

    已近傍晚,李白便請我留下,與他喝酒聊天。

    一定會有人問我那時我與千古著名的李白聊了些什麽,事實上,我們隻是聊了些關詩詞,有關琴曲,有關小槿的事情,他很難過,但他並沒有向我尋求指點,關於他的未來,我一點也沒有談。

    因為我知道,他並不需要什麽虛無的未來指示,他隻是他,他有自信走下去。

    臨走的時候他的侍童問他:“大人不是要——?”

    我打斷他的話,對李白說:“大人是個不凡的人,在百年乃至千年以後,仍有許許多多的人會因為您的詩您的才華而改變命運,然而太過璀璨注定招來怨怒,大人想必也明白,您不會保全自己,有些時候,或許虛與委蛇才好。”

    李白一愣,道:“三閭大夫之謂‘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倘若日後招來怨怒,那也是我咎由自取。”

    我明白自己不能說動他,不再挽留,隻是看了看這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一眼,隨後離開了。

    我或許說是忘了,或許是說不想告訴他:小槿附於玉真公主身上後,將不會再記得這些前塵往事。

    天寶十五年,他離開廬山的時候,我甚至想追隨他,傾自己的力量來改變他鬱鬱不得誌的一生。

    但是我很自私的沒有這樣做,我來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為了他,對我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李白的天地或許才算真正的天地,但慕容紫英才是我一心想的天和地。

    這是後話。

    天寶十四年的十月,我遇見了故人。

    夙莘師姐。

    她看見我,微笑著和我打招唿,身邊是一位看起來便不凡的中年人。

    於是我邀請他們到我的寒舍小憩。

    我握住她的手問她這八年去了哪裏,問她很多很多問題,她也一一笑著迴答。

    當我問起她的近況時,她隻是搖著頭說:“不怎麽好。現在雖非亂世,卻也不遠,我和師父並不能靠偃師這技巧來活下去。”

    我問他們到這裏來可有什麽事情做,她師父代她迴答,說是要尋訪一位故人,我不便再問,夙莘便看向他,眼波裏流轉著美麗的神情。

    和他們寒暄一會兒以後,夙莘便說先在我家暫時歇會兒,她師父要獨自去見那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中溢滿了笑意,我便知道她現在是幸福的,也不再勸她迴瓊華。

    這本是不值得一提甚至快被我忘卻的小事,卻因為後來而讓我想起來。

    我並非什麽熟讀史書的人,然而十一月的時候卻聽見從北方傳來一個消息: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節度使的安祿山起兵反。

    安祿山的名字聽著很熟悉,直到我在正月的時候準備迴昆侖山時才隱隱約約記起來,這個名字是老師在講杜甫的春望時提起的安史之亂的人。

    沒想到這讓無數詩人寫下千古不朽的詩篇的戰禍竟會被我遇見。

    雖然並不清楚唐代的曆史,也不知道安史之亂會多久結束,但身為從那個世界來的人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參與”。

    不過我要迴昆侖了,我想我該找他了,他,快要十六歲了吧。

    我想了想,決定先靠自己的腳慢慢走迴去,禦劍太明顯,而且夙瑤一定還記得被她逐出門派的我,我要想辦法學易容術才行。

    ——這真是連自己都欺瞞不過的借口。

    ——我隻是害怕與他如此早地見麵而已。

    ——可是又有什麽怕的呢?

    真是的,明明一直都想見到他,真正要見麵的時候卻又怯弱了。

    我不理會心裏的聲音,堅決甚至固執到倔強地走起來。

    或許是我偏安一隅的緣故,越是往北走,景象就越讓我慘不忍睹。

    那些史書上描寫過千遍的景象,此刻換了活生生的人來上演,屍橫遍野,人民流離。

    古塚密於草,新墳侵官道。城外無閑地,城中人又老。

    一日,我路過一家肉鋪,聽見裏麵傳來女子哀哀地哭聲。

    這種哭聲我聽得多了,並不在意,卻聽見那女子企求而絕望地說:“就三百文吧,求求您了!”

    而對方卻很不耐煩地迴答:“說了,一百文就一百文!”

    我有些好奇,不禁走了進去,看見一位容貌雖非絕色,卻是一般小家碧玉所不能比的女子正伏在屠夫的案上淚流滿麵,於是我有些同情起她來,那屠夫見我進來,便點頭哈腰地問:“客人需要些什麽?”

    我隻是問他:“你幹什麽欺負人家?”

    “嗬,您這話說得有趣,我哪裏欺負她了?是她自己要賣做肉案上的肉,關我什麽事?”

    啊!我聽過易子而食,卻鮮少看見這樣活生生的人要做吃的肉!

    那女子見我說話,便止住了抽泣,跪著過來拉住我的衣襟說:“少俠,您是個好心人,您就買下奴家吧!奴家一定會好好服侍您的。”

    我不禁有些惡心,卻又不好跳開,隻好狠狠剜了那屠夫一眼,再看看外麵一群看好戲的人,深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扶起那位滿臉是淚的女子,便將她拖了出去。

    走到看不見那家店鋪的地方,我才說:“想必你的家人一定有難吧,那我給你些錢,你拿迴去便是。”

    她臉上還帶著未幹的淚痕,怯生生地說:“奴家叫紅螓,公子您?”

    我看出她的意思,隻好很不好意思地說:“紅螓,你別這樣,我……”

    “碧落原來會做好事呀!”正當我尷尬得不知如何說的時候,一個救命的聲音響起來。

    我和她同時側過頭看去,原來是夙莘和她的師父。

    我沒說話,紅螓卻問:“這二位是?”

    我看她,卻看見她正用現代人看見周傑倫的眼神看著夙莘的師父,而後者似乎對此一無所知。

    我總覺得這又是個愛情悲劇……

    夙莘正要答話,紅螓卻憑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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