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清楚我是怎樣被帶到這裏來的,隻是頭恍恍惚惚有些昏,作為看過無數本書的我自然也很清楚到另一個世界以為著什麽,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如何穿越到另一個時空,但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無助和恐懼一下子襲來,我發現自己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並不像小說上那樣興奮或是驚訝,也不像很多描寫的那樣鎮定。過往的人看著我迥異的類似乞兒的現代衣著以及理得及肩的短發,紛紛投來或探究或好奇或憐憫的目光。

    我很不習慣這樣的眼光,我是家中的獨女,曾幾何時受過這樣的待遇?

    這是一座臨海的小城,海水特別藍,陽光特別明媚。

    然而我的心情卻好不起來,近乎逃也似的到了上邊的一座廢棄的小廟,我開始考慮自己的衣服還有吃住。

    朱漆班駁的大門以及麵目模糊的神像都帶給我陣陣的恐懼,如果要叫我在這裏過夜,那可真的是考驗我的膽量。

    直到傍晚,我都沒有找到任何衣服、食物,甚至我抱來柴卻連火也生不起來,那時候我第一次覺得在那個時代學的生存手段是多麽的無用。我很害怕,未知總是讓人迷惑以及恐懼,晚上的時候我抱膝坐在神像下麵,眼睛睜著,一動也不敢動,一點的風吹草動都會讓我的心狂跳一陣。

    漸漸的,睡意襲來,於是我模模糊糊地想著那個帶我來到這裏的人,他知不知道我現在的狀況?他會不會來找我?我遇見他的時候會不會很狼狽?他老了,可我還是小孩子,怎麽辦?我可以去找他嗎?

    ……

    帶著無數的疑問,我慢慢地睡了過去。

    睡覺睡得很不安穩,我夢見很多雙手拉扯我,而唯一可以拯救我的一襲白衣卻在不遠處看著我,我想要叫他,卻突然發現不知道該叫他什麽好,我就那樣震驚地,慢慢地,醒了過來。

    這個時代其實有很多很好的地方,起碼這裏可以聽見在我那個時代城市中絕跡了的鳥叫聲。

    我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然後睜開眼睛,發現麵前跪坐著一個人,眼睛裏帶著擔憂的神色。

    是他嗎?我興奮起來,然而下一秒,卻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麵前的人清秀俊雅,一副書生的模樣,麵容上有著掩不住的焦急之色,可那不是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對方見我又閉上眼睛,以為有什麽問題,連忙問:“你沒事吧?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我拉著他坐起來,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頭,看看荒敗的四周,有些無禮地問:“你怎麽在這裏?你是誰?”

    他並不介意我唐突的提問,仿佛舒了一口氣一般,微微笑道:“小生姓夏,名元辰,你可以叫我夏書生。我本來四處遊曆,昨晚到這城鎮,卻找不著客棧投宿,便到這廟裏來歇息,沒想到已經有人先我到這裏來——就是你——但是居然不生火,而且還有風寒的症狀。於是我等你醒來——幸好你沒事。”

    夏,元辰。我在心裏默默念了幾遍這個有些酸味的古代名字,向他道謝,並且盡量學著古人介紹自己的方式說:“嗯……我的名字……叫做碧落,言碧落,這裏……”我盡量讓他聽不出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很隨便地問,“是哪裏?”

    他似乎並不驚訝我會有這個問題,也輕輕說:“這兒是即墨,臨海的一個小漁村……啊,你這身衣服是哪裏的打扮?我遊曆四海還沒見過這種服飾,還有這短發,莫非是安息、月氏或者波斯那邊的人?”

    他不遺餘力地對我的衣服發表他絕無僅有的見解,我含含混混地迴答了一下,然後岔開話題:“你四處遊曆?”

    “是啊,”他眼睛亮起來,“我去過北方的突厥、西邊的大宛、東邊的落坦部,南邊的崖州……”

    不用想都知道這個人去過多遠的地方,而且居然沒缺胳膊少腿,實在是奇跡。這樣想著,我心中一動,眼前的這個人並不像是壞人,如果……

    我打斷他的滔滔不絕,說:“你去過那麽多地方,可以帶著我嗎?我也準備要到處去逛呢。”

    “好的,”他略略一思考便點頭答應,“到處轉一轉也好。”書生又想了想,自言自語似的說:“這身衣服太顯眼,得去換一件……”

    我換去了一身引人注目的現代衣服,穿了一身淡綠色的粗布衣裳,雖然女孩子留短發仍有些奇怪,但起碼不會有人向我投來那些探究的目光了。

    我們向內陸走,同時北上,夏元辰對此了解得很多,到一處地方便仔細地向我介紹那些傳說,名勝,引經據典,讓我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記性,因為我旅遊的目的是為了找他,所以沒有心情欣賞太多景致,更不用說聽他發表演講了。

    但最不堪忍受的不是這個,而是錢以及我學習古人的問題。

    每走過幾個地方我們就要去掙路費,為此需要在那裏停留一個月甚至更長。夏元辰會寫了字畫來賣,而我通常是幫不上什麽忙的,原因是我對銅板和銀兩的換算一竅不通,而且對那些所謂的一封銀子、一錢銀子、一吊銅錢的說法甚感頭疼;我說話的方式也大有問題,一次一人對我說“你且拿將來”,我竟沒頭腦地問什麽是“拿將”;還有我寫的繁體字也錯漏百出,毛筆用不了幾下就會弄粗……這種問題在我們生活和經濟上造成了巨大的困難,有些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很沒用,但出於私心卻又要拖住夏元辰,這使我愧疚不安,但夏元辰似乎並不在意。

    走走停停之下到路途的一半我們竟用了五年的時間,這對我來說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放在我來的那個時代,一天的飛機也就到了。

    記憶中的那五年平平靜靜,我的頭發終於長到可以綰起來,對於這個時代的生活漸漸習慣,毛筆字也開始工整起來。

    月亮很圓的一個晚上我們露宿在湖邊,空氣很潮濕,附近找不到幹柴,火生不起來,我抱怨著撐不住睡意臥下去,留下夏元辰對著一堆濕木頭發呆。

    當時我並不知道,今夜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五年前的自己站在他麵前,他白衣翩翩,目光溫和堅定卻又隱隱帶了些悲傷,他的聲音蒼涼寂寞如掠過原野上的風,“記住,”他用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仿佛我不過是個小孩子,“人生不過百年,有些事情,大可不必太過執著。”

    我驚醒過來,月正中天,我看見夏元辰坐在那堆濕木頭前,手指撥動著奇怪的旋律,仿佛空氣中有一架看不見的豎琴,嘴唇翁合,喃喃吐出一些奇異的音調,接著一些淡淡地火星從那堆木頭上散發出來,忽然的,那堆原本絕對不可能點燃的木頭熊熊燃燒起來。

    我目瞪口呆,忽然意識到,這就是咒術!

    我一下子跳起來,夏元辰也跳起來,和平時文質彬彬的書生完全不一樣,然後他又掩飾似的恢複了平時的文雅模樣。

    我忍不住問他:“這就是咒術?你是什麽人?”

    他有些慌亂地搖了搖頭,不看我的眼睛:“不是不是,什麽都不是。”然後他又有些心虛地抬眼看了看我,不再說話。

    我又說:“你肯定不是普通人,我剛才親眼看見你念咒術的,還有……我跟你在一起五年,你連樣子都沒變過,每次受傷後雖然要包紮卻連傷疤也不曾留下,還有,我們經過那些強盜的多發地卻從沒遇見過強盜……”我忍不住把心裏的儲藏已久懷疑都說了出來。

    “湊巧,隻是湊巧而已……至於容顏不變……”他可以壓低了聲音,“你還不是一樣。”

    我的容顏,不會變麽?

    我心底閃過這個疑問,隨即否定了這個答案,怎麽會。

    不去想這個事情,我把思想轉移到夏元辰的事情上來,用十分肯定不容質疑的語氣說道:“你一定不是普通人,告訴我又有何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沒有其他人會知道的。”

    我原本以為要逼他一下他才會說出來,沒想到他仿佛鼓起了很大勇氣一般,給了我答案:“我本來就不是人嘛,我是個山神,你所見的,也的確是咒術。”然後他表情痛苦地抱頭蹲下去,用著苦惱的聲音說:“我想做人,可是你們人偏偏不讓我做人,我又沒幹過什麽壞事,我的字畫也都是用心寫的……”他說著說著越來越有些歇斯底裏的味道,搞得我以為他要哭起來。

    真實答案遠遠比想象更具有震撼力,還好我不是無神論者,否則此刻我一定會大唿恐怖。然後我想了想,有些期待卻又害怕拒絕地說:“那麽——”他抬起頭來看我,“——你教我吧,我會認真學的。”

    “那麽,你教我吧。”

    話甫一出口,夏元辰便驚得站起來,全無之前歇斯底裏的樣子,他眼底閃爍著不定的光芒,最終歎道:“我可是個山神啊,教凡人咒術可是違反天道,必遭天譴的啊!不過——”在我失望地歎氣的時候,他遞給我一卷書,“——將凡人的書還給凡人可是被允許的,修咒術須強體,接下來的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我立即接過,滿心歡喜地拿到火堆邊看去了,夏元辰側身臥下,嘟囔著睡過去。

    那本書名字叫《風韻》,講的是風的馭使,文言文雖然看得懂,但真正能讓風形成幾片風刃卻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情,彼時專門拿風刃在露宿的時候劈柴,以至於夏元辰每每言我浪費精神。

    此後行路的速度漸漸快了很多,因為延入西北大陸之後大城市少了起來,開銷大的客棧也少了,而且有一半的時間都在露宿,所以大多數時候都不必為錢發愁。

    “風,八風也。東方曰明庶風,東南曰清明風,南方曰景風,西南曰涼風,西方曰閭闔風,西北曰不周風,北方曰廣莫風,東北曰融風。風動蟲生,故蟲八日而化。柔而又柔,前風往而後風複興,相隨不息,柔和如春風,隨風而順……”

    我日日背誦著那些繁複的咒文,也開始習劍,對劍的感覺遠遠超過咒術,於是又專門用七尺長劍來砍樹。

    夏元辰偶爾會指導我一下,但更多的時候隻是撿來木柴讓我砍。

    到後來,西行之處所見綠洲越來越少,黃沙開始慢慢遮掩天空,蒼鷹取代了婉轉的黃鸝。

    ——又是一年。

    我越來越怕自己老去,卻又期盼著自己老去,紅顏韶華沒有變過,我,真的不會老麽?

    我們在沙漠中行走的時候竟然看見星星點點的綠色散落在沙丘邊緣,終究是好奇,便跑過去看,然後叫起來。

    因為我的驚叫而跑過來查看的夏元辰也嚇了一跳,隨即跳得遠遠的,對我說道:“快點走吧。”

    綠色之下掩蓋著的,是調滿腥氣的沙土。

    我並不想走,相反的,我蹲下去,用前幾日鑄的一柄細劍慢慢挑開混合著暗紅的植物和黃沙,不出我所料,下麵掩蓋的,果真是一具具屍首,腐臭的氣息熏得我直想掉眼淚。

    多年來我並沒有見過死人,甚至連骷髏都沒有見過,不知道是因為太平盛世還是因為山神的緣故。

    我竟沒有哭。

    我一直很愛哭,但到這個世界來以後,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不準哭,我再也沒有哭過。那個時代我身體弱,經常往醫院跑,有一次誤打誤撞闖進了地下的太平間,滿屋的白布嚇得我哭,此後夢見死人我都會在夢中哭醒。

    書生拉開我,說:“走吧,不要管這些了。”

    我固執地站著不動,一種憤怒的情緒正呐喊著從胸腔中湧出來,我冷冷地說:“你知道你為什麽做不了人嗎?因為你不管人的閑事,你非我族類!”

    話一出口,夏元辰便愣住了,半晌方才道:“我不可能去做這些事情,悖天逆命,你我必遭天譴。”

    我方才覺得話說得重了,有些歉意的轉過身去,正要說話,卻看見夏元辰拿了一柄七尺長劍給我,微微笑道:“我不可能陪你去找那些強盜,神不可擅自擾亂天綱,幹涉星辰運行,而且我們也不可能繼續走了,在這裏分開便是,此劍名‘白虹’,交給你,你要找的那些人,隻需要朝西北走。”

    要,分開了?

    我接過白虹,低頭細細打量,劍身細長,泛著柔和的清光,裏麵的人蒼白而迷茫。然後我將劍負在身後,直接向西北走去,沒有迴頭,走出了好遠,我才迴過頭去,看見他還站在原地,便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別過。”

    黃沙掩蓋了他的身影,禿鷲的長鳴劃破天空,風聲在哀哀嗚咽,我甚至不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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