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無論偉大或是平凡,高貴或是卑賤,總會有一次,為某人而忘記自己是誰,盡管他拚命地提醒自己——愛新覺羅玄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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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五月,天便悶熱起來,悶得人透不過氣,乾清宮換了湘妃竹簾子,守門的小太監隻覺脖頸子裏盡是汗,順著後脊梁流到後腳跟去,那烏底軟靴裏也淨是濕濕的汗水。


    遠遠瞧見一個赭石色太監服侍的人過來,那小內侍忙迎上去道:“李公公迴來了,那位爺可好些了?皇上再三催問呢。”


    李德全知道提廢太子便是忌諱,隻道:“武禦醫說並無大礙,隻是有些肝鬱化火,武禦醫一時不便離開,咱家先來稟報萬歲爺。”說著挑了簾子進去。


    他們口中的這位爺就是廢太子胤礽,胤礽的生母仁孝皇後是皇帝的發妻,夫妻相敬如賓,又因誕育皇嗣難產而亡,故而皇帝對皇太子一直是且愛且疚,一直深信不疑,寵愛有加,直到南巡至濟南,恰好獲悉胤礽身邊的心腹與索額圖傳信,皇帝見那些人形容猥瑣,想起傳聞皇太子常與些戲子狎戲,隻恐太子被教唆壞了,便叫人訓誡拷問,誰知供詞內容,大為驚駭。


    李德全當時隨侍在側,不知那供詞上究竟何事,隻知皇帝麵色鐵青,下命人整頓毓慶宮的下人,卻又順藤摸瓜,遷出許多人來,包括青羊宮的老道。


    由這個線索又翻出當年舊案,得知夭折的六皇子胤祚是索額圖自導自演,甚至連貴妃的死因都隱隱指向索額圖和平妃。


    平妃在還是穎貴人的時候就沒了,皇帝因溫僖貴妃的事一直遷怒於她,以為是她氣病了溫僖貴妃,故而對她的死也毫不在意,隻因皇太子上奏折為穎貴人請封,皇帝才下旨追封為平妃,瞧在仁孝皇後麵上賞個體麵罷了。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事情既然起了頭,自然一直翻查下去。


    皇帝畢竟是信任索額圖的,直到證據確鑿,才相信是索額圖害死了他的悅兒。就連當初南巡時貴妃失蹤被劫殺都隱隱出自索額圖的手筆。


    索額圖效忠皇帝時,皇帝尚位於鼇拜掌控之下,君臣之間信任非比尋常。


    想必是因傷心,皇帝一夜未眠,翌日下旨命將索額圖拘禁,李德全仍記得皇帝咬牙切齒說出‘索額圖誠乃大清第一罪人’這話時麵上的怒火和恨意。


    索額圖曾數次請人帶話給皇帝,並拿出了證據,證明當初仁孝皇後的難產與孝昭皇後脫不開幹係,皇帝默然許久,原宥了太子,卻依舊處置了索額圖。


    索額圖請求麵聖,皇帝卻連看他一眼都不願。


    而李德全隱約聽說,索額圖大喊冤枉,他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扶保皇太子,亦是忠於大清,求皇帝念在他往日的功勞上允他迴東北老家種田打獵。


    皇帝待人大多寬容,這一次卻連猶豫都沒有一下,決然地將索額圖生前功績悉數剝了個幹淨,隻剩下一樁簽訂‘尼布楚條約’這一件。


    溫僖貴妃因膈噎之疾而亡,臨終前吃不下一口飯去,皇帝下令不許給索額圖一口飯吃,他是要讓索額圖嚐嚐當年溫僖貴妃所受的苦。


    皇帝一向仁慈,此舉何等殘忍,滿朝皆驚,也因此在父子之間畫下鴻溝。


    皇太子之後開始收斂性情,以往皇太子何等驕傲,雖則不大講排場,可說出的話誰也不敢違背,仿若聖命。


    當初溫僖貴妃過世,皇帝不舍愛妃,將其安置在暫安奉殿孝莊文皇後靈側,想來日後另做打算,故而一直不提下葬之事。


    皇太子卻未稟報皇父,趁皇帝出巡之時,將溫僖貴妃給下葬了,安葬位置也不太尊貴,與早年亡世的慧妃並列。


    皇帝知道後心中雖難過,卻因皇太子句句‘祖宗家法’‘大清風水’還有他那枉死的額娘而動搖。


    多少年來,隻要皇太子一提仁孝皇後,皇帝總會心生愧意,多加忍耐,這一次也不例外。


    想來坐吃山空,總有窮盡,仁孝皇後用多了,反倒讓皇帝對發妻情分發生了變化,皇帝雖並未動皇太子,可這疑心卻是免不了的。


    以往皇帝出巡,總是預留太子在京監國,處置索額圖後,皇帝出巡,改命諸皇子輪流監國,皇太子伴駕出巡,眾臣私下裏議論,皇帝將太子帶在身邊是防他造反。


    皇太子那樣聰明的人,自然也察覺到皇父態度的變化,每每因此事惴惴不安,覺得皇帝看他的神色透著堅冰般的冷意,禁不住身邊人攛掇,試圖先行發難。


    豈不知八阿哥早盯住了尋他的把柄,當年那哈哈珠子露行,多半也是出於這位年少聰慧的八爺之手筆。


    皇帝得知皇太子要謀反,心中登時大怒,他如何能接受他親手養大,才華橫溢,忠孝有加的皇太子背叛他?


    皇帝想到一次次為了皇太子,再三委屈悅兒和胤礻我,更是後悔不已。


    天子盛怒之下,伏屍百萬,血流成河。


    皇帝下命將胤礽拘禁,又命侍衛武格搜查毓慶宮,隻又從床下暗閣中翻出好些信件呈給皇帝。


    皇帝拿起那些書信時,雙手禁不住顫抖,雖則紙張老舊,卻都是他寫給悅兒的信件,皇帝心中隻若刀攢,方知當年草原之行,為何容悅遲遲沒有迴書,原來是被他的好兒子截留下來,他以為貴妃冷心冷情,卻原來如此?!


    他翻到最後,還有一封書信,字體娟秀清麗,抬頭寫著“保成吾甥”,末尾署著悅兒之名,皇帝手不住顫抖,勉強看完一整封書信,怒斥皇太子:“她犯了什麽罪,你要逼死她?”


    “兒臣是為皇阿瑪著想,不想妖孽禍國殃民!”皇太子語氣中氣勢大不如前,低聲答道。


    “那也是朕要寵愛她,你們怎麽不衝著朕來?”皇帝目眥盡裂,不由上前兩步,繼而又無奈道:“是了,你們就是沒有能耐,若有這能耐,隻怕朕早已被你鴆殺了!”


    皇太子嚇得麵色大變,隻是跪在皇帝膝下哭道:“兒臣萬萬不敢,貴妃……貴妃是自戕的!”


    皇帝似乎一瞬間蒼老了去,多少年的歲月,縱使白了皇帝須發,卻不減他威武氣勢,而這一句話險些將這個鋼鐵般的男人擊垮。


    李德全從未見皇帝如此失態過,也知情勢嚴峻,卻又不知那些書信裏到底有什麽,後來太子退下後,皇帝隻是枯坐著,默然將那些書信一封一封整理好,連同溫僖貴妃的物件一道鎖入永壽宮。


    堅毅穩練的君王這一夜數次痛哭不止,想來太子背叛,皇上必定也是傷心的罷。


    其實自從失去了貴妃,李德全就沒見皇帝真正快樂過!


    翌日皇帝以皇太子“賦性奢侈”、“語言顛倒,竟類狂易之疾”為由將胤礽廢黜,並命群臣舉薦太子人選,朝中推舉八阿哥胤禩,這顯然不對皇帝的意思,皇帝當眾說道:‘八阿哥未嚐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低微,爾等再思之’。


    母家低微,論起母家,最尊貴的自然是十阿哥胤礻我,然而由於太子的存在,皇帝多年疏於對胤礻我的指導,隻想他做個閑散王爺,胤礻我也不參與政事久矣,荒廢程度堪比不通漢文的五阿哥,諸大臣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十阿哥那裏去。


    諸大臣以為九阿哥天資聰穎,舉薦九阿哥,又因皇帝寵愛德妃,舉薦十四阿哥,或者三阿哥學問最好,大阿哥是長子,當然也有稀稀拉拉的人舉薦冷麵四阿哥,可皇帝終歸悉數否決,大臣們隻好奏稟:‘皇上如何指授,臣等無不一意遵行。’


    同時,眾臣裏也隱隱傳些閑話,說皇上對皇八子甚為不喜,李德全卻知道皇帝對眾位兒子都是疼愛的,八阿哥文采、能力都是極為出眾的,隻是因出身被人詬病,皇帝雖不再寵愛衛氏,卻還是顧念著八阿哥,冊封衛氏為嬪,同時冊封的還有皇帝寵愛和貴人。


    和嬪主子精通文墨,又極對皇上心思,皇帝雖也喜歡,卻也不像對貴妃那樣了。


    未幾,皇帝又下旨冊封良嬪為妃,八阿哥一下子就能與十四阿哥幾個平起平坐了,皇帝希望八阿哥能知恩圖報,並未曾想八阿哥的心遠不止於一個賢王。


    皇帝一項護短,對於密奏中所說,八阿哥摻和‘廢太子’一事,始終並未深信,隻是於十一月裏,帶著十阿哥一道去了一趟暫安奉殿,父子二人在孝莊文皇後靈前坐了良久,因皇帝屏退眾人,亦不知說了什麽。


    隻知皇帝迴京後,眾臣啟奏立太子之事,皇帝說道‘皇儲之事,茲事體大,立誰為嗣,朕心中有成算。’


    成算是誰李德全不知道,但應當不是十阿哥,因為退朝後,皇帝迴乾清宮批閱奏折。


    長久的沉默之後,李德全聽見皇帝歎息一聲‘朕終歸要先顧念江山社稷!’


    “你說她是不是在怪朕?”皇帝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這樣一句。


    李德全忙答:“萬歲爺待娘娘情深義重,娘娘怎會?”


    皇帝神情間現出一絲淒苦:“可她走了這樣久,連夢裏都不肯來見朕一麵,宜妃說夢見她了,朕羨慕,甚至嫉妒……”


    自從太子被廢後,皇帝與胤礻我的關係倒緩和下來,不再像以往一般劍拔弩張。


    李德全暗暗想著這些,上前恭敬行了禮,稟奏胤礽並無大礙,皇帝神色清淡,隻是微微頷首,緩緩踱步到書案後。


    又見小太監通稟道,傳教士張誠在外求見。


    張誠前陣子迴國,想必是才迴來,皇帝便招了下手,李德全便上前去道:“宣!”


    張誠是法國人,在尼布楚條約簽訂時曾任翻譯,是立過功的,皇帝待之素來和藹,隻招手叫李德全賜座。


    張誠先謝了恩,又捧上一隻紅木朱漆鏤花的小盒子來,說道:“啟稟皇上,臣特帶了一樣禮物進獻給皇上。”


    李德全接過來遞給皇帝,皇帝拿手一掂,並無多少分量,隻有打開來,便見裏頭有個小人跳舞,隨之是悅耳的樂聲,皇帝瞧著有趣,連李德全也覺得新奇。


    皇帝又問了張誠幾句法國的風土人情,一路上順遂與否,李德全方送了張誠退下,迴來見皇帝愛不釋手地捧著那小盒子看,自言自語般說道:“這個東西有意思,她必定喜歡,都給她留著,給她留著。”


    說著走到次間開了隻櫃子,小心翼翼將那盒子鎖了進去。


    李德全不由鼻子一酸,皇帝雖沒說,他卻清楚這個“她”指的是誰?溫僖貴妃都走了十年了,皇上依舊沒有放下,還是以為溫僖貴妃能迴來。


    前陣子聖駕去五台山,皇帝每到一座寺廟,便要問上一問,死去之人可有迴生之術?把那些和尚喇嘛嚇得不知如何應對。


    沒過幾日便到了溫僖貴妃的生辰,皇帝照例要往永壽宮去住一晚,一年裏皇帝隻許自己踏進永壽宮這一次!


    李德全吩咐禦膳房的人遵旨將滿桌子飯菜擺放好,又擺放兩副碗筷,方才躬身行禮退下,隻餘皇帝單獨一人在暖閣裏。


    永壽宮自溫僖貴妃走後,一直保持原貌,連牆角的爬山虎都不許多一根,眼瞧入夜,一陣夜風吹來,魏珠不由打了個寒噤,問李德全道:


    “師父,您覺不覺瘮的慌麽?那迴我在外頭伺候,聽見萬歲爺在裏頭說話聲,怕萬歲爺叫我,便挑了簾子看進去,隻見萬歲爺一勁兒往對麵的碗裏夾菜加飯,還說什麽‘朕抽了一日功夫來陪你,多吃些,都是你愛吃的’,這還不要緊,萬歲爺還要在這裏睡一晚,師父,您說溫僖貴妃的鬼魂不會……”


    李德全忙低聲叱他道:“不要亂說話,”說罷又歎息般道:“不論是人是鬼,若貴妃肯來見見萬歲爺,想來萬歲爺也是極高興的。”


    這話語中似乎透著無邊無際的蕭索,魏珠也不由有些感傷,‘娘娘生前萬歲爺不得空陪她,如今倒來陪伴莫須有的魂魄……’


    這話可就犯忌諱,二人便也不敢再多言。


    沒過多久,皇帝又以“雖被鎮魘,已漸痊可”為托詞,複立為皇太子,這一次複封八阿哥為多羅貝勒,又封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為親王,七阿哥和十阿哥為郡王,九阿哥、十二阿哥和十四阿哥為貝子。這一舉動實在匪夷所思,命眾人都摸不清頭腦,眾臣也知皇帝行動高深莫測,不敢妄加揣測。


    因龍體不適,皇帝便往塞外避暑行獵,調養聖體,這一日忽見顧太監風塵仆仆地來,見著李德全便問道:“李公公,萬歲爺可在?”


    李德全隻道:“由和主子服侍著才歇下,”又見他麵色蒼白,心中生出些不祥的預感,問道:“何事?”


    顧問行隻道:“八公主難產歿了……”說罷又托起肩上的包裹,說道:“這是誠親王呈給萬歲爺的奏折和八公主的脈案。”


    李德全也知不好,八公主是溫僖貴妃撫養的,被貴妃教導,平素最體貼懂事,皇帝原舍不得女兒,想在京中為八公主尋一門親事,可八公主隻說:“額娘生前曾教導女兒,不可為一己之私而廢國家大事,皇阿瑪若為女兒開這個頭兒,叫餘下的姐妹們如何心服?”


    皇帝方歎息一聲,又仔細遴選了多羅杜楞郡王倉津為額駙,並親自將女兒送駕至科爾沁。因八公主有了身孕,皇帝擔憂科爾沁蒙古醫術不精,特意恩旨八公主迴京待產,卻還是傳來這樣的噩耗。


    皇帝看到胤祉等人的奏折,默默不語良久,最後提筆寫下朱批:著奏聞皇太後。朕體稍弱,不甚強健。公主乃已嫁之女,為彼令朕做何事?隻是照常養身罷了。


    皇帝在人前裝作若無其事,波瀾不驚,隻有值夜時,李德全聽見皇帝沉沉的歎息和囈語:‘朕護不住你,也護不住女兒,你若怪我,也來見我一麵罵我幾句,別一直不肯來見我’。


    翌年,皇帝又往五台山去,依舊虔誠地拜廟,一間間詢問往生之術和三生石,眾高僧見那不過是塊頂頂普通的石頭,可皇上堅持說是三生石,“悅兒說這是三生石,悅兒不會騙朕的!”皇帝這樣堅持,誰敢說不是,隻變著法兒應付罷了。


    而這一年迴來的萬壽節,皇帝酒後閑散,邂逅了陳氏顰如,李德全在看見陳顰如時也驚呆了,簡直就同溫僖貴妃生的一模一樣。


    皇帝欣喜如狂,以為是上天諸佛聽到他的禱告祈求,興衝衝地將人帶迴永壽宮,封為熙貴人,每日均有賞賜,日夜專寵,其他人都拋舍在腦後去,也終於不再因貴妃是初雪那一日離世而無法容忍下雪,冬至日親至天壇拜祭。


    皇帝自負心胸豁達堪比唐太宗,對群臣的諫言多能遵從,可自從貴妃逝世後,皇帝越發獨裁!


    如今皇帝再怎麽寵愛熙貴人,怎麽逾製,眾臣也不敢再勸諫,諫言也不管用,隻會更令皇帝反感和厭惡。


    皇上把對溫僖貴妃的虧欠都放在熙貴人身上,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李德全看得出,熙貴人雖長相和性格有些像貴妃,到底不是貴妃。


    溫僖貴妃看著皇帝眼神中隻有柔情和寵溺還有期許,沒錯,說是皇上寵愛溫僖貴妃,其實溫僖貴妃更是寵愛皇上,把皇上當成小孩子似的照顧著疼愛著,雖則皇上還大她八歲。


    可熙貴人眸中,隻有崇敬和一絲絲懼怕討好,可皇帝隻是堅持她就是溫僖貴妃迴來了,熙貴人小日子裏腹痛,皇帝就軟語陪著哄著,熙貴人病了,皇帝放下朝政去照料,熙貴人想家,皇帝特旨叫熙貴人的親人入宮陪伴,熙貴人是南方人吃不慣宮裏的飯菜,皇帝特意叫人從江南選了廚子來,熙貴人不過是個小小的貴人,卻能佩東珠,插銜珠鳳釵,穿金黃,戴紫貂。


    眾人自都是不忿的,和嬪有迴抓住把柄訓斥一番,皇帝當場就給了和嬪沒臉,親自將罰跪跪疼了膝蓋的熙貴人抱迴永壽宮,要知道和嬪之前可是最受寵愛的,當然和嬪後來又想法子重得了聖寵,這又是後話了。


    李德全也隱隱聽說熙貴人原是四阿哥選中做側室的,皇帝就這樣將人奪了過來,許是有些過意不去,又親自把禦前侍茶宮女年氏選出來賜給雍親王為側福晉,年氏品貌兼優,李德全早風聞四阿哥與八阿哥等幾位阿哥都與年氏交好,似乎年氏更喜歡四阿哥些,這些都是題外話了。


    假的終歸成不了真,熙貴人到底不是溫僖貴妃,差別漸漸顯露出來,溫僖貴妃時時刻刻會把皇帝放在自己前頭考慮,皇帝若死她是不會獨活的,而熙貴人會因皇帝春秋已高而為自己謀後路。


    皇帝才徹底清醒,熙貴人多麽年輕啊,而他已快到知天命的年紀,如何能指望豆蔻年華的熙貴人與他兩情相篤?實則熙貴人也不敢,這世間敢如此大膽的隻有一個她!


    皇帝下了旨意,將永壽宮恢複原樣,叫熙貴人搬離永壽宮和清溪書屋,皇帝喝的酩酊大醉,徹底放棄了三生石之說,起死迴生,不過是騙人的,溫僖貴妃死了,再不能迴來,他的悅兒迴不來了。


    沒過多久,皇帝又有了新歡靜貴人,瑾貴人,襄貴人,更別提暢春園裏那數以百計的江南美女。


    皇帝害怕孤獨,百官們挖空心思送上各樣絕色美人兒,後來美人多了不稀罕了,又在才藝上下功夫。


    江浙巡撫曾舉薦上一位佳人,自小苦練琴箏,曾練琴練到吐血,彈奏樂曲真真可謂‘此曲隻應天上有’,可依舊未見皇上眸子裏多麽的歡喜。


    李德全想若能換迴貴妃,這樣的江南美女拿十幾,上千個也在所不惜。


    熙貴人生下皇子後不久,皇帝自小的伴讀曹寅染上了瘧疾,皇帝親賜金雞納霜,皇帝親征噶爾丹時曾得瘧疾,多虧貴妃帶了藥去,皇帝想起此事,默默良久。


    曹寅終歸沒有撐住,不久就病逝了,皇帝心情奇差,又接到奏報皇太子密謀托和齊等人調動邊防,皇帝難免又想起太子是如何算計他的悅兒就似要發狂,大怒之下,終以皇太子“狂疾益增,暴戾僭越,迷惑轉甚”的借口,再將胤礽廢,又下命皇四子胤禛查辦太子黨人托合齊等。


    十一月裏皇帝照舊去孝陵,皇帝隻是遙遙站在山坡上望著妃衙門默立半晌,李德全想不通皇帝為何不進去,去溫僖貴妃墓前看一看呢?還是那一次,皇帝近乎自言自語般歎息了這樣一句“多少年了,朕偶爾想起仁孝皇後,孝昭皇後,想起許多人,偏偏隻有她,想都不敢想,每每想起,都痛不欲生……”


    李德全似乎一瞬間明白,卻又覺得無比悲傷。


    又隔一年,皇帝下旨‘開國舊勳,理當優容’,把額亦都的子爵封給了溫僖貴妃的弟弟尹德,可當年額亦都的子爵傳給遏必隆,遏必隆因軍功封為公爵,並傳給阿靈阿了,哪裏又有一個子爵?


    可皇帝年老多疑,誰也不敢去跟皇帝掰扯這個,況且皇帝對後妃母家一向節製,偶爾一個舉動也不傷根本。


    溫僖貴妃的娘家,除兩個弟弟早亡外,法喀和尹德,皇帝都十分照料,對於法喀,皇帝也一再扶植,隻可惜這位國舅爺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


    翌年十一月,皇帝又往孝陵,這迴依舊帶了十阿哥同去,並打發他去生母麵前拜祭,皇帝依舊隔著幾個山頭遙看著妃衙門,默然靜立,自言自語。


    ‘悅兒,朕給你的或許不是你想要的,卻是朕能給得起最好的了!’


    皇帝在暫安奉殿拜祭後,聖駕轉往熱河避暑山莊巡視,才到了山莊,便收到八阿哥送來的禮物,皇帝心情尚可,叫人呈上來,籠子裏卻是隻死鷹。


    皇帝震怒,大罵八阿哥為辛者庫賤婢所出,又命宗人府革去八阿哥的俸銀祿米,眾皇子多為八阿哥求情保薦,皇帝一怒之下,險些把劍砍了十四阿哥。


    此時老皇已年邁,兩鬢斑白,漸漸壓服不住底下的眾皇子,死鷹之事,到底為何,皇帝竟有些懶得去追究了。隻是頹然無力地說了句:“朕這把骨頭遲早被這群逆子拆了才罷,朕就為了這群東西拋下了朕最心愛的女人……”


    不久四阿哥胤禛上奏為八阿哥說好話。皇帝因此倒對胤禛另眼相待九阿哥胤禟和十四阿哥胤禎與八阿哥胤禩交好,常去探望賦閑在家的八阿哥,胤禛有時也去,皇帝唯獨囑咐十阿哥,不要往裏頭摻和,十阿哥隨溫僖貴妃,並不戀棧權力,也倒能將就置身事外。


    除冊封妾氏郭絡羅氏一事外,胤礻我多半能聽皇阿瑪的話,皇帝曾勸兒子送走郭絡羅氏,胤礻我隻是不肯,瞧著兒子這份癡心,皇帝便也隻能是油然歎息罷了。


    漸漸的,老皇越發年邁,許是應了那句話,人老多情,皇帝漸漸原諒了皇太子,也原諒了八阿哥,他在山西擇地為皇太子建造王府,安頓皇太子的身後事,然而還未安排妥當,便到了十一月初雪的時候……


    李德全漸漸上了年事,隻因皇帝還顧念舊人,跟在暢春園裏服侍,隻是大半宮務都轉交給了魏珠。


    魏珠抬頭瞧著天色晦暗,怕是要落雪珠子,隻忙命人關窗子,不多時果聽見雪珠子砸在琉璃瓦上的啪啪響,今年初雪來得遲一些,皇帝因病在暢春園休養,一眾太醫都在外殿裏守著服侍皇帝進藥,暖閣裏。


    李德全挑了簾子出來,說道:“萬歲爺吩咐叫去看看四王爺到了沒有。”


    因皇帝病重,除十四阿哥領兵出征外,三、七、八、九、十、十二、十三皇子都在病榻前侍疾病,因四王爺胤禛代皇帝往圜丘行禮,故而遲遲未至。


    魏珠忙應一聲是,踏出暖閣門,那雪已下的又急又大,夾雜著北風唿嘯,地上已積了薄薄一重。


    魏珠打了傘頂著風過了一重垂花門,果見幾個人影冒著風雪趕來,走的進來,見是四王爺的駕,忙打了個千兒道:“給王爺請安。”


    胤禛抬手叫他平身,又吩咐跟著人先行退下去,才低聲問一句:“如何?”


    魏珠神色一斂,低聲迴道:“不妙。”


    胤禛心頭一沉,一張清俊的容顏更添冷意,隻不做聲往前走著,魏珠忙趕上他道:“王爺,萬歲爺不在佩文齋,在清溪書屋。”


    胤禛微微一詫,問道:“那裏許久不曾住人,皇阿瑪怎會想去那裏。”


    魏珠唯恐其中有線索,隻如實稟道:“咱家也不知,隻是皇上昨日才要搬過去,又吩咐人將山川地理輿圖都收了,隻在四麵牆上掛上了溫僖貴妃的畫像。”


    胤禛微微凝眉,大步進了院子,走至清溪書屋。


    門外早有候著的太監,為胤禛脫了大氅拍去積雪,胤禛方腳步匆忙地進了暖閣。


    老皇躺在床上,幹瘦的臉上遍布青黃病色,須發盡皆白透,胤礻我跪在最近的位置,餘下的諸位皇子依次跪在禦榻前。


    胤禛雙膝跪在地上,道:“兒臣叩見皇阿瑪!”


    皇帝微微睜開眼來,瞧了一眼胤禛,抬起枯幹的手臂衝步軍統領隆科多示意,隆科多叩了個頭,方拿出皇帝的遺囑宣布,“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製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殿中之人神色各異,或因皇帝就要撒手人寰,或因胤禛即位。皇帝隻瞧了眼胤礻我,胤礻我心中感傷,叫一聲皇阿瑪!眾人都跟著哭聲叫起來。


    皇帝隻是轉目看向遠方虛空的一點,那是一張紫檀木鏨卷草花紋彭牙圓桌,上麵擺著一盤糕點,一卷話本,粉色衣裳的女子素手掀開一頁,轉過頭來瞧向這裏,盈盈一笑。


    皇帝伸出手去,麵上露出一絲笑容,悅兒,叫你等了這樣久!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帝玄燁崩於北京暢春園清溪書屋,終年六十九歲。在位六十一年零十個月。皇四子胤禛繼承皇位,是為雍正皇帝,為康熙帝上廟號聖祖,諡號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功德大成仁皇帝,葬於景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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