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悅微微搖頭,說道:“臣妾有一事要稟奏。”


    皇帝抬手為她理著鬢邊亂發,柔聲道:“你說。”


    “依著規矩,妃嬪快要不行了,就要挪到皇莊上去……”


    她尚未說完,已被皇帝決然阻止,皇帝語速極快,透著些堅決和斷然:“你不要瞎想,你隻是病了,李玉白說了,還有好幾十年可活。”


    容悅什麽情形,自己心裏明白,又道:“臣妾想求皇上一個恩典。”


    皇帝心中痛極,隻說:“等你好了,想要多少恩典都成,”他跪在床前,將她的手緊緊貼在麵頰上,說道:“悅兒,你答應過朕,此生此世都不離開朕。”


    容悅微微搖頭,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又道:“求皇上將胤礻我出繼……”


    話音未落,皇帝已抬手按在她唇上,隻是語無倫次的說道:“朕不許你胡思亂想,朕要你和兒子,一輩子都要!誰敢算計你們母子,就是算計朕,朕一定殺了他!!你這病就是因情誌不舒才厲害的,乖乖地聽話,不要再想了,今後所有的事都有朕在,朕護著你……”


    容悅心已麻木無感,隻搖頭說:“求皇上派人送我到皇莊上去罷,不該為了區區一個妃子違背規矩……惹後宮人非議”


    “不要再說傻話,”皇帝說道:“誰敢非議,朕殺了她!你是朕唯一的貴妃,誰敢害你,朕絕不容她!!是不是穎貴人,朕這就叫人去封了延禧宮!”


    “若是王貴人和敏貴人呢?皇上舍得?”容悅冷冷一笑。


    皇帝握著床幃幄的手上加力一扯,那半幅床帳應聲而落。


    皇帝的聲音堅定,“她們不敢生事,他們若敢害你,朕絕饒不了她們!”


    皇帝到底是喜歡如玉和阿秀的,那自己在與不在又有何關礙?容悅心底竟似放鬆些了似的,她到底算對得住皇帝了,問心無愧,隻道:“求皇上念在我過去些微苦勞和忠心的份上,打發人送我去皇莊,將胤礻我出繼罷,這樣,臣妾就是死了,也感激皇上!”


    最後的日子,她想見見那個人,那個癡心相守,卻一次次被她狠心冷落的人……


    “悅兒,朕不許你胡說,你絕不會有事,”皇帝緊緊握住她的手,說道:“朕已叫人去傳紫蘊迴來服侍你,你要什麽朕都答應你,隻要你高興,哪怕是……哪怕是……”


    哪怕她要做皇後,他也在所不惜!


    “可我要一個全心全意待我的丈夫啊!”容悅雙手緊緊摳住涼薄的被褥,哭的聲嘶力竭:“我不貪心,小富則安也好,我不奢求榮華富貴,煊赫權勢,隻要有一個彼此相愛,白頭偕老的丈夫!”


    皇帝眼眶微熱,隻說道:“悅兒,朕早就拿你當妻子,你忘了我們在奉先殿許下的誓言,等除掉葛爾丹,朕將皇位禪讓給太子,朕帶你走,咱們白頭偕老。”


    容悅淒然地搖頭,怕是還有德妃,如玉和阿秀吧……


    皇帝想要白頭偕老的人太多了,那裏太擠了,她不想再擠在那裏,況且他若知道仁孝皇後的死因……


    她抬手擦拭掉淚珠,搖頭說道:“我可以不在乎你忙於朝政無暇陪伴,可我實在受不了你那源源不斷的女人了!”


    皇帝身軀一震,隻是說:“朕是皇帝……”是皇帝總會有很多身不由己,要雨露均沾。


    容悅想起往事,忍不住淚如雨下:“我知道,我不敢埋怨皇上,當初是我不知輕重入宮來,是我的錯,我早該知道皇上三宮六院,坐擁嬪妃無數的,是我自己的錯,隻求皇上念在我多年料理後宮盡心盡力的份上,饒了我,放我走吧!”


    皇帝見她神色中滿是悔意,全無求生之意,更無對自己一點留戀,隻是沒來由的怕,她後悔?她怎麽可以後悔,他愛著她呀!


    皇帝隻是默然轉身,對外頭吩咐道:“叫王貴人和敏貴人來侍疾!”


    “不必了,”容悅心裏倦極了,沉沉閉上雙目,“何必為難皇上的心上人。”


    “你才是朕的心上人!”皇帝極認真地說道。


    聽見傳召進來的李德全見帝妃冷戰,也不敢出聲分辨,隻悄悄叫魏珠去了永和宮請王貴人,自去了啟祥宮請敏貴人。


    王如玉摸不清頭腦,隻塞了一錠銀子給魏珠,打聽著:“究竟何事?”


    魏珠悄聲道:“貴妃娘娘打翻了醋壇子,娘娘千萬小心才是。”


    王如玉忙換了衣裳,進永壽宮時敏貴人已到了,貴妃麵朝裏躺在床上,皇帝坐在床邊,阿秀則跪在床前,王如玉輕移蓮步上前叩頭請安。


    雲渺端了藥進來,皇帝麵上一片冰冷,那眼圈卻似乎微紅,隻是冷冷吩咐敏貴人與王貴人:“敦請貴妃進藥。”


    敏貴人便道:“娘娘,請進藥。”


    王如玉將那藥碗接在手中吹了下,上前半步說道:“娘娘,請吃藥罷。”


    容悅依舊不為所動,隻是閉目不語。


    皇帝滿心裏心疼,見她無聲流淚,毫無主意,隻是說道:“悅兒,你吃了藥,吃了藥朕就帶你去皇莊上住一陣子,你想住多久就多久,朕都依著你。”


    那聲音如此溫柔小意,帶著幾分懇求,王如玉聽在耳中,心中不由驚詫,皇帝對她雖溫和,卻依舊保持著尊貴氣派,上位者的威嚴,幾時有過這樣的卑微,懇求?


    而貴妃要的是自由,她已經厭倦了壓抑和忍耐!


    皇帝見她依舊不肯服藥,隻是心裏著急,急聲道:“這是聖旨,你要抗旨麽?”


    容悅淒然一笑,方才睜開眼,勉強掙紮著欠身道一句:“奴才遵旨。”


    皇帝見她沒有力氣,隻上前攙扶,她去推開自己,皇帝心中極不是滋味兒,可總得叫她吃藥啊,不吃藥,她就真的會死!


    王如玉忙忙捧了藥碗上去,容悅勉強用了大半碗湯藥,已覺胸腔滿溢,全都堵在嗓子眼裏。


    皇帝又勸道:“藥量不足,功效難以達到,悅兒,再吃一些,不然病怎麽好。”


    那藥氣味濃烈,王氏本就嬌弱,聞這氣味時候大了,隻覺胸中泛起惡心,藥碗一滑,啪摔在地上,王貴人忍不住拿帕子掩口幹嘔起來。


    皇帝心中一驚,怕惹容悅堵心,隻斥道:“還不快退下,這樣的事都做不好?”


    容悅隻是定睛瞧著王貴人,瞧著她起身離去,說了聲“等一等,”喚住她,又問道:“你有了?”


    王如玉微微側開臉去,麵露羞澀地點點頭。


    皇帝也未想到這一出,他隻覺手心裏握著的手越發顫抖的厲害,隻是喚道:“悅兒……”越想越是心煩,越是害怕,隻是冷聲吩咐王貴人:“還不快退下!”


    話音剛落,容悅隻覺嗓子眼兒裏一口鹹腥,伏在床沿上張口將所用之藥悉數吐了出來,又堪堪嘔出大半碗血。


    敏貴人和王貴人也看的膽戰心驚,她們也知貴妃原就血氣不足,如今又這樣吐血,人還能活麽?


    皇帝心中痛甚,隻不知如何是好,隻是說:“這藥冷了,朕再去命人熬一碗”。


    敏貴人擔心王貴人腹中胎兒有失,隻悄悄拉她退下。容悅微歎一聲,說道:“求皇上放了我罷,我自問也沒有半分對不住皇家和皇上之處,我如今已沒有多少時日了,求皇上發發慈悲放了我……”


    皇帝心中一萬個不舍得,卻也再不敢厲聲嗬責她,隻勉強擠出笑來勸哄:“你不要多想,你隻是太累了,乖乖睡一會兒,朕再叫人熬藥去,吃幾服藥便都好了。”


    容悅見他不肯鬆口,隻絕望地歎了一聲,皇帝是極固執的,她怎麽能奢求他成全自己?她早該知道的,即便再不喜歡如惠妃,也不得不在宮中等著老死!


    “永壽宮病氣重,請皇上去啟祥宮安歇罷。”容悅又道。


    “傻話!你病好之前,朕哪裏都不去,你好好休養,朕去想法子,找最好的大夫,一定會醫好你的。”皇帝隻是一遍一遍語無倫次地保證著。


    因貴妃病重,自此之後,皇帝再未召見過其他嬪妃,除開上朝,寸步不離地守著貴妃,哄著貴妃。


    眾人自然欣羨皇帝對貴妃的青眼有加,可也知道貴妃已經無法進食,每日一碗血接一碗血的吐,也就是那麽迴事了,可誰也不敢說,皇帝聽不得,有個宮女說了句‘貴妃活不長了’的話傳到皇帝耳中,當夜便被拔去了舌頭……那慘叫聲劃破了夜空!


    今年的冬天來得早一些,幾場風過,樹上葉子嘩嘩掉落個幹淨,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一輛馬車停在神武門,趕車的周濟解下金牌來出示。


    侍衛們讓開路,周濟將馬車趕到順貞門,才對裏頭說道:“紫蘊姑姑,到了。”


    紫蘊挑了簾子下車,前頭帶路的周濟往乾清宮走,忙道:“這邊才是永壽宮呢。”


    周濟說道:“貴妃娘娘一直病著,萬歲爺不放心,將人帶去了乾清宮裏住著。”


    紫蘊才加快了腳步,待挑起簾子,隻見宮女雲渺迎出來道:“這便是紫蘊姑姑罷,春早姑姑往後頭盯著熬藥去了,因貴妃娘娘聞不慣藥氣,萬歲爺吩咐挪到乾清宮後的禦茶房熬藥,”說著打起軟簾來。


    容悅正同裕王福晉說話,見了她伸出手來,紫蘊見她一臉病容,忍不住鼻子一酸,跪倒在床前。


    多年主仆相依為命,容悅也不由牽起辛酸來,麵有戚色。


    裕王福晉忙勸道:“你主子不能傷心,方才說些高興的話疏散開了心結,主仆重聚是高興的事,快別再惹她難過了。”


    紫蘊連連點頭,說道:“福晉說的是,奴才是瞧見主子,喜極而泣罷了。”


    容悅怕她路上辛苦,便叫雲渺帶她去安頓,才對裕王福晉道:“嫂嫂事忙,如今來陪我說這麽大會子話,倒叫我過意不去。”


    裕王福晉握住她手微微一歎,說道:“萬歲爺的心裏到底是有娘娘,王爺說,您重病那些日子,萬歲爺總是愁眉不展,都說娘娘是個識大體懂大局的,王爺叫我來勸勸你,男人嘛,總是吃著碗裏瞧著鍋裏,何況他又是皇上,貪戀個新鮮也是正常,您就不要再同皇上置氣了,好生休養身子是正經。


    太醫說了,娘娘這病乃是從心事上起,都紓解開,看得開了,自然也就好了……”


    她說罷環顧四周,見靜悄無人,才又極力壓低了聲音說:


    “也極惦記娘娘,就算為了關心娘娘的人,也該保重才是。”裕王福晉說著,在她手心裏寫了個‘恭’字。


    容悅心中微微一澀,卻再無淚可流,仿佛所有的眼淚都已經隨著皇帝送來的詩箋,被火燃化了。


    “嫂嫂的好意我明白,我……我想見見他。”容悅隻是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道。


    裕王福晉嚇得一跳,皇帝對貴妃的心,全天下都知道了,她哪敢做這等事?


    容悅瞧見她的反應,還有什麽不懂的,她隻輕輕一歎,不再說什麽。她沒剩下幾天了,何必再連累一大堆人性命?


    裕王福晉正要再說些開解的話兒,便聽內侍尖細的嗓音通傳:“萬歲爺迴宮!”


    裕王福晉便站起身來,下跪迎駕。


    隻聽一聲男孩聲音先傳來,額娘額娘的叫著,緊接著是橐橐靴聲,皇帝才從玉泉山迴來,身上尚穿著戎裝甲胄,踏足寸許厚的織花地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十阿哥今日也是遍身鎧甲,跑到貴妃床前道:“額娘,皇阿瑪今日好威風,站在晾鷹台上看紅衣大炮試驗!還親自射箭,十矢皆中。又賜八旗官兵膳食,額娘,孩兒今日也射箭,也是全中……”


    小孩子新鮮,衝著額娘顯擺個沒完,全然不知自己的額娘將不久於人世。


    容悅隻拿帕子為兒子揩去額上的汗水,說道:“瞧你,還不快去向二伯母請安。”


    胤礻我才站起身來,衝裕王福晉做了一揖,道:“侄兒給伯母請安。”


    裕王福晉忙道:“十阿哥快免禮,長成大孩子了,真真兒是英武不凡。”說著看了一眼旁邊的皇帝,才道:“妾身還有事,先告退了。”


    皇帝客氣道:“二嫂請便。”才又上前坐在床沿上,看了看容悅麵色,心中雖難過,卻隻是勉強笑道:“瞧著氣色好多了,想來李玉白這藥方是效驗的。”


    容悅便站起身來,為皇帝解了甲胄,皇帝見她終於肯親和幾分,自然欣喜,想到她那日益嚴重的病情,又不免難過。


    雲渺在一旁看著,忙領了十阿哥下去。


    容悅隻靠些湯羹捱著命,一件鎧甲解了倒有小半個時辰,也耗光了全部力氣。


    皇帝瞧她快要暈倒,忙抱她迴床上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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