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尚屬冬春交際之時,況這兩日落了場雨,生了一股倒春寒,故而湖水仍舊冰冷刺骨。≥ 容悅雖被救了上來,卻因此著了風寒。


    偏又不知哪裏放出的流言,有的說,鈕鈷祿家六姑娘與天地會中英雄豪傑一見鍾情,故而以死相逼,不願進宮,家裏人沒法子,隻好把她關起來;也有人傳,六姑娘的姐姐出了名兒的善妒,故而把妹妹弄病,不叫她入宮;當然傳的最多的就是佟國舅家的大千金嫉妒將入宮分寵的六姑娘,故而趁著赴宴人多難辨,將人推下水去……


    如是幾下裏煎熬著,寢食難安,又失了容養,這風寒一直拖著,最後竟越難好了。


    “娘要我說多少遍才好,並不是女兒推得她。”佟仙蕊隻穿著見榴花色窄裉小襖,髻半散,半臥在櫸木海棠花圍拔步床上,倚著朱紅色彈墨百鳥迎枕上,一張秀麵滿是煩躁,“您怎的相信外頭那些胡話,也不肯相信女兒。”


    佟夫人赫舍裏氏身上穿著件赭紅色盤銀刺繡寶相花葫蘆紋長褙子,手中拿著塊素紗帕子,見女兒一味嘴硬,就是不肯認錯,忍不住拿手戳著女兒的額頭,罵道:“我並非說你推了她,她落水時你早已迴了戲台,眾位夫人也都是瞧見的。我隻問你,為何要同著人向那丫頭說些難聽的話?”


    佟仙蕊聞此,心中著實緩不過氣,卻又不敢十分與母親頂嘴,隻暗暗捶著枕頭道:“額娘既然知道,為何還要責備女兒,外頭那些閑話,均是有心人捏造出來的,額娘肯聽,便是落了下乘。如今又拿這話來教育女兒,倒真叫女兒摸不著頭腦。”說到這,忍不住又在床榻上拍了下。


    佟夫人被她氣的倒仰,直要抓了青花瓷錦繡山水瓷甌中插著的雞毛撣子上來招唿,幸得跟前兒伺候的丫鬟婆子圈圈攔住。


    佟仙蕊的貼身丫鬟雅卉見此忙偷偷溜出去,直奔外書房。


    佟夫人越生氣,怒道:“我瞧今個兒誰再來攔我,便連她一道落。”這話音落,便有兩個丫鬟便遲疑著稍退後半步。


    隻聽佟夫人身邊的媽媽勸道:“姑娘還小呢,太太何不好好說話,也叫姑娘明白您的苦心。”


    佟夫人又悲又氣:“她還小?眼瞅著可就要選秀進宮了,就這個脾氣,遲早也是為家門招禍,不如打死了幹淨!”


    說罷掙開了眾丫鬟,便要舉起雞毛撣子往佟仙蕊身上招唿,後者忙撩起蔥綠緞子薄被蓋住頭臉。


    “住手”隻聽一聲洪亮的男人聲音響起,眾人循聲望去,見一鐵青色合領右衽窄袖柞綢衫,腰束革帶的中年男人在門口的簾陂下站著,不遠處站著一名天淨紗掛印封侯紋窄袖袍的青年,二人均是白淨麵皮,五官輪廓十分相像。


    佟夫人見是丈夫和兒子,便將手中雞毛撣子擲在地上,麵上仍難掩怒色。


    佟仙蕊原怕的躲在奶母懷中,這下見來了撐腰的,也不願再忍,哭訴道:“爹爹,娘要為不相幹的人打死我。”


    佟國維長子葉克書忙上前攙扶佟夫人至碧紗櫥外的玫瑰椅上坐定,他秉性溫和,此刻柔聲勸道:“娘,消消氣,犯不著跟這個強筋著惱。”


    佟仙蕊聽見哥哥這樣說自己,傷心大哭道:“爹爹,你聽聽……他是怎麽說我的。”


    佟國維也走過來,在床頭的禪椅上坐下,先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肅聲道:“別哭了!”


    佟仙蕊聞聲止住抽泣,佟夫人見丈夫插手,胸中頓時一陣憋悶,抬手捂著胸口揉著,半晌才好些了:“老爺還要慣著她,我竟是不能管教這個女兒了?”說著想起懷胎十月,牽動情腸,拿帕子擦拭眼角,“她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我能不心疼,咱家的閨女,自小不成受過什麽委屈,竟日裏跟個傻子似的,我早說,咱們家富貴已極,不求攀龍附鳳,隻求找個疼惜她又好脾氣的,也就是了,老爺偏又要這個孽障進宮,如此不知進退的東西,可叫我這個為娘的怎麽放得下心,倒不如一口氣上不來,瞧不見也倒罷了。”


    佟仙蕊聽見母親這番真情流露的話,心中雖心疼母親操勞,卻也極不服氣,開口還嘴:“娘這話怎麽說的?女兒哪點不如人了。她們入的,我便入不得?”說到這,見爹爹遞過來的眼神,隻好忍住,狠狠揪著褥單。


    佟夫人的母家赫舍裏氏於順治康熙兩朝均是恩寵無限,做女孩時自然嬌貴,與丈夫家世分不出個眉眼高低來,如今嫁到佟家雖也極盡人妻之分,隻是經年養成的脾氣卻難改,夫妻兩個一言不合就要鬧將起來。


    隻是過門後數年無所出,到底不硬氣,直到生下兒子才一招揚眉,難免格外寵愛兒子,後生下女兒,驕矜卻又遠勝於她,管教時又屢屢被丈夫攔著,難免又因此事爭吵。


    佟仙蕊耳濡目染,久而久之養成了這一幅隻管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驕嬌之氣。


    “夫人太過多慮,皇上是閨女的親表兄,脾氣又是最溫厚不過的,對我佟家一向敬重關照,我女兒嫁過去,絕無吃氣的理兒。”佟國維自認對皇帝的態度還是有信息的。


    佟夫人卻不認同:“一入宮門深似海,那種地方都是些人精,明槍暗箭,勾心鬥角不在話下,咱們姑娘又沒有受過委屈,怎能過的慣那處處看人眼色的日子,”說著語氣中便多了兩分哀求,“老爺,為妻實在不放心,您去求求萬歲爺恩典,許咱們閨女自擇夫婿罷。”


    “娘親說的您好像過過那種日子似的。”佟仙蕊小聲嘟囔著,見佟夫人作勢要打,忙緊緊咬著唇乞求地看向父親。


    佟國維一直看重外甥雄才大略,是一代明主。他心氣高,自認這個寶貝女兒不能隨便就給打了,要嫁就要嫁第一等人物,遂道:“真真婦人之見,即便她們想算計,也得看人下菜碟,我還不信了,誰敢打我佟國維女兒的主意。我瞧蕊兒這性子明快討人喜歡,人又耿直,夫人太過多慮。”說這話時兩撇胡子跟著抖動,頗為威風。


    葉克書在一旁看了半晌,方才勸道:“兒子認為娘說的對,大妹脾氣確實驕躁了些。”


    佟國維罵道:“糊塗東西,你又懂些什麽,內宅的事,誰許你跟來插嘴?不稂不莠的,鎮日不知上進,還不快滾迴外頭讀書去。”


    鄂倫岱被他當著一屋子人劈頭蓋臉地罵下來,胸中自然惱怒,可又被父親訓斥慣了的,此刻強忍住,大跨步抽身離去。


    佟國維極力放柔語氣道:“夫人這會子反悔已來不及,太皇太後都已相看過,內務府的人也來傳過聖旨,三兩日內便要初選,皇上這陣子正為三藩的事憂心,咱們又是嫡親外家,怎好出爾反爾下他的臉麵?”


    佟夫人麵上盡是無奈,見丈夫放柔態度,也隻好道:“老爺明日一早還要往甘肅去公幹,早點迴去歇著罷,我再跟閨女說會子話。”


    佟國維見佟仙蕊悄悄衝自己搖頭,遂道:“夫人料理家務著實辛苦,我尚有幾樁事要同夫人商議。”說罷不由分說,把住她胳臂往外帶。


    佟夫人隻好指望明日丈夫走後再好好管教女兒,當下與丈夫一同迴正房歇息不提。


    實則容悅那日去赴宴,被佟仙蕊碰見,奚落了數句,說什麽姐姐妹妹一起往龍床上擠,也不管什麽臉不臉的了,她們佟家到底做不出這等事來,換做她是容悅,寧願鉸了頭做姑子去,不然便去太皇太後麵前哭求雲雲。


    容悅雖本無意入宮爭寵,被她這樣一說,到底心中氣鬱,又念起常寧素日的好處與恭維討好,心下懊悔,胡亂走到湖邊垂柳樹下了會兒呆,似乎被什麽人帶了一把,她又正值恍惚,便落下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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