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半晌無話,隻靜靜呆著,青榆木車輪轉動,與木榫卯摩擦,吱呦呦,吱呦呦,周而複始,無窮無盡,像極了哀怨的泣婦,透過輿窗傳入,生生要愁煞誰,偏那車窗又唿扇個不停,直響叫人想捂了雙耳,不去聽也罷了。


    終歸是停了車,便有聲音自車外傳來:“爺,到了!”


    本木然枯坐的常寧才深深吐了口氣,利落地開了車門,跳下車去。


    容悅遮了紫綃輕紗,將窗簾撩開一條縫隙望去,見車停在國公府後門,常寧在距馬車兩步開外站著,一個勁裝打扮的戈什哈附耳同他說著什麽。


    常寧視線輕轉,見容悅要下車,忙左右掃視一眼,見四下無人,便衝抬了下手,示意那戈什哈且住,走至車前,伸手攙扶。


    那護衛得令,恭立一旁,隻見那姑娘扭過臉絲毫不搭理自家主子,小心扶著柞木車轅踩凳下車。


    自家主子唇角浮上一絲苦笑,垂目瞧了眼掌心。


    他不由心中不忿,像王爺這般品貌,又是這般貴重身份,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他曾偶然見過恭王府庶福晉晉氏,極是嫵媚風流,天仙兒似的,對王爺予取予求,溫柔小意,王爺對她倒是淡淡的,據說這位晉氏還不算王府姬妾裏最漂亮的。


    這個女人怎如此不知好歹,偏王爺還對她百般遷就,大費周折。心中納罕,故而偷覷一眼,隻是那女子在門口立著,一隻雪白玉手扶著黃銅獸麵鋪,身段確是嫋娜,可也未比晉氏強到哪裏去。


    那女子似乎輕歎一聲,微側過身,因掩著麵紗,隻瞧見一對極為純淨的鳳眸,黑睛粲然生輝,他慌亂地垂下眼去,卻不由想,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眼睛,怪不得自家主子煞費苦心想要得到。


    他本是八旗包衣,自然明白選秀的規矩,再往深處一想,脊背不禁躥起一股寒意,這上三旗家的貴眷可都是皇帝的女人……


    那女子似乎在猶疑什麽,一對小手絞著鬥篷邊緣三四寸的白狐出鋒。


    “張大盛!”突然聽見主子喚他,他忙應是,上前聽吩咐。


    “你先叫人迴去,隨後同爺一道走一趟步軍統領衙門。”張大盛領命,快指揮眾人先行離開,自己則退至數裏外的隱蔽處等候。


    容悅聞此輕歎一聲,輕聲問:“果真出了事了麽?”


    常寧嗯了一聲,簡單介紹道:“那背後金主甚是厲害,不知如何放出的消息,竟讓天地會的反賊誤以為是皇兄微服出巡,故而出手極快,招招斃命,”見她驚的麵無血色,又道:“你放心,我的人都得了命令,過了幾招見苗頭不對早早跑了,那幫人見車廂內空無一人,以為有詐,也未追趕,底下人見人走了才又迴去清理殘骸。”


    他放柔聲音道:“現場雖未留下痕跡,可事情出在紫禁城內,難保不會驚動五城兵馬司,我去轉一圈,探探虛實,若真有馬腳留下,也好早早處理,免得牽連到你身上。”


    容悅心中感動,直如萬絲千縷重重糾纏,淨是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她輕咬下唇,終歸輕歎一聲,又福了福身,道:“王爺兩次活命之恩,臣女無以為報,今後王爺若有難處,鈕鈷祿府自當鼎力相報,任憑差遣。旦夕禍福,莫非天定,今後不敢再勞動王爺。若是見麵,還請王爺依著規矩迴避。世風嚴謹,女孩家稍有不慎,不僅自己萬劫不複,還帶累家族,不得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今日之事涉及到鈕鈷祿府的人,臣女自會料理妥當,還要勞駕王爺告知王府家將,勿讓半個字漏出去。”說罷又拜了一拜。


    常寧見她故作生疏,神色淒然,低聲歎道:“戰戰兢兢,步步驚心,你是如此,我又能好到哪裏去?我並非不為長久計……你不明白我的難處……”


    “什麽難處?”容悅心中酸澀,語調也略有些輕顫。


    常寧默然半晌,吐字緩慢卻又堅定:“總歸有這一日的。”


    容悅轉身,正對著他微凝的眸子,目光迥然,卻又似千鈞重,拉著人的心,一點點下沉:“總會有一日,你能安安心心地同我在一處,不用擔驚受怕。”


    他本就身量高,又穿著蓮青色府綢團花猞猁皮襖,居高臨下看過來,便如大山,厚重踏實。


    她視線所及,不覺籠上一重霧氣,想要用力點頭,卻強扭過頭,上前去扣了門。


    法喀早安排好人,此刻隻有寧蘭守著,見自家主子神色戚戚,恭親王站在門外,也不敢多問,試探著闔上兩扇朱漆門扇。


    容悅緊緊握著拳,指甲直嵌入手心裏,卻一點不覺痛楚,隻能看到,那個長身玉立的青年一點點,消失在門後。


    選後關係國體,自然舉國關注,尤其是身處京城的權貴之家。


    因今年連下兩場雪,著實比往年冷些,納蘭府中主院的暖閣裏仍燒著地龍,納蘭明珠正值不惑之年,穿著四合如意暗紋赭色潞綢袍子,頜下三縷美髯,保養得宜,風度翩翩。


    納蘭夫人穿著家常的赭色折枝花卉對襟褙子,手中捂著喜鵲登枝鏤花手爐,見明珠撚須不語,忍不住道:“這麽說,咱們大姑奶奶是沒指望了?”


    明珠道:“這宮中論資曆、出身,推翊坤宮鈕鈷祿氏,太皇太後又相中了佟國綱家的大女兒,隻等著過陣子選秀,過了明路名正言順地進宮。慧兒雖是我遠方侄女,才貌也算上乘,可跟那二位相比就遜色多了。”


    “選秀?”納蘭夫人略有些吃驚,“老爺怎知?”


    納蘭明珠道:“雖未明上諭,但已是明擺著的,先仁孝皇後三年喪期已滿,聖上子嗣也不多,選納八旗女子充實後宮勢在難免。否則,佟國綱家如何能不著急,他家的姑娘想來也快滿十八歲了罷。”


    納蘭夫人深覺有理,倚著條幾朝丈夫的方向靠了靠,道:“畢竟咱家姑奶奶誕育了皇嗣,五阿哥聰明活潑,很得兩宮喜歡。”


    明珠不以為然:“那母以子貴是什麽情形,如今又是什麽情形?”


    納蘭夫人急道:“什麽情形,老爺別賣關子。”


    明珠道:“當今聖上可是有太子的,有子嗣便不及沒子嗣,況且,太子爺的外家絕非那般好說話的。”


    納蘭夫人政治上雖不敏感,可在繼承人這方麵很精明,若是封有子嗣的後妃為後,那就相當於多了一個嫡子,就是太子極大的威脅,再想想今日裏見麵那拉慧兒的話:“侄女受叔父嬸子庇護,自當感恩戴德,如今我在宮裏,叔父在外朝,自然要互為依靠,若祈求再多的,侄女怕是沒有那般福氣,先說給嬸子知道,也免得日後叫大家夥兒失望。”


    納蘭夫人是明白人,也知道當時硬把她送進宮去,娘倆早有芥蒂,也罷,想到這對丈夫道:“佟仙蕊我是見過,雖姿色豔麗,可性子火爆,人又有些孤僻,怕皇上未必喜歡,法喀眼瞧著不像有出息的,鈕鈷祿氏若入主坤寧宮,必少不得聯接外臣,納蘭與鈕鈷祿兩姓交好,她要得了那位置,倒比那佟家上位於咱們有益。”


    明珠見妻子又打起小算盤,不由苦笑道:“夫人哪裏知道,皇家選婦是家事也是國事,需知佟國綱乃是萬歲爺的嫡親舅舅,自古來帝王均重母家,為的也是內外支撐,互為表裏;加之萬歲爺侍母至孝,他佟家未必不會再出一位皇後。”


    納蘭夫人連連歎氣,轉而道:“那老爺就什麽都不做了?何不合了人上折子舉薦東珠為後,還能得她感念,日後也好互為照應。”


    納蘭明珠對妻子這一點就通的性子很是欣賞,道:“夫人這話說的在理,我自是有這打算,可也要先摸清了皇上的脈才好,若是萬歲爺一意孤行非要立佟氏,我反其道而行之,絕非明智之舉啊。如今也該瞧清楚了,今上英睿果敢,他一旦打定了主意,誰都休想撼動。”


    他緩了緩又道:“你也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後請安了,可探出什麽口風?”


    納蘭夫人搖頭道:“太皇太後滴水不漏,哪裏聽得出什麽來。”夫妻倆又說了會子閑話,見一個小丫鬟端了朱漆圓茶盤呈上點心,又道:“妾身倒是想起一樁事來。”


    見丈夫看過來,繼續道:“那日去慈寧宮請安時,見鈕鈷祿家的六丫頭做了點心送過去,著實精致有趣,太皇太後吃著好一番誇讚,還叫端給咱們幾個嚐嚐。如今老爺提起選秀……以這丫頭的品貌,多半能中選。早年咱們幾個相與的婦人玩笑,曾說容悅是宜男相。”


    納蘭明珠不由撚須沉思,緩緩道:“夫人倒是有些意思……看來此事,還很有變數。”


    丈夫素來謹慎,說出這話,著實也讓納蘭夫人吃了一驚,一擺手喚了大丫鬟鸚哥過來,吩咐道:“你去一趟大奶奶屋裏,傳我的話兒,叫留三姑娘用罷午飯再走。”


    那丫鬟應是,退行數步,方掀了簾子出去,繞過穿堂的大理石山水屏風,出了正堂,沿著抄手遊廊迤邐而行,守門的見是夫人房裏的丫鬟,忙親親熱熱的迎進門來。


    鸚哥進了起坐處,隻見大太太盧氏正歪在貴妃榻上,鈕鈷祿家的三姑娘坐在小杌子上伏在榻沿同盧氏說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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