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池春坐在那樹上,腳丫從大紅百褶裙裏麵露出來,看著下麵那執著書卷的少年,俏生生笑著問。


    她的眼前被這個少年的容色所占滿。


    那紅塵萬丈乍泄的光仿佛被撥開,那少年明明在下麵,卻又像是立在高高在上的彼端,像是一朵優曇婆羅般籠罩在雲霧中,那眼睛看著她,卻又似乎根本沒有看著她,隻有眉間一點硃砂,勾勒出一絲人間色彩。


    真美。


    謝池春的心神都被那硃砂所吸引,眨了眨眼,趴在樹枝上等待著那少年說話。


    雲行風坐在桃花枝下,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然後便低下頭,繼續去謄寫的手上孤本。


    謝池春似乎也不在意,然後從桃花樹上跳了下來,做到他的對麵,看著那隻正在啄著果子的小鳥,然後對著雲行風笑道:「謝謝你的果子啦。」


    雲行風淡淡頷首。


    對於謝池春而言,年少恣意的她從不在意任何的禮法,她想做的事情,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便要用盡一切的得到。她在家裏喜歡光著腳丫跑,那麽不論她的娘親如何威脅她以後嫁不出去,她都不會改變。


    嫁不出去又怎的?她才不要嫁人呢!她謝池春,要做這個世上最好的女兒家,瀟灑自在的活著。


    然而此刻,她翻牆而來,於一樹桃花間,遇見了那個少年。


    眉間一點硃砂,像是印刻在那萬千世界裏最為灼目的顏色。


    仿佛也印在了心上。


    於是她就這樣告訴了他她的名字。


    但是這個少年卻從來不說話。


    她看著他提筆的樣子,很好看。


    她看著他看書的樣子,很好看。


    她看著他餵食的樣子,很好看。


    她從來沒有遇見一個人,每一個動作都像這個少年這樣好看。


    雲行風一向不為他人而有絲毫的漣漪,這個少女的到來,於他而言,也不過像是這隻來尋食的鳥雀一樣,吃了便會自己離開。


    但是他又怎能知道,有種人有種物,遇見了便再也離不開。


    謝池春卻似乎覺得他這邊很好玩,於是她常常會翻牆過來,她似乎覺得奇怪,為什麽這個人會一直拿著那看不懂的東西看著,那些所有的鳥雀蟲蟻都不曾怕他,從他的身上掠過,而他卻活的像是山間的一棵樹,在種種的風雨中巋然不動。


    她便常常翻牆過來,他不說話沒關係,她說話。


    她給他講今天她和她妹妹又吵架了,她給他講她和她的朋友阿靜又到了哪裏玩,她給他講東都外麵,有一個才子為一個紅阿姑贖了身,她給她講她又在青崖書院和其他人在一起做了什麽事……


    那些她歡喜的,煩惱的,痛苦的,憂傷的,好笑的,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活潑的姿態撲在了眼前。


    謝池春有時候還給他帶果子來,他不吃,她就在旁邊,拿著果子咬著吃,清脆的響。


    她對他說:「為什麽你下午不在,我下午來都沒看到你,還以為你走了。」


    語氣裏有淡淡的遺憾。


    她對他說:「你家裏在哪裏?你不會說話嗎?不會說話也沒什麽呀,我講給你聽。你看看,我那麽愛說話,你不說話,正好給你解悶。」


    她不知道他其實並不需要解悶。


    於是日子便在這少女的陪伴中漸漸的滑過,春陽落下,桃花謝了,結了小小的桃子,綠綠的桃葉下,那個少女的紅衣依舊灼灼。


    他不知道何時習慣了那個每日拿著果子對著他歡快講著話的少女,那聲音又脆又甜。


    他將每日下午去皇宮拿孤本的時間換成了三日一去。


    在少女和她的姐妹一起出去的時候,他開始下意識的抬起頭,似乎恍惚間能夠看到那大紅的裙角落下來,一層層的暈染在他的眼角。


    以前的看書的時候,任何的聲音都無法入耳,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的神識便不停的擴散,然後去搜尋旁邊宅子裏少女的聲音。


    拿著書的時候,他開始發呆,《悲華經》上,五濁刺目,目光落在那「不取如是清淨世界,而不遠離五濁惡世」上,卻久久不得移開。


    何謂清淨世界?


    那個少女告訴她,她出生的時候,謝夫人正在念著一首《謝池春》,於是她便叫謝池春。


    然而,卻不知道那一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為何人而起。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隻有那個大紅裙角出現在眼前,那個少女清脆活潑的聲音灌入耳朵,方才覺得安寧。


    甚至,是歡喜。


    他那古井不波的心,會浮現如此感覺。


    直到有一日,那姑娘再次翻牆而來,青澀的桃子累累的擠在枝椏上,她跳了下來,看著他,頓了許久。


    他第一次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這個少女。


    那個艷若桃花的少女,臉上浮現了一絲紅,那是比桃花更加艷麗的顏色,陡然間刺入心底。


    心微微一跳。


    謝池春雖然微微的羞澀,然而這羞澀卻並不能讓這個少女退卻,她反倒將頭昂的更高,眼睛更亮,嘴角的笑意更濃。


    「喂,我喜歡你。」


    她是大膽而直率的姑娘,喜歡自然就會說出來,當她開始輾轉反側,腦海裏都是這個少年的身影的時候,她被阿靜告訴,她喜歡上了一個人。


    不一定要結果,但是,她就是想告訴他,她喜歡他。


    「我喜歡你。」


    這四個字有些模糊,但是漸漸的那模糊便一層層退卻,清清楚楚,深深的刻在耳邊。


    然後,他對少女說了第一句話。


    「施主,我是出家人。」


    我是出家人,所以,這個世間所有的感情,終究與他無關。


    他以為,他們的緣分便到此為止了。


    然而,那個姑娘的行為一向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


    「呀!你會說話呀!太好了!」


    接著,少女的眼睛愈發的亮了:「哎呀!你是小和尚呀!竟然有長得像你這樣好看的小和尚!」


    「哈哈哈!小和尚!會說話的小和尚!」


    仿佛一點也沒在意,反而因為他會說話而感到高興和興奮。


    謝池春便道:「小和尚嘛!反正是可以還俗的!隻要你喜歡我,外人的眼光如何根本不重要嘛。」


    他道:「施主,小僧不會還俗。」


    謝池春笑道:「小和尚,就算你現在不喜歡我,但是我還是會喜歡你呀!當我試過以後,你還不喜歡我,那麽,那麽,你去當你的和尚,我就在你的和尚廟外,去當一個小尼姑!呀呀呀呀!真好玩!」


    她真以為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嗎?


    雲行風不再管。


    才十多歲的小姑娘,有多少定性呢?他以為,等到她累了,自然便會離開,而他固然會記得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是記得這頭頂的桃花一樣,不會擾亂半分。


    但是他卻並不知道,他即便能像往常一樣看書禪道,但是眼前卻時常會浮現那個大紅的衣角。


    他在東都一呆便是一年,第二年的桃花如約來臨。


    那個姑娘學會了唱歌,於是,她坐在桃花樹上,穿著大紅的石榴百褶裙,對著他唱著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室宜家。


    樹上的桃花開的多麽的燦爛呀,朵朵怒放華彩無雙。


    美麗的姑娘呀,你嫁到了我的家,定然讓我的家幸福安康。


    她問他:「喂,小和尚,我唱的好不好聽?」


    他沒有說話,隻是低頭輕輕勾了下唇角。


    樹上的少女微微的挫敗道:「小和尚,我要怎麽說你才能和我說話呢?哎,我要怎麽樣你才能喜歡上我呀?難道,真的要我去你寺廟外去當個尼姑嗎?當尼姑其實也沒什麽,但是聽說要絞發,我和阿靜說好了對方的出嫁的時候要替對方盤發的呀。」


    她嘆息,閉上了眼。


    喂,小和尚,你何時,能將我娶我過門?


    月光下,少女趴在樹上睡著了,他就站在樹下,拿著書,然後看著她趴在桃花枝上,將眼前的少女輕輕的看。


    佛本無心。


    他本該是佛,但是為何卻能看見她的裙角被風吹起蕩漾起褶皺的模樣,但是為何能夠清晰的看到月光落在她眼瞼上的模樣,為何能夠清晰的感受到她張開的紅唇裏吐出那溫軟的氣息……


    一朵桃花落下,滑過少女的臉頰,墜落入地。


    他看著那桃花許久,然後彎腰,撿起了那朵桃花,握住。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美麗的姑娘呀,我該怎麽對你說,你是那美麗的桃花,自有一個好兒郎來將你娶進門,挽起你美麗的長髮,背起你纖細的身子,然後一步步走向棠棣花開的青廬小屋。


    有一種愛情,是永遠不會結果的花,花開的時候,艷麗芬芳,花謝了的之後,空空如也。


    他已經在東都逗留夠久了。


    他決定離開。


    他本來不是告別的人,但是想起那大紅裙角,還有那個在樹上唱歌的少女,他卻覺得,或許,該告一下別。


    白日的時候他和她說,那個少女愣了許久,眼角帶了淚水,似乎要哭了起來,但是終究倔強的咬著嘴唇,然後「哦」了聲,轉身而去。


    或許,這就是結果吧。


    晚上的時候他將這些日子以來的東西收拾好,卻又不由自主的站到桃花樹下,而後,在那灼灼桃花中,那個少女穿著大紅裙子,光著腳丫,喊他:「小和尚。」


    她跳了下來,帶了酒氣,手裏提著一個酒罈,遞給他。


    他搖了搖頭:「出家人不喝酒。」


    小姑娘眼底帶了明亮的光,看著他,道:「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也沒有關係,你要走了,我可不可以做一件事?」


    她已經醉了。


    他正待詢問,那個小姑娘卻突然靠近,然後,踮起腳,將吻落在了他的臉上。


    近二十年的古井之心,突然間,潰不成軍。


    ------題外話------


    這個時候,大家都睡了吧~還是說一句,元宵節快樂~晚安親愛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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