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裏知道,自己那點幾歲小孩的城府,糊弄一下周氏還算勉強,柳秀才則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柳秀才問沈玉堂的是沈長林如何,沈玉堂沒有說出原因和細節,直接草率的下了定論,透露出他的淺薄自大,而下一句安慰柳秀才不必擔心,本書院人才濟濟的話,更有一股子撲鼻的鑽營味。


    柳秀才不喜歡這般油滑的學生。


    —


    清風書館,小院內。


    一場急雨方歇,院裏的石板被洗涮的光可鑒人。


    五位小學子伸著懶腰到院裏打水洗手,剛洗淨手上的墨漬,就聽見院外叩門聲篤篤,是隔壁送飯的婦人到了。


    街坊都稱她為白五嬸,是個性子爽利的,待沈長林將院門打開,她就疾步匆匆的進來了,手裏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小籮筐,裏麵是雜糧飯、綠豆湯、三個清油炒的小菜。


    她一邊擺飯一邊說:“你們快些吃,吃完了在這邊喊一聲,我就過來收碗筷,綠豆湯可以留著下午喝,我加了紅糖,甜滋滋的呢。”


    白五嬸是極會過日子和安排飯食的,買的菜新鮮爽口,天熱了日日都給小學子們煮綠豆湯,有時候也做些桂花湯水,酸梅汁子換口味。


    今日顧北安與孫教諭到鄉下去了,整個白天都不在,得顧北安所托,白五嬸答應隔一兩個時辰就看看學生們的情況,免得老師不在,他們在書館裏胡作非為。


    其實不用顧北安多言,白五嬸也時常注意書館的情況。


    五個半大的小孩待在院裏,又時常沒有大人在裏頭,白五嬸覺得這樣很容易招人牙子的注意,萬一小娃娃被拐跑可就不妙了,因此閑時也常管閑事的。


    就在這時,有人到了院門口,探進一張胖臉,正是柳秀才,白五嬸不認得她,葉眉倒豎:“幹什麽的?”


    直到聽見幾個小孩喚這人柳先生,白五嬸才搞清楚他的身份,既是個教書先生,那就不是人牙子了,白五嬸打量柳秀才一番迴了家去,一邊走一邊嘀咕:“同樣是教書育人,怎麽顧先生一表人才風流倜儻,這人滿臉橫肉呢……”


    話音不大不小,白五嬸說著說著聲音便飄遠了,柳秀才尷尬的咳嗽幾聲,又不便找上婦人議論,隻好深吸一口氣,拿聖人的小女子難養來安慰自個。


    沈長林看柳秀才窘迫得樣子很想笑,死死咬住嘴唇才沒笑出聲。


    除沈家兄弟外,其餘三人都在柳秀才的書館裏讀過書,雖說沒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地步,該有的禮儀還是不能少,因此乖巧的問了好。


    柳秀才特意選了個顧北安下鄉的日子前來,自有他的目的,他微笑著頷首答應,然後將手上提著的食盒擺到飯桌上,分別是油菇滑雞片、香椿炒雞蛋、糖醋肉條、炸春卷,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讀了一早上書的五個孩子聞見味道後,肚子咕咕叫成一片。


    “不介意一起用頓飯吧。”柳秀才笑眯眯道。


    沈長林心裏燃起幾個大字——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沈玉堂以為柳秀才厭惡沈長林,那便大錯特錯,柳秀才好歹也是文化人,自也是惜才的,沈長林奪得上次考評首名後,柳秀才就有心招他到自己的書館讀書,誰知顧北安搞了個清風書館,不僅奪了屬意的生源,還想要把書館升級為縣學。


    柳秀才警鍾大起,這次目的很明顯,挖牆角。


    隻要鋤頭揮的好,不怕牆角挖不倒,柳秀才熱情的給孩子夾菜,一派溫和慈祥的樣子。


    他不僅要將沈長林挖走,也要將其他四人一並挖走,這樣清風書院隻剩個空殼,顧北安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做不成事。


    吃完飯後柳秀才沒有要走的意思,正式開啟了洗腦之行,表示一直很看好他們幾個,包括沈家兄弟,若他們到文智書院讀書,可以立即升入甲班由他親自教導,且束脩全免,又列了個三年計劃五年目標,意思是三年後就保舉他們參加童試,爭取五年後考過,通過柳秀才的描繪,他們五個仿佛看見了一條康莊大道在眼前徐徐展開。


    這般低級的畫餅術,對沈長林不起作用,但難保賀許孫幾個不被誘惑,於是沈長林咳嗽一聲,走到牆根邊喊道:“五嬸,我們吃好了。”


    見白五嬸過來收碗筷,柳秀才並沒有住口,繼續畫著大餅。


    白五嬸約聽越火大,學子們都走了,清風書院倒閉了,她上哪掙外快去,於是突然發起火來,連推帶搡將柳秀才“請”出去。


    “什麽先生,我看春樓那些唱戲的也沒你會拉客!”


    直將柳秀才臊的麵紅耳赤。


    第24章 立縣學


    ◎是民不與官鬥◎


    “好好讀書習字, 莫叫不三不四的人再進來,既是清風書館的學子,就該好好的聽顧大人的教誨, 萬萬不可辜負了他。”


    白五嬸趕跑了柳秀才,還不忘訓誡小學子一番, 提著空碗出門後,又對柳秀才遠去的方向啐上一口:“臭不要臉的!”


    “……”


    賀青山倒還好,他是在文智書館受夠了主動轉學的, 絕不會走迴頭路。


    孫陽舒許嘉祥是聽從家長安排過來的, 對柳秀才還頗有幾分親近,若不是白五嬸及時出現,一番粗俗的叫罵提神醒腦,恐怕真就被策反了。


    “我們是清風書館的第一代,讓書館發揚光大是我們的職責。”沈長林一本正經道,“顧先生隻有我們五位學生,走一個他都會很傷心的。”


    洗腦加道德綁架,孫陽舒許嘉祥立即徹底斬斷了迴文智的念頭, 勢與清風同進退。


    但去哪讀書, 向何人求學畢竟是個人私事, 說完後沈長林又添補一句:“若真去了也無妨,我們還是好朋友。”


    —


    顧北安入夜後歸來, 聽白五嬸說起白日的事情, 微挑了下眉毛, 從前隻覺柳秀才昏聵自大,竟還是個不擇手段的小人。


    白五嬸撇撇嘴:“顧大人放心, 我幫你罵迴去啦。”


    說完看見顧北安的衣袍上沾了灰漬, 在鄉下奔忙了一整日又汗津津的, 便和氣的說:“我家裏剛燒好一鍋熱水,還有浴桶,顧先生來我家洗個澡吧,你這身髒衣裳我隨手幫你洗了,晾在竹竿上,第二日準幹了。”


    清風書館沒有浴桶,顧北安好些日子沒洗過痛快的澡,當下點頭答應,隨手取了五文錢給白五嬸,算是柴禾錢和勞務費。


    白五嬸笑著一轉身進了自家院子:“不用,不收你的錢。”


    到這兒,便不得不提白五嬸的家庭了,白五嬸的丈夫白五伯前麵有個病故的原配娘子,生了一兒二女,娶了白五嬸做續弦後又得二子一女,加上公婆,一個兒媳一個孫子,全家上下統共有十二口人。


    如今家裏人多,住房緊開銷大,前頭原配娘子留下的大女兒白雪已經十八,不曾許配人家,白五嬸便瞄上了顧北安。


    顧北安舉人出身,如今是學官,自家雪兒年輕貌美,能幹端莊,白五嬸覺得,或許能牽上線。


    “雪兒,水燒好了沒有?”


    顧北安進了白家院門,迎麵就見一著素色衣裳的少女出來,爽朗應聲:“燒好了。”


    他就是再遲鈍,也明白了白五嬸的心思,難怪一向愛財的她剛才不肯收自己的五文錢。


    隔壁書館裏,幾個小不點已經洗漱妥當,正躺在院裏的竹榻上數星星,等顧北安沐浴迴來幫他們上夜課。


    “先生怎麽還沒迴來。”


    “咱們今晚還上課嗎?”


    沈長林雙手交疊墊在腦後:“再等等,不著急。”


    話音剛落,顧北安推開院門迴來了,晦暗的暮色下,臉頰微有幾分紅,剛才洗完澡白五嬸又張羅留下飲茶,他不好拒絕,留下喝了兩盞,煮茶泡茶的自然是白雪。


    “先生,你身子不適嗎?”


    沈玉壽心思很細,立即搬出一張小椅子擱在一旁:“先生請坐下吹吹風吧。”


    夏夜涼風習習,偶有蛙聲低語,顧北安漸漸冷靜下來,將剛才那些俗世煩擾拋在腦後:“今夜不講課,改為考察你們的功課,一個一個來……”


    —


    顧北安沒有提柳秀才來清風書館挖牆腳的事,但不代表他沒記在心裏。


    相反,他時刻惦記著。


    今年二月,永清縣舉行了縣試,共選出了十名學子參加四月的府試,府試若過了,則可稱為童生,柳秀才的文智書館偶爾會中,不過去年前年皆無考過府試的,永清縣因此也被嘲笑學風低迷,民智未開。


    縣令大人對這次府試很看重,柳秀才也信誓旦旦的表示,他手下有好幾個學生進步喜人,必能考出好成績,誰知五月府試放榜,永清縣再次被剃了光頭,連續三年無一人上榜,淪為本府的笑話。


    顧北安聯合孫教諭,適時提出想建立縣學之事。


    縣學為官辦之學府,入學的一般是童生秀才這一級別,但永清縣秀才沒幾個,童生加起來也隻有區區二十多個,還在繼續考學的不過十五六個,其中三分之一自己開了私塾,三分之一在外求學,剩下三分之一則在柳秀才處。


    縣令大人沉吟片刻:“縣學就算辦起來,也並無足夠的生源。”


    “聖人雲,千裏之行始於足下,縣學初建,生源師資必遇難處,若因此畏縮不前,那麽永清縣將永遠學風不盛,難出人才,何況,縣學招生的標準可以放寬,屬下以為,可以設甲乙丙丁四個班級,按照學子們的資質年齡綜合分班,放寬標準,靈活變通,除秀才童生外,有天資的也可入學。”


    孫教諭頷首表示同意顧北安的想法:“下官和顧訓導數次下鄉,鄉野私塾水平良莠不齊,有不少天資聰慧的孩童因得不到好的啟蒙而被埋沒,可惜可歎。”


    古時的教育向來走精英路線,被埋沒的人才不要太多,這不稀奇,縣令大人歎息幾聲也就過了,愁的是永清縣的精英們不給力,這麽些年莫說舉人,就是秀才童生也鳳毛麟角,他不得不向下挖掘人才。


    縣令大人思索良久,又問了師爺和幕僚們,三日後終於拍板發話:“我們永清縣的縣學,要辦起來!”


    辦縣學,頭一樁事就是撥款,每一縣都有類似教學經費的銀子,但因永清縣沒有縣學,這筆銀子便被挪作他用,如今又被縣令大人挪了迴來,先撥二百兩給孫教諭顧北安。


    有了銀子,一切事情都好辦。


    孫教訓的夫人極會理財,人脈頗廣,在她的幫助下,很快便租到了一間比如今寬數倍的院子,可以容納幾十人吃住學習,顧北安又雇傭了一個門房老頭看門,一個婆子燒火做飯打掃庭院,加上一些簡單的家具床鋪,至此經費還剩一百多兩。


    縣學是官學,本該學費全免,還有補貼才是,但因沈長林等人是白身,因此隻減免了學費,夥食費仍舊要交一半。


    但就算是這樣,家裏的開銷也節約了二百文,錢氏知道後笑的合不攏嘴,直誇自家兩個孫兒是聰明的,就算讀書,也比別人省錢些。


    沒指名道姓,周氏也能聽出來說的是誰,氣得牙根癢癢,但又不好說什麽。


    —


    六月中旬新院子收拾妥當,沈長林等五個小學子搬遷到了更寬敞亮堂的新地方去,白五嬸到底失去了掙外快的機會,很是不舍,倚靠著院門看著衙差過來幫忙運東西。


    白雪正在屋裏裁剪衣裳,白五嬸看她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不禁有些著急,疾步匆匆的走來:“顧大人以後也不住這兒了,雪兒,你不出來送送?”


    “他是外男,女兒待字閨中,哪裏有閨閣女眼巴巴去送外男的道理。”


    白五嬸一時語塞,旋即揪了揪小丫頭的辮子:“你個鬼丫頭,伶牙俐齒的,道理是那麽個道理,那我索性將話與你挑明了,這個顧大人,人品好家世清白,還有功名在身,模樣也生的好俊俏,我看著不錯,能嫁了這樣的男子,餘生定可順風順水。”


    “不過顧大人害羞的緊,這時候雪兒你便得主動些,今日他要走,你出去照個麵送一送,又有什麽出格的?”


    “自己的姻緣不著急,天上就算掉餡餅也砸不到你的頭上。”


    這番話惹得白雪幾個姊妹捂嘴偷笑,白五嬸眼睛一瞪:“你們把耳朵捂上,這是大人說的話,不準聽!”


    白雪也跟著笑了,撂下剪刀還是不樂意去:“顧大人害羞是真的,沒瞧上我也是真的,既然母親將話說開,那我索性也說開了,若一個男子看上了一名女子,不用多言,早就遣人上門說合了,還要女子巴巴的去示好嗎?”


    “他雖隻是一介學官,到底是舉人出身,將來能做縣丞縣令甚至知縣也未可知,人家前途光明,何必娶一個貧家小女為正妻,就算瞧上我了,恐怕……怕也是做妾室。”


    白五嬸臉色一白:“阿彌陀佛,我可沒那個意思,我若存了叫你做妾的心思,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白雪吐了吐舌頭:“我信口胡說,母親別往心中去。”


    話才說完,白家小弟就跑進來嚷嚷:“他們要走了。”


    這下白五嬸可沒空同白雪講道理了,捉住白雪的手便往外走,但還是晚了一步,顧北安一行人已經走出了小巷子,隻剩下一丁點的背影,白五嬸重重歎息一聲:“哎呀,早知道不與你廢話了。”


    —


    “民不與官鬥,季安兄怎麽連這句話都不明白。”


    這日茶樓之上,柳秀才約了主簿小聚,平日裏二人交好,柳秀才這次約主簿前來,是為了訴苦。


    原來縣學建立後就貼出了告示,上書秀才童生吃住免費每月貼補二百文月錢、普通學子通過考核可免學費夥食減半,同時孫教諭兼任縣學的學長,是名義上的老大,但實際上招生教學全部都由兼任學諭的顧北安全權負責,顧北安還從衙門裏遊說了一個舉人出身的無品官吏來做直學,至此,縣學初具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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