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長林先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後乖巧的起身。


    李童生臉色通紅,麵露尷尬,一世英名,就要毀在今日了嗎?那沈長林可是一日書都沒讀過。


    沈玉壽也沒好到哪裏去,緊張的直攥拳,指甲都嵌到肉裏了,要不,他替新弟弟應考吧,可現在貿然開口講話,是不是不禮貌?


    “你會背《三字經》嗎?背來聽聽。”顧訓導的聲音不大,但是隨著屋子裏逐漸安靜,使得他字字清晰,甚至有點振聾發聵的味道,劉裏正、李童生、沈玉壽、門外偷聽的王氏,有一個算一個,皆心事滿懷麵露不安。


    “人之初,性本善……曰士農,曰工商,此四民,國之良。”清朗的童聲卻意外響起了。


    第5章 免束脩


    ◎明天就來上課◎


    顧訓導聽得連連點頭,隻見這男童咬字有些吃力,但口齒清晰一字不錯,落落大方的一氣背誦了小半本。


    “非常好。”顧北安拍手讚歎:“小小年紀就如此優異,難得。”


    沈長林迴以淡淡的微笑,顯得靦腆又乖巧,顧訓導對他的印象更上一層樓。


    一刻鍾前沈長林還躺在樹杈上背書,王氏急匆匆的找到他,叫他到課堂上充人數。事先李童生就考慮到縣裏的訓導會問學子們問題,於是將包括沈長林在內的三個臨時演員安排在最後一排,沒想到因沈長林年紀最小,顧訓導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顧大人請喝茶。”


    方才沈長林被抽查,王氏在外急得差點咬舌,公爹是讀書人,最看重名聲氣節,今日要是丟了人,老爺子怕是會氣病,生怕顧訓導心血來潮再抽人,王氏機靈的泡了杯茶端上來。


    但顧訓導接了茶,卻沒有走,目光在學堂上逡巡,這次選中了沈玉堂:“會寫字嗎?寫幾個給我看看。”


    沈玉堂一陣狂喜,急忙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了新學的幾個生字,大概是太激動了,寫到“黎”字時錯了筆畫,沈玉堂腦子一炸,臉迅速紅成了柿子餅。


    “無妨,你這個年紀,能寫出這樣的字,很不錯。”顧訓導笑著說道。


    考察完大岩村的私塾,他還要去其他村子,便婉拒了李童生留飯的美意,坐上牛車繼續出發了。


    李童生舒了一口氣,宣布今日提前下課:“沈長林,你跟我過來。”


    老童生將沈長林帶到書房,頗有興致的考察他讀寫的能力,沈長林十分清楚,機會已經到了眼前,這時候藏拙他就是個傻子,便將《三字經》《百家姓》等等會背的都背了一遍,隻在寫的能力上做了隱瞞。


    《三字經》這些啟蒙經典朗朗上口,他靠蹭課學成,不會顯得特別奇怪,但寫字就不一樣了,初學之人,很難記住複雜的方塊字,如今沈長林已經學了一百左右的繁體,若全寫來隻會顯得他慧極近妖,於是選了八九個簡單的寫在紙上。


    沈長林不習慣用毛筆寫字,歪歪扭扭的正像一個孩子的筆跡,但這已經足夠震驚李童生的了。


    “以後跟著大家一起上課,不收你束脩。”


    沈長林驚喜的點頭,接著鞠躬道謝,正琢磨按照古禮要不要給老童生磕頭時,李童生已經托住他的胳膊,把人扯到近前仔細端詳,隻見這孩子直鼻薄唇濃眉星眸,不卑不亢,內心一陣喜悅,這是有福之相:“好孩子,迴家去吧。”


    今日弟弟在課堂上出了風頭,沈玉壽沒有一絲吃醋,隻是覺得驚險,迴家路上還心有餘悸:“嚇死我了。”


    沈長林扯住他的衣袖:“謝謝。”


    每日下課歸家後,沈玉壽都將課堂筆記給他看,若非他慷慨,自己的進步不會這麽迅速。


    “一家人,應該的。”沈玉壽羞紅了臉。


    兩個小的提前迴家,錢氏有些驚訝,沈玉壽趕緊將課堂上的事情說了,催奶奶幫沈長林做一個書袋,還要買支毛筆,硯台和白紙他倆可以共用。


    “不要束脩?”羅氏本在屋裏織布,聞聲走出來道:“長林真有出息呀。”


    沈如康也笑容滿麵:“給我家長臉了。”


    做晌午飯時錢氏還從陶罐裏抓了個雞蛋,讓兒媳煎了,吃飯時兩個小的各分半個。


    飯後沈玉壽和沈長林迴房抄書,古代的書售價極貴,要上百文一本,尋常人家買不起,村裏學子們用的書都是自己抄的,孩童筆跡稚嫩還總錯字,但隻要能看就好。


    羅氏洗幹淨碗筷,到錢氏房前轉了幾圈,猶豫著沒進門,錢氏不耐煩了:“有事說事,別老晃!”


    “娘。”羅氏低著頭進屋:“我看……長林那孩子鞋破的不像樣了,想給他做雙新鞋。”


    錢氏正拿剪刀裁一塊零頭布,準備做書袋,出乎羅氏意料,她格外和顏悅色:“成,衣裳也做套新的。”


    這下輪到羅氏驚訝了:“娘,你心真好,我現在就去幫他量尺寸。”


    “等等!”錢氏把剪刀撂下:“急什麽,我話還沒說完。”


    錢氏琢磨一晌午了,沈長林既然不傻不啞,又是個男娃,村裏那幾戶沒後的人家一定願意搶著要他,這時候再去找村長,自家就不是白眼狼了。


    聽了婆婆的話,羅氏臉色煞白,她以為婆婆已經接納了沈長林,並且她也想多養一個兒子,可婆婆的話又忤逆不得。


    羅氏的臉白了紅,紅了白,最後什麽話都沒有講,紅著眼眶出屋,沒曾想剛撩起門簾,就看見沈長林站在門外。


    婆媳二人的對話沈長林全聽見了,但他不怪錢氏,這老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若她是心黑的,就該在他又傻又啞的時候趕走他,而不是等到現在,還在走前給他做新衣和書袋。


    “奶奶,我不走。”沈長林道。


    錢氏內心五味雜陳,走出來對沈長林橫眉冷目:“到別人家可以吃香喝辣,我這隻有粗茶淡飯!”


    “我願意。”沈長林很堅定,這家人淳樸善良,日子是窮了點,但生活條件可以改善,好人卻不是隨便就能遇見的。


    聽見動靜的沈玉壽也跑了出來:“不要叫長林走。”


    錢氏背過身擦了擦眼淚,掙紮了很久才鬆口:“——留吧。”


    事情既已定下,錢氏準備好紙燭香火,帶沈長林到祖宗墳前燒紙祭拜,並讓他正式改了口,管沈如康羅氏叫爹娘,喚自己奶奶,又找到族長改族譜,還去官府改了戶籍,往後沈長林就是她家二郎了。


    *


    沈長林很珍惜李童生給的機會,上課的時候非常認真,凡是李童生課堂上說過教過的知識,他都會反複記憶和背誦,李童生經常誇他聰慧勤奮,同窗聽了又迴家說給大人聽,漸漸的,沈長林在附近村子小有名氣,都說他是小神童。


    錢氏走在村裏,腰杆都挺的比以前直了,多少年啦,自家總是被笑話的對象,總算揚眉吐氣一迴。


    “沈玉堂,下課後留一下。”


    自從被顧訓導考察時寫錯了字,沈玉堂就蔫了,上課的時候總走神,李童生看在眼裏,知道他就此有了心事,特意把他喊到書房寬慰一番,求學和人生路上的起落實屬尋常,若不能放寬心苦糾過去,就不得進步。


    “多謝老師教誨,學生知道了。”沈玉堂茅塞頓開,察覺到自己狹隘了,謝過老師滿臉輕鬆的迴到村裏。


    經過錢氏家裏時,見門口停了一輛牛車,幾個官差打扮的人正在往院裏搬糧食,村長和劉裏正等人也在,正和錢氏沈如康等人有說有笑。


    沈玉堂覺得很奇怪,迴家問了奶奶才知道,顧訓導差人給錢氏一家送了兩袋白麵,十斤菜籽油,還有一套文房四寶加書籍若幹,周氏的話還沒講完,沈玉堂就臉色煞白,失力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唬得周氏連聲問咋了。


    白麵,菜籽油,文房四寶,書本,這些原本該是他的呀,一定是因為他寫錯了“黎”字,顧訓導才隻獎勵了沈長林而忘記了他。


    這一刻,李童生開解的話語統統被拋在腦後,沈玉堂醋怒交加,氣得連晌午飯都沒吃。


    但有一點他弄錯了,麵油筆墨書本並不是顧訓導的獎勵,顧訓導見過許多優秀學子,沈長林五歲能背《三字經》算不得驚人,是在離開大岩村的路上,裏正劉行隨口說了他的身世,顧訓導有了感觸,迴去講說給上司聽,兜兜轉轉又傳到縣令耳中。


    縣令大喜,村鄰好心收養孤兒,還送孤兒讀書認字,這是一段人間有真情動人心魄的佳話呀,足以證明自己治縣有方,永清縣民風淳樸,於是順便寫在了給上峰的奏疏中,並大手一揮給了些賞賜,以資鼓勵。


    “多謝各位大人,你們辛苦了,留下喝杯茶水吧。”錢氏喜的合不攏嘴,又是泡茶又端果子,把裏正和公差送走後,才有空進屋仔細查看那些東西。


    白麵五文一斤,兩袋折銀五百文,菜籽油十文一斤,十斤折銀一百文,書是最貴的,一套四書要賣一兩銀子,至於那套文房四寶,錢氏不識好壞,但讀書人使的東西普遍貴,少說也要二百文,這些賞賜裏外裏加起來值二兩銀子呢。


    再看沈長林,規規矩矩的站在身後,並沒有因為這事沾沾自喜,就憑這點,便能看出他是沉得住氣,不輕狂的人。


    錢氏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後好好念書。”


    “奶奶,我知道。”沈長林脆聲答道。


    白麵是金貴的東西,家裏不種麥子不產麵粉,也很少去糧鋪買來吃,隻是偶爾和種麥子的人家換一點解饞。


    錢氏將兩口袋白麵鎖進櫃子裏,宣布往後隔日取些烙糖餅、蔥油餅,但她每次都隻取一點,剛夠沈長林沈玉壽吃,大人則吃得少,一百斤的白麵硬是吃了半年才吃光,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李童生的大兒媳王氏,最近一直在糾結上迴饅頭的事。


    冷靜下來後,她覺得自己冤枉了沈家兄弟,他們一個安靜本分一個機智聰慧,都不是大嘴巴,不會將事情滿世界嚷嚷,還把沈長林叫來問了一遭,當日吃饅頭有沒有被人看到。


    沈長林立刻就想到了沈玉堂身上,但那隻是一種猜測,沒有確鑿證據,就極可能冤枉人,沈長林不想搞出冤案,並且現在將全部心思都放在讀書上,就搖頭說記不清楚了。


    王氏不甘心,左想右想,準備來一出釣魚執法。


    第6章 失竊案


    ◎以後好自為之◎


    這天她又做了兩屜饅頭,李童生家裏經濟好,幾乎每日都吃饅頭,有時候還做大肉包。


    “沈玉壽,沈長林,過來一下。”王氏故意說得很大聲,這時在場的除了沈長林二人,還有沈玉堂和文老太的孫子沈語秋,沈語秋和沈玉堂同歲,特別愛吃,比一般的孩子都胖些。


    王氏格外青睞兄弟倆,沈玉堂早就看出來了,他目光幽幽,突然撞了撞沈語秋的胳膊:“想不想吃好東西?”


    沈語秋天生就比別人饞,立即眼放精光:“當然想!”


    “他們去灶房了。”沈玉堂壓低聲音:“王嬸又給他們開小灶呢。”


    一聽這話,沈語秋心癢難耐,邊吞口水邊說:“是給他們開小灶,又不關我的事。”


    “你傻呀,去了不就見者有份。”


    沈語秋覺得他說得對,立刻跟了上去。


    廚房裏,王氏正在分饅頭,大塊頭沈語秋突然竄進來,嚇了她一跳:“王嬸,我也想吃。”


    王氏隻得分他一個,沈玉秋三口就吃完了,又求王氏要,王氏被糾纏得心煩,隻好又給兩個,沈語秋這才滿足的走了。王氏一陣心肝疼,這哪裏是釣魚,是釣她自己呢。


    此後三五日,一切風平浪靜,沒聽外頭有誰傳她給兄弟倆饅頭吃的事,王氏納悶了,這天熬好了安胎藥,端進屋給妯娌喝。


    當著沈玉堂沈語秋的麵給饅頭,就是妯娌唐氏給出的主意,和大咧咧的王氏不同,唐氏是個心細如發的玲瓏人,說那天給饅頭時已經下課了,和兄弟倆同路的隻有沈玉堂和沈語秋,將目標鎖定在他二人身上即可。


    沈玉堂是公爹的得意門生,王氏不懷疑他,倒是沈語秋好吃的很,八成就是他傳的。


    唐氏喝著安胎藥,突然說沈語秋吃了三個饅頭都沒往外說,足以證明他好吃但口風緊,傳閑話的必然不是他。


    “不是他,還能是沈玉堂?”王氏哼哼道。


    唐氏反問:“怎麽不能是他?”


    這話將王氏問愣了,是啊,為什麽不會是沈玉堂呢?


    “不行,我得和爹說一聲!”王氏急吼吼的出去了,唐氏連喊幾聲等等她都沒聽見。


    結果如唐氏所料,王氏被李童生嚴厲的訓斥一頓,後又挨了丈夫的罵,讓她本分的幹好家務活,不要攪風弄雨挑撥是非,王氏委屈死了:“我搬弄什麽是非了?啥事都得有個是非曲直!”


    *


    “沈長林,可以借你的硯台用用嗎?”


    進入八月份,糧食到了漲肉的時節,這個把月關係到這一季的收成,需要施肥,澆水,防蟲害,除草,所有的莊稼人都忙碌起來,連李童生都不例外。


    現在私塾依舊是辰時上課,但隻上半個時辰,接著就讓學子們自己背書、抄書、練字等,李童生下地侍弄莊稼,等到午時他再迴來,用最後半個時辰檢查學子們的功課,等於半自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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