麽機關——鐵匣就是鐵匣,信紙還是信紙,麵具——卻已沒有麵具。

    父親也已目瞪口呆,剛才他絕望的時刻,卻還期待見到蘭陵王的麵具,他也同樣一輩子都沒見過著傳說中的寶貝。

    “麵具呢?麵具呢?”

    父親狂怒地喊起來,慕容雲也顫抖著坐倒在地,老人似的拿起泛黃的信紙——這張代替麵具躺在鐵匣裏的信紙,並在一分鍾內讀完信裏的文字。

    他沉默了三分鍾,呆呆地倒在棺材邊上,就像與屍骨同眠的感覺,蒼白而漂亮的臉上,卻找不到任何的表情。

    我和父親都不敢發出聲音,阿帕奇也恐懼地搖晃槍口,直到慕容雲發出仰天長歎,接著是癡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到最後卻變成悲傷的哭泣,燈光著涼兩穿晶瑩的淚水,緩緩淌下美少年臉頰,加上幽暗的秘室背景,與那身魏晉風度的漢服,倚靠著古老棺材,構成後現代的油畫。

    印第安人終於忍不住了,戰戰兢兢地問:“慕容……你……。你……怎麽了?”

    他仰起高傲的頭顱,卻像個放浪形骸的隱士,舔著眼淚苦笑道:“放了他們。”

    “什麽?”

    “我說——把你的槍收起來,放了他們。”

    阿帕奇不敢抗拒他的旨意,將槍收迴腰間,後退著守在秘室洞口。

    再也沒人阻攔父親了,他瘋狂地衝過去,從慕容雲手中奪過信紙,同樣在一分鍾內看完。

    他的表情和剛才的慕容雲相同!

    三分鍾後,父親竟已老淚縱橫,又從痛哭變為狂笑,將信紙丟棄在冰冷的地上。

    信裏究竟寫了什麽?

    讓人發瘋的魔咒?

    我連滾帶爬地湊過去,也不管旁邊的死人與棺材,撿起信紙看裏麵的文字,卻是一行行豎寫的繁體字,還是用毛筆寫的小楷——打開鐵匣的你:無論你是我們古家的後代,還是藍衣社的某位叛徒,抑或外來的冒險家,甚至一千年後大盜墓賊。

    你,都必將要失望了。

    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麽蘭陵王的麵具。

    你們或許已聽說過高雲霧的故事,他是我在北京大學曆史係的同窗好友,隻因家族與誌向不同,我和他走向了完全相反的命運。他的傳奇人生都是真實的,但

    那一切都與蘭陵王的麵具無關——從來沒有人找到過真正的蘭陵王戴過的麵具。

    然而,關於高雲霧擁有蘭陵王麵具的傳言,卻使我在成為藍衣社頭目之後秘密逮捕了他——直到我確信所謂麵具隻是個子虛烏有的傳說。於是,我殺死了高雲霧,將他的屍體扔在這口井裏,就是你剛才看到的棺材裏的屍骨。

    但是,我必須告訴我的手下們,我已得到了蘭陵王的麵具,這是我控製他們的最好手段——每個人都確信我已擁有蘭陵王的力量,可以使每個妄圖叛亂者死無葬身之地。

    我小心地維護這個謊言,從不將麵具展示給別人一看——因為根本就不存在。

    可總有人會對我產生懷疑,我得煞有介事地保護不存在的麵具,於是秘密修建了這個基地。當初這口井裏充滿毒氣,在我殺死高雲霧之前,毒死我的一個手下。我們派幹淨毒氣,建立完整的生活係統,看似可以安全地隱藏麵具——就像舉行宗教儀式的祭壇。

    是的,藍衣社對於蘭陵王麵具的迷信,已接近於宗教信仰的程度,這裏正是這個信仰的核心——盡管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

    但我已維護了這個謊言幾十年,維護了幾十個人的無限忠誠,維護了一個秘密團體的持久延續,傳遞到我們的第二代、第三代……

    然而,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知道蘭陵王的麵具根本不存在,知道這是一個美麗的謊言。

    如果你是我的後代,那麽非常對不起,我從來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過我的兒子。

    我的兒子,恐怕等到我死的時候,亦將等到他死的時候,還會以為蘭陵王的麵具就在我們家族手中——就在今天這個時刻,被我深埋到井底基地的秘室中,埋到被我殺死的同窗好友的骨骸旁。

    包括我的孫子,我的孫子的孫子,他們都將如此認為,被虔誠地保護這個秘室,不被我們的敵人奪取,不被我們中間必將出現叛徒奪取,不被滄海桑田的漫長時間奪取。

    抱歉,你們全都上當受騙了!

    我必須這麽做,我的兒子與孫子也必須這麽做,因為蘭陵王麵具已成為一個神話,這個神話支撐著藍衣社的成員們,並將在數代之中維持紀律與信仰。

    一旦神話遭到破滅,被人發現是個卑鄙謊言,是控製組織成員們的工具,那麽藍衣社也將就此滅亡。

    所以,我禁止任何人打開鐵匣,包括我的子孫後代,直到某位不速之客的闖入。

    如果在遙遠的將來,人有為了這副不存在的麵具,背叛組織殺害同僚們犯下彌天大罪,那麽純屬他們自己內心的惡魔作祟,而與子虛烏有的蘭陵王麵具無關。

    麵具隻能戴在人的臉上,卻不能遮擋人心的醜惡。

    信寫到這裏,我也將要把它放入鐵匣,最後是六祖慧能的真言,送給不存在的麵具。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古子龍1966年12月19日“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輕輕年出最後兩句,我也如前麵兩人一樣,癡癡地沉默數分鍾,有股巨大的力量,緊扼咽喉不容我發出任何聲音,生怕吵醒秘室中沉睡的幽靈——高能的曾祖父高雲霧。

    渾身的血液都被這股力量凝固,信紙的毛筆字似乎跳起舞來,每個舞步都是對我這個後人的嘲笑——曆經千辛萬苦,忍受各種折磨,度過漫無天日的數段歲月,承受不知多少大的痛苦,數次險些葬送小命,最終卻是為了一副不存在的麵具!

    為了這副不存在的麵具,有多少人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又有多少無辜人成為陰謀的犧牲品?還有多少兄弟父子爺孫自相殘殺?

    為了這副不存在的麵具,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機關算盡反誤自家性命?還有多少人出賣肉體出賣靈魂?

    原來,家族最大的秘密,並不是麵具的存在。

    而是麵具的不存在。

    想到這裏我果然狂笑起來,就像真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肆無忌憚。當我笑到聲帶幾乎嘶啞,卻又低頭痛苦流涕,整個世界塌了下來,壓斷這個荒謬的家族,這個荒謬的人生,這個荒謬的謊言。

    果然,父親從我手中奪過信紙,他也是這個謊言的犧牲品——自我放逐到地底監獄,不見天日地關押數年,見不到心愛的旗子,無法參加兒子的葬禮,卻為了一副不存在的麵具!

    我癡癡地看著父親的眼睛,讀心術發現了他的心裏話——“我認得祖父的字跡,千真萬確就是他本人所下!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騙得我好慘!騙得我好慘啊!我恨他!我恨他!我對不起我的孩子,對不起我的妻子,對不起端木明智老頭,對不起所有忠誠於我的人,也對不起所有背叛我的人!”

    至此,我已確信曾祖父信中的秘密,蘭陵王的麵具根本不存在。

    我被騙了三年。

    父親卻被騙了將近

    六十年!

    我抱著父親一同流淚,他怎能承受這樣的打擊?付出如此大的代價,用整個生命守護的秘密——居然是一場騙局!從七十多年前就開始的騙局!欺騙了三代人的騙局!

    當眼淚即將流幹,才想起秘室裏的另外兩人。我站起來掃視四周,卻發現除了我們父子倆,以及棺材裏的高雲霧外,慕容雲和阿帕奇都不見了。

    他們像黑夜一樣到來,又像黑夜一樣消失。

    隻留下外麵端木良的屍體。

    還有,一個真相大白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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