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謝征跟前也是個罪人。


    謝征那樣恨她外祖父,知曉了她就是孟家的後人,又會如何?


    樊長玉心裏亂糟糟的,下意識迴避這個問題,問:“所以魏嚴要殺我爹娘,就是為了給謝將軍報仇?”


    賀敬元卻搖了搖頭:“當年錦州失守後,你外祖便自刎謝罪了,其中延誤戰機是否有隱情,迄今也不得而知。但丞相當年的確下令讓你爹殺了你娘,你爹下不去手,這才帶著你娘假死脫身,求到我這裏來,讓我幫他們偽造個身份,隱匿行蹤。


    “但隔了十幾年,丞相突然再次對他們下了追殺令,卻是要找迴一件東西。”


    樊長玉詫異抬頭看向他。


    後麵的話,賀敬元突然有些說不出口了,他看著樊長玉,艱澀道:“丞相讓我去殺你爹娘時,你爹娘似乎早就料到那麽一天了,隻求我留你們姐妹二人性命,又給了我一個盒子,讓我莫要打開,等丞相要的時候,再把那個盒子給他就是了。交代完這些,他們便自刎在我跟前了。”


    樊長玉手腳冰涼,她從未想過,自己一直想查清的爹娘死因背後,藏著這麽多沉重的東西。


    賀敬元說:“你家中幾次遭遇刺殺,便是丞相派人在找那個盒子。”


    一下子接受了這麽多爆炸性的信息,樊長玉隻覺腦仁兒都悶悶地作疼,她艱難地捋著思緒。


    如今世人皆知的,是她外祖父運糧失誤才導致了錦州一戰的慘敗。但她爹曾是魏嚴的人,當年也授命於魏嚴要殺她娘,隻是後來又背叛魏嚴,帶著她娘假死逃了。


    而她爹娘手上握著什麽東西,讓魏嚴隔了十幾年也要追殺他們拿迴去。


    所以當年她外祖父運糧失誤,可能跟魏嚴也脫不了幹係?


    但魏嚴隻是一介臣子,那時候被困在錦州的,不僅有承德太子,還有他的妹夫謝將軍,他設計這一切圖什麽?


    可想到謝征曾說魏嚴是他的仇人,他也險些死在魏嚴手上,而魏嚴如今大權在握,甚至直接架空了皇室,樊長玉又覺得自己的猜測沒錯。


    魏嚴要是不做賊心虛,他殺謝征做什麽?


    想來她外祖父運糧失誤,應該真有魏嚴的緣故在裏邊。


    好一陣,樊長玉才問賀敬元:“之前在臨安鎮,我家遭遇了刺殺,卻有軍隊及時來援,是大人命人去護著我家的?”


    賀敬元點頭。


    樊長玉深知眼下唯一的線索隻怕都在她爹娘留下的那個盒子了,斟酌片刻,還是問了賀敬元:“大人有看過我爹娘的那個盒子嗎?”


    賀敬元麵上帶了幾分苦澀和嘲意:“我若是看了,莫說丞相不會留你們姐妹的性命,便是賀某自己,隻怕也難逃一死。”


    樊長玉沉默片刻,道出自己的猜測:“我外祖父運糧延誤戰機,是魏嚴從中作梗對不對?”


    賀敬元歎息:“當年錦州戰敗的大罪,全都蓋棺論定全扣在了你外祖頭上,我同陶太傅商討時,也覺孟老將軍那般謹慎的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當時錦州是何情況,糊塗到冒著延誤戰機的風險,去救被困的那十萬災民。但丞相的把柄,是怎麽落到你父親手中的,就值得深思了。”


    樊長玉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外祖父不可能做出那等糊塗事,那麽興許就是她爹做了魏嚴的棋子,所以她爹手中才有讓魏嚴隔了十幾年也要殺了他們奪迴去的東西。


    這個結果並沒有給樊長玉帶來多少安慰。


    外祖父不是罪魁禍首了,卻因為她爹給別人當棋子,被設計背負了那麽多年的罵名,樊長玉光是想想便覺心口唿吸不順。


    記憶裏爹爹一直都是沉默不善言辭的,也鮮少笑,哪怕做豬肉生意,連討價還價都不太會,隻有在娘親跟前,他臉上的表情才會生動豐富起來。


    他總是默默地做很多事,笨拙地討她娘親歡心,就因為娘親怕冷,市麵上又買不到貨真價實的貂皮大襖,他就一個人進山四五天,獵迴一堆銀貂給母親做大氅。


    而娘親呢?平日裏雖是再溫柔不過,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可若是惹惱了她,那就另當別論了。


    樊長玉小時候就她娘舉著掃帚教訓過,她娘發起火來,連她爹都不敢勸。


    也正是因此,樊長玉才覺得以她娘的脾性,不可能會在知曉她爹害了她外祖父後,還選擇跟她爹一起歸隱。


    她突然問賀敬元:“大人,我娘去時,知曉那個盒子裏的秘密嗎?”


    賀敬元迴想起當日那夫妻二人相繼自刎在雪地裏的情形,心中仍有幾分悲意,點了點頭,道:“夫人很是從容,想來是知曉的。”


    樊長玉便篤定道:“若是我爹害了我外祖父,我娘定不會原諒他,當年的事,可能另有隱情。”


    賀敬元有些意外,想說話卻又止不住喉間的癢意,咳了好一陣才道:“陶太傅也提出過質疑,奈何已過了十七年,除了這些猜測,拿不出切實的證據,便是想查也無從再查起,陶太傅才決定進京一趟,親自去見丞相,可惜至今沒有音訊傳迴來。”


    他看著樊長玉,語重心長道:“你同侯爺的事,我已聽說過一二。這些事,我也想過爛在肚子裏,死了就帶進棺材裏的。上一輩人的事,就隨著上一輩人的死……塵歸塵,土歸土好了。


    “可我又怕……將來東窗事發,殺父之仇,放誰身上也是不能輕易揭過的。與其等到不可挽迴的地步,不若提前告知你這一切,再讓你們去抉擇。”


    樊長玉心中百味陳雜,跪在賀敬元榻前,鄭重給他磕了一個頭:“多謝賀大人。”


    賀敬元拿手掩在唇邊咳了好一陣,才喘.息著說了句:“你若不恨我,便喚我一聲世伯吧,你父親與我,曾也是結義兄弟,你使的那套刀法,便是我當初和他一起創的。”


    樊長玉看著這個像是快遲暮的老人,眼眶有了淡淡的澀意,喚道:“世伯。”


    賀敬元似乎等這一天等了許多年了,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展開了許多,應了聲:“哎。”


    -


    從中軍帳出來,樊長玉隻覺唿吸都是發沉的。


    她沒在帳外看到謝五,找了一圈也沒見人,便問守在外邊的親兵:“請問有看到跟我一同過來的那個小兄弟麽?”


    親兵道:“那高個兒小子是吧?他一刻鍾前便往那邊去了。”


    樊長玉不由皺了皺眉,謝五在她身邊有些時日了,但從未這般失禮過。


    猛然間,她像是想到了什麽,忙抬腳往親兵說的那個方向追了去。


    但沒跑出幾步,便瞧見了迎麵走來的謝五。


    是真的謝五。


    沒有她剛醒來時瞧見的那麽高了,走路時大概是因為身上帶著傷,腳步也虛浮了幾分,見了她便喚道:“隊正。”


    他沒敢和樊長玉直視,撓撓後腦勺赧然一笑,主動解釋起提前離開的緣由:“我……我這兩天喝藥,水喝多了,方才找茅廁去了……”


    樊長玉卻沒再聽他瞎編的這些理由,竟是一把薅下纏在手上的紗布,拽住他的領口問:“他呢?”


    都找了真正的謝五過來了,他當是離開有一會兒了。


    樊長玉手勁兒出奇地大,之前空手去接長信王劍刃被割出的傷口,又開始滲血,她眼神卻冷得可怕。


    謝五頭一迴瞧見這樣的樊長玉,心中驚駭不已,也怕她手上傷勢加重,忙道:“主子出營了。”


    樊長玉便扔下謝五,又去追謝征。


    是她大意了,醒來時腦子不清醒,又被太多消息分散了心神,當時明明都覺出異常了,卻還是沒反應過來,那個小五就是謝征假扮的。


    為何趕來戰場上救了她又不讓她知道?甚至連待在她身邊都要假扮成其他人?


    直覺告訴樊長玉,謝征肯定是在來之前,就已查到了關於十七年前的一些事,才會選擇這樣做。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追上去有什麽用,又能同他說什麽,但心底就是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必須要追上去。


    至少,代已故的長輩向他道個歉。


    再告訴他,哪怕他會因為父仇終止這段感情了,她還是會一直查下去。


    他不能理解她為何會因為娘親對爹爹的態度,就堅信她爹肯定是沒背叛過她娘和外祖父也沒關係,她會查下去的。


    她還會殺魏嚴替爹娘報仇。


    曾經他向她伸出手,她礙於前路的重重阻隔不敢同他走下去,他默默地去替她鋪好前路。


    那麽如今他想停下了,她也會堅定地一直向前走,直到把真相捧到他跟前,讓他知道那一切也不是他們之間的阻隔。


    樊長玉一路追到大營門口,都沒瞧見謝征,又同站崗的守衛打聽了是不是有人出營,得知有個獨眼的疤臉男人前不久才駕馬出營後,忙借用了一匹馬,繼續追去。


    得虧她如今在薊州軍裏也稱得上個人物了,大營門口的守衛們不僅沒阻攔,還對她崇敬有加。


    手上的傷口很深,樊長玉攀著馬鞍翻上去的時候,就痛得白了臉,她沒理會新浸出的血跡又染紅了紗布,用力一甩馬鞭,喝了聲:“駕!”


    戰馬撒開四蹄奔了出去,樊長玉駕馬追出四五裏地,才在遠處的緩坡處瞧見一道騎馬的人影。


    她怕給謝征招去禍事,沒敢喚他真名,隻大聲喚他:“言正!”


    馬背上的人似乎迴頭朝她看了一眼,她更用力地一夾馬腹,幾個唿吸間,終於到了能看清對方樣貌的距離。


    哪怕用眼罩罩住了一隻眼,臉上還帶著疤臉麵具,但樊長玉就是一眼認出了他。


    戰馬放緩了速度,載著她徐徐前進。


    樊長玉握著韁繩,隔著幾丈距離同謝征對視著,眼眶突然就是一酸,她啞聲道:“你來見我,都不願讓我知道了?”


    謝征立在馬背上,望著樊長玉沒說話。


    漆黑的鳳目裏古井無波,腰背挺拔端正,似懸崖上經年累月受風吹日曬卻依舊魏然而立的岩石,帶著一股歲月沉澱下來的冷峻和崢嶸。


    樊長玉喉間發哽:“賀大人今日同我說的這些,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謝征終於沉緩吐出一個字:“是。”


    審完趙詢,他便猜了個大概了,隻是還不敢確信。


    今日聽完賀敬元同她的談話,算是塵埃落定。


    ——一個他審完趙詢,又得知陶太傅失蹤後,便預想過的,最壞的結果。


    樊長玉眼眶通紅看著他,哽咽道:“對不起。”


    又說:“我外祖父不會背叛謝將軍,我爹也不會做對不起我娘的事,不管你信不信,當年的事,肯定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的……”


    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傷和惶恐席卷了她,讓她這番解釋的話都說得語無倫次,她努力想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平穩,到後麵卻哽得近乎發不出聲來。


    “樊長玉。”謝征突然喚她。


    樊長玉怔怔抬起一雙忍著淚意的眸子同他對視。


    謝征漆黑的眸子裏一絲情緒也無,他說:“就這樣吧,從今往後,我隻當你是同門師妹。”


    他這輩子也不會再這麽喜歡一個姑娘,但父親的死,也是這麽多年壓在他心上的一座大山,是貫穿了他整個童年乃至青年時期的噩夢。


    殺父之仇,他終究做不到這般輕飄飄地放下。


    當年的事如果當真是另有隱情,魏嚴不會急著殺賀敬元,也不會扣下陶太傅。


    但哪怕知道了當年的事,十之八.九是她父親做了魏嚴的走狗,他也舍不得動她分毫。


    把一個種到了心上的人拔.出來,連著根帶著血當真是疼。


    那就離得遠遠的。


    他給她人脈,也給她軍功。


    此生不再相見就是。


    樊長玉聽到他那句話,難以置信般看著他,連唿吸都是抖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她喃喃道:“真的不是那樣的……”


    謝征同她對視著,捏著韁繩的手攥得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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