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敬元鄭重對著陶太傅一揖:“故人遺孤,敬元便在此托付與太傅了。”


    陶太傅歎了口氣:“一個小子,一個閨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前塵皆已作古,當年那些事發生的時候,兩個閨女都還沒出生,又關她們何事,無論如何,老夫都會護她們周全的。”


    賀敬元又是深深一揖。


    陶太傅道:“九衡那邊,且先瞞著他。”


    賀敬元憂心道:“就怕紙,終究是包不住火。”


    陶太傅拍了拍他的肩:“敬元呐敬元,你還是不夠了解你家丞相。你當真以為,他是十幾年後才查到孟叔遠的女兒女婿在你的庇護下,躲在清平縣?”


    賀敬元怔住。


    陶太傅負手望著遠山與天際交接處道:“當年的事,或許並非你想的那般。你我都知曉孟叔遠的為人,他是萬萬做不出那等不分輕重之事的。奈何錦州城破後他便自刎於帳中,身邊重將也在後來的戰役中死傷殆盡,再無從得知當年的真相。可若說是魏嚴一手策劃的這一切,孟叔遠後人手中還握著他構陷的證據,隻怕他寧可錯殺一千,也不可能放過一人,又豈會放任對方遠逃至邊陲之地,偷生十餘載?”


    賀敬元苦笑道:“當年祁林兄帶著孟將軍獨女尋到我,便同我說,丞相給他的指令是殺孟將軍獨女。他下不去手,這才偽造了自己和孟將軍獨女墜崖而亡的假象。若如太傅所言,丞相一開始就有意留他們一條活路,為何後來又命我手刃昔日袍澤弟兄,幾次三番派死士前去樊家找那東西?”


    若有老將在場,便該知曉賀敬元口中的“祁林”,乃是魏府家將魏祁林。


    魏祁林原先並不姓魏,也沒有名字,隻是魏家買迴去當死士訓練的一個仆役,因他天生巨力,在習武上又頗有天賦,才被魏家當家將培養。


    魏嚴手中本是一點兵權都沒有的,全靠賀敬元和魏祁林在戰場上屢立戰功,才漸漸也有了聲望。


    後來魏嚴嫁妹給謝臨山,魏家同謝家的來往愈發密切,魏祁林還去謝臨山麾下做過事,得了謝臨山麾下老將孟叔遠的賞識,因孟老將軍隻有一獨女,入贅與了孟家。


    這魏祁林,便是後來的樊二牛。


    賀敬元一直害怕的,就是魏祁林當了那柄刀,成了讓孟老將軍延誤運糧的推手。


    奈何關於當年錦州的事,魏祁林告訴他的甚少,二人十來年裏,除了魏祁林主動找上門求他那次,甚至沒再碰過麵,就是為了避免讓魏嚴發現端倪。


    他沉沉歎息一聲:“若是當初他把那些東西交與我時,我打開看了,如今倒也不必這般猜疑不定。”


    可要是那時候就看了,他除非直接反了魏嚴,否則也保不住樊長玉姐妹二人。


    陶太傅寬慰道:“一切尚未塵埃落定,且再看看吧,老夫出山,便是擔心有心人借著當年錦州一戰,拿九衡當刀使。臨山的死,終究是那孩子心上一道跨不過去的坎兒,我怕他著了別人的道。”


    賀敬元自問對當下的局勢看得也足夠透徹,隻是心中依然疑團密布,他道:“賀某愚鈍,民間傳出關於錦州一戰的疑點時,矛頭就是直指丞相的,太傅的意思是說,有人在想引侯爺與丞相鷸蚌相爭?”


    陶太傅道:“我同魏嚴算不上深交,這些年不管是民間還是朝堂,對他皆是罵聲一片,也許當真是在那個位置上坐久了,便迷了心竅。但誠如你所言,再往前走十幾年,他對大胤的社稷,也稱得上兢兢業業。當年讓我收九衡做學生,也是托了南山書院的夫子,打著謝臨山的旗號拐著彎地勸說我,瞧著倒是怕我因同他不對付,不肯收九衡這個學生。”


    陶太傅便是師出南山書院。


    賀敬元未料到魏嚴竟為謝征謀劃至此,他從前也算得上是魏嚴心腹,偶然見過幾次魏嚴同謝征的相處,魏嚴對這個外甥從來都是不假辭色。


    便是謝征戰功赫赫,得了嘉獎,他也會先訓斥幾句,再不痛不癢地誇讚幾句。


    整個丞相府都知道,魏嚴不喜歡謝征這個外甥,可背地裏卻大手筆地替謝征請陶太傅來教他,魏宣作為魏嚴親子,怕是也沒這番待遇。


    一時間,賀敬元心中更疑惑了。


    他道:“丞相欲在崇州戰場上治侯爺於死地,也是事實。”


    陶太傅一雙蒼老的眸子眯了起來,眸光銳不可當,他道:“當年錦州一案,肯定是與魏嚴有關的,隻是其中興許還有什麽隱情,才讓他這般反複無常。我親自進京去見他一趟,在我迴來之前,你先別告訴九衡關於孟家的事。”


    他頓了頓,又道:“李家那邊查到了不少東西,怕是也會有動作,我那閨女磨礪得也差不多了,讓她上戰場多掙幾個軍功去。若是被李家攪了局,讓那臭小子提前知曉了此事,她身邊有人可用,我也不必替她憂心。”


    賀敬元隻覺一團亂麻的思緒終於被理出了個線頭,連忙答好。


    -


    京城。


    早朝後,文武大臣們陸陸續續從金鑾殿內走出,以魏嚴和李太傅為首的官員們簇擁著各走一邊。


    魏嚴從漢白玉石階上走下時,同龍雕阻隔的漢白玉石階另一頭走下來的李太傅碰了個正著。


    二人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這一打照麵,一人剛強威儀,一人隨和親切。


    對視片刻後,李太傅率先向魏嚴拱了拱手:“魏丞相。”


    他身形幹瘦,須發皆白,看起來比魏嚴年長了許多,隻是那份隨和卻又不如陶太傅通達,因此哪怕瞧著讓人覺著易親近,卻又難以真正親近起來。


    魏嚴隻虛虛抬手,迴了一句:“李太傅。”


    他架空皇權十餘載,身上那股威嚴,不輸帝王。


    李太傅笑嗬嗬道:“西北戰局上,反賊叫武安侯和賀將軍分頭牽製,如今已無還手之力,陛下龍顏大悅,想來捷報不日便會送迴京城了,李某,提前賀喜丞相了。”


    魏嚴麵上瞧不出絲毫情緒起伏,隻道:“國之大事,同喜。”


    二人這場交鋒,到此便已至尾聲。


    不管如今朝堂局勢如何,天下人對魏嚴罵聲多少,但他的確是大胤官場上的第一人,他直接越過李太傅,猩紅的官袍廣袖盈風,步履從容步下下一段漢白玉石階,也無人敢說一句不是。


    一直到魏嚴走遠了,李太傅身後的官員們才敢憤憤出聲:“他魏嚴未免太過狂妄了些!這大胤皇室,如今可還姓齊!”


    李太傅淡淡掃了說話的人一眼:“守義,休得胡言!”


    嗓音不大,甚至不見動怒,卻嚇得那名官員趕緊躬身作揖,連聲道:“是下官失言……”


    李太傅沒再說什麽,和身邊的其他官員一道遠去了,那名官員才膽戰心驚地往身後的金鑾殿看了一眼,抬起袖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


    李家三代都已入仕,除了李太傅這個和魏嚴分庭抗禮的中流砥柱,遠去西北的李懷安,李太傅還有幾個兒子也在朝中做事,但眼下唯一還留在京中的,便隻剩大兒子,也是李懷安之父。


    李太傅父子二人坐上歸家的馬車後,其長子李遠亭便道:“父親,武安侯不攻崇州,轉圍康城去了,想來是看出咱們欲奪崇州戰功,故意置身事外。但今日早朝上,陛下對武安侯卻仍讚賞有加,言語之間,似有要將長公主下嫁之意。魏嚴還沒倒,但陛下已開始忌憚咱們李家了。”


    李太傅閉目問:“皇後那邊怎麽樣了?”


    李遠亭有些艱澀地道:“娘娘她……還是沒能有孕。”


    李太傅是天子帝師,當年小皇帝為了扶持李家對抗魏嚴,立了不到十三歲的李家女為後。


    但經年過去了,皇後一直都沒有身孕。


    李太傅問:“太醫怎麽說的?”


    李遠亭道:“太醫也瞧不出是何病症。”


    李太傅睜開眼,意味不明說了句:“陛下確實長大了。”


    李遠亭困惑道:“父親這是何意?”


    李太傅看著長子問:“你可記得,當年魏嚴,是如何在一眾皇子中,選了毫無母族庇佑的陛下繼位的?”


    李遠亭思量片刻後,麵上陡然一驚:“是陛下故意不讓皇後有孕?”


    魏嚴當年選中如今的皇帝繼位,便是看中他沒有外戚,小皇帝要想坐穩帝位,就隻能什麽都聽魏嚴的。


    如此一來,魏嚴幾乎是理所當然地架空了皇權。


    小皇帝為求庇佑,在李太傅跟前裝乖了十幾年,如今也慢慢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在他多年扶持之下,李家在朝堂上已如日中天,小皇帝也怕倒了魏黨,李家就是下一個魏黨,所以不敢讓皇後有孕。


    畢竟他手中的大權還沒收迴,一旦李皇後有孕,將來他隻要有鏟除李家的念頭,指不定李家會比他先下手,學魏嚴擁護小皇子上位。


    李太傅沒接話,算是默認了長子的話。


    李遠亭麵露憤憤之色:“無怪乎陛下想將長公主嫁與武安侯,他這是想在魏嚴倒台後,用武安侯牽製咱們李家!都說鳥盡弓藏,魏嚴尚還把持著朝政,陛下都已待我李家至此,等魏嚴一除,我李家可還有立足之地?”


    李太傅卻是道:“罷了,自古帝王心難測。”


    李遠亭急道:“父親,總得想想法子啊,陛下今日是如何待魏嚴的,隻怕明日就得輪到咱們李家。”


    李太傅悠悠開口:“這天底下,最有資格繼承大統的,不是還另有其人麽?”


    李遠亭渾身一激靈:“您是說……皇長孫?”


    李太傅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隻問:“懷安在薊州查到了些什麽?”


    李遠亭反應過來自己同李太傅方才的談話意味著什麽,後背不受控製地爬滿了冷汗,迴道:“魏嚴能穩坐丞相之位這麽些年,手底下的確有幾個可用之人,賀敬元在薊州十幾載,竟無半點貪墨。懷安查了數月,隻查到了年前魏嚴派了大量死士去殺的那一家屠戶,案子存疑。”


    李太傅動了動眼皮問:“那些死士,不是去殺武安侯的麽?”


    李遠亭道:“懷安查到了薊州府的出兵記錄,魏嚴派死士前去時,賀敬元那邊也調了兵過去相助。瞧著倒像是一個想殺,一個想救。但賀敬元如此行事,魏宣征糧在西北惹出禍事後,賀敬元八百裏加急命人送了東西迴來給魏嚴,魏嚴便絲毫沒有怪罪之意。”


    他看了一眼父親的神色,繼續道:“那屠戶夫婦,卷宗上記錄是死於山匪之手,但懷安後來審問了活捉的山匪,山匪們一致答並未殺害屠戶一家。懷安深究那屠戶的案卷,發現他是十七年前才迴到清平縣的,還帶迴去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十七年前那名屠戶所幹的營生,都是借用了一名鏢師的。”


    李太傅道:“放眼整個薊州府,能偽造戶籍文書和其他履曆文書的,也隻有賀敬元才有這個權利。”


    他看向自己的長子:“你是說,賀敬元在幫那名屠戶隱瞞什麽?並且還一直都在庇護那屠戶一家?”


    李遠亭點頭:“正是如此。”


    李太傅好一陣都沒再言語。


    十七年前,這個數字太敏感了。


    十七年前發生的事何其多?


    謝臨山麾下老將孟叔遠枉顧軍令,在送糧路上前去救被困的十萬邊鎮百姓,延誤戰機,害得承德太子和謝臨山戰死錦州,自刎謝罪,背上千古罵名。


    同年東宮失火,太子妃和皇長孫都被燒死。


    李太傅緩緩道:“你說,賀敬元拿給魏嚴的是什麽?”


    李遠亭心中一驚,道:“可惜賀敬元做事謹慎,懷安已查不到旁的東西了。”


    李太傅卻道:“我們查不到了,讓查得到的人去查便是。”


    李遠亭遲疑道:“您的意思是……報給皇上?”


    李太傅答:“禦史台趙大人有句話說得對,這大胤的天下,還姓齊。”


    他口中的禦史台趙大人,便是之前在魏嚴走後,憤憤出言的那位言官。


    李遠亭便知自己猜對父親的意思了。


    馬車已停,李遠亭親自攙著李太傅下車,家門口仆役侍衛眾多,二人並未再談國事,等進了府門,李遠亭才道:“借陛下之手可以除去賀敬元,斷魏嚴一臂。但父親既想擁立崇州那位了,若讓陛下賜婚大長公主與武安侯,得了武安侯這一助力,隻怕接下來的局勢,對咱們又極其不利。”


    李太傅抬了抬眼皮道:“聽懷安說武安侯身邊有個女子?”


    李遠亭忙道:“正是那屠戶女,懷安初去薊州遇上匪患時,便是武安侯身邊的親騎假扮薊州府兵前去救的那女子。而今那女子就在薊州軍中,還被陶太傅收為義女了,想來甚得武安侯看重。”


    李太傅腳步微頓:“陶奕那老東西?”


    他眼皮微耷,瞳色因蒼老而顯得有些淡,片刻後道:“想法子把這消息傳到長公主耳邊去。”


    李遠亭應是。


    他心中也明白,成了陶太傅的義女,那女子的身份可就不一般了,顯然武安侯並不打算隻收那女子當個侍妾。


    大長公主心高氣傲,必是容不得的。


    皇帝想借賜婚來拉攏武安侯,但這最終會變成結盟還是結仇,就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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