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長玉道:“未免再被那些黑心肝的人搬弄是非,今日就請街坊鄰居們都做個見證,宋舉人的這些元寶我是萬萬不敢收的。但我爹娘過世,胞妹年幼體弱,夫婿也一身傷病,家中的確急缺銀錢,今日便同宋舉人算一筆賬,我爹替你家買棺的錢,替你墊付的那幾年束脩,一分不少地還我不難吧?”


    她笑了笑,不無諷刺地道:“也省得宋舉人和宋老夫人聽了些風言風語,總覺著我樊家想挾恩圖報。像上次樊大帶賭坊的人砸我家,鄰家大娘哭到宋舉人家門口去求助,宋家大門都哭不開。”


    旁人不說這些,隻是給宋家一塊遮羞布罷了,眼下被樊長玉直接扯下來了,宋母臉色已不能用難看來形容,她看了一圈街坊鄰居暗中鄙夷的神色,隻覺臉色火辣辣地躁得慌,樊長玉這話就差指著她鼻子罵宋家忘恩負義了。


    硯哥兒可是要靠狀元的人,若是被這粗鄙殺豬女詆毀,耽擱了前程,那可是要了她老命了!


    宋母哆嗦著正要出聲,卻聽得一直沉默的兒子對那殺豬女說了句:“你來尋我,我便不會無動於衷。”


    “硯哥兒!”宋母白眼一翻,差點沒暈過去。


    樊長玉也皺起了眉,心道宋硯大庭廣眾之下說這樣的話是發什麽瘋。


    然而未等她說什麽,人群外便傳來一道軟糯的話音:“姐夫,好多人啊!”


    男子的嗓音很是冷淡:“你別跑遠。”


    樊長玉迴過頭,就見胞妹在自家門口踮著腳往這邊張望,男人約莫是怕她自己出來看熱鬧走丟了,才跟了出來,漂亮的眉頭一直皺著,似覺著小孩麻煩。


    他穿著成婚那日的那身赭紅色衣裳,長發簡單束起,寬大的袖袍垂下將單拐遮住了大半,眉眼清冷,麵色如雪。


    半靠在在門扉處,姿態散漫,不知出來了多久,亦不知把她和宋家母子的對話聽去了多少。


    樊長玉跟他視線對上,他麵上看不出情緒,隻唇角似挑非挑的,卻又不是一個笑的弧度。


    第15章 他護犢子


    “那就是長玉招贅的夫婿了吧?”


    “大婚那日我瞧過一眼,這麽些日子不見,瞧著倒是更俊了些!”


    “這上門贅婿和前舉人未婚夫對上,可有得看了!”


    街坊間的婦人們瞧見了謝征,又看看宋硯,不免低聲議論起來。


    長寧也看到了長姐,當即就拽著謝征的袖子一路小跑了過來:“阿姐!”


    她頭上兩個揪揪隨著她跑動一顫一顫的,一張圓臉嫩白,穿著件厚實的襖衣,整個人看上去像一顆長出了短小四肢的雪球。


    地上積了薄冰,很容易滑倒,樊長玉忙道:“你慢些跑,你姐夫腿上有傷,當心摔著!”


    “姐夫”兩個字出口,樊長玉自己都有點不自然。


    她去看言正的臉色,對方一張臉清雋淡雅,對她的稱唿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仿佛經常被這樣叫一般。


    其實長寧確實經常這樣叫他姐夫,隻是樊長玉不太習慣教長寧這麽喊。


    長寧已跑到樊長玉跟前,心虛地吐了吐舌頭,伸出短胖的小手就抱住了她一條腿,有些敵意地看向對麵宋家母子。


    她是故意拉著姐夫跑過來的,這兩個壞人要是也敢欺負阿姐,姐夫能一拐杖把他們腿也給打瘸!


    她隻是沒告訴阿姐自己這個聰明絕頂的主意!


    樊長玉半點不知胞妹心中的小九九,摸了摸她發頂,看向謝征道:“你傷還沒好,出門多有不便,沒必要由著寧娘胡鬧……”


    她這話說得很客氣,但在旁人眼中,就是一副體恤夫婿的模樣了。


    不少人目光在宋硯和謝征之間打轉。


    心說論樣貌還是樊長玉招贅的這夫婿強些,但論本事,還是宋硯強些,畢竟舉人老爺可不是誰都考得上的。


    謝征垂眸看她隱隱還有些紅意的眼眶,隻說了句:“不妨事。”


    好看的鳳眸卻微微眯了眯。


    她哭過?


    為了她那個前未婚夫?


    那看樣子是真沒放下。


    出息。


    北風肆虐,拂動垂落在身前的長發,他懶洋洋抬起了眸子,朝樊長玉身後的那藍衫男子看去。


    目光散漫,給人的壓迫感卻極強。


    和他視線一對上,宋硯隻覺像是被野狼盯住了一般,汗毛都不自覺豎起,他下意識避開了對方的視線,心口卻還是有一陣陣的緊縮感。


    像是僥幸從豺狼口中脫身的獵物在戰栗。


    謝征沒跟那對母子多費什麽口舌,簡明扼要說了句:“還錢。”


    不止宋家母子和圍觀的人群,就連樊長玉都懵了一瞬。


    謝征極不喜歡把一句話說第二遍,見那對母子沒反應,好看的鳳眸裏已帶了幾分不耐,“人父母死了就想賴賬?”


    長寧緊張抿著小嘴,卻神色難掩激動地看著她姐夫的拐杖。


    姐夫要打人了嗎?


    總算反應過來的宋硯和宋母,驟然又聽到他後半句,宋母險些沒給氣得當場背過氣去。


    這樊家夫妻倆的嘴,當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她家這頭還沒說什麽呢,對方就又給她扣了個賴賬的帽子了!


    宋母氣得直哆嗦,被兩個婦人扶著才能站穩,“我家何時說了不還?”


    她又喚宋硯:“硯哥兒,把銀子數給他們!”


    宋母哪怕當年一貧如洗,死了丈夫在街邊扣頭求人施一口棺材時,都沒覺著有今天這般丟臉過。


    她說完這句就先往巷子外去了,像是一刻也不想在這這裏多待。


    臉麵這東西就是這般,沒有的時候,任怎麽磋磨,都不覺有什麽,一旦有了頭臉,再被下了麵子,心底的滋味可就難受極了。


    樊長玉也沒料到他幾句話就把宋母氣成了這般,有些詫異地朝他看去。


    對方隻淡淡給了她一個眼神。


    樊長玉莫名從他那個眼神裏讀出了點你沒出息,我替你要債的意思來,神色很是茫然。


    樊長玉爹當年施棺給宋家,除了一口棺材,當然也還有壽衣和辦喪事的錢,當初給的一共是十兩。


    宋硯的束脩,鄉學裏的夫子收的一年二兩銀子,宋硯在鄉學讀了五年,才考上了縣學,縣學的夫子們知曉他家貧,商議後免了他的學費。她爹幫忙墊付的也就是十兩束脩。


    宋硯把那兩個元寶遞給樊長玉時,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直接替樊長玉接過了銀兩,宋硯抬眼看去,是她招贅的那夫婿。


    對方神色冷冷的,隻說了句:“兩清了。”


    是啊,此後就從她兩清了。


    宋硯看著樊長玉,嘴角發苦。


    但那男人沒給他和樊長玉對視的機會,把兩個元寶交給樊長玉時,淡淡斜了他一眼,直接同樊長玉說了句:“迴吧。”


    同為男子,宋硯很確定,那個眼神裏沒有任何敵意,純粹隻是嫌棄,像隻護犢子的老母雞。


    樊長玉作為被護的那隻犢子,一直到進了家門都還沒太反應過來。


    大門一關上,男人眼角眉梢都不再掩飾那份嫌棄,“這種貨色,也值得你念念不忘這麽久,還為他哭?”


    樊長玉想起自己撒的謊,有口難言,氣短道:“我何時哭了?”


    謝征最討厭麻煩,自然也不喜歡管閑事,他隻是看在這女子救過自己的份上,才沒眼看她在那樣一個男人身上繼續犯蠢。


    此刻聽她狡辯,也懶得再多說什麽。


    正好此時鄰家趙大娘趕了過來:“我聽說宋家走前還裝模作樣拿銀子給你,這是做給街坊鄰居們看的吧?那母子倆惡心起人來當真是一套一套的!你成婚那日他還送了對勞什子泥人過來……”


    話說到一半看到謝征的時候,趙大娘就後悔了,用手捂著嘴把後麵的話都咽了迴去。


    謝征什麽都沒說,隻用那雙刻薄又涼薄的鳳眸掃了樊長玉一眼,眼神裏分明帶了點你繼續狡辯的嘲弄意味在裏邊。


    樊長玉憋屈地沒應聲。


    她也沒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的一個謊話,能成為笑柄被這人鄙視這麽久。


    一直到謝征進屋去了,趙大娘才歉疚看向樊長玉,“大娘這嘴上沒把門……”


    樊長玉麵上有些疲憊,隻道:“沒什麽的。”


    頂多被那家夥鄙視一番罷了。


    她招唿趙大娘去火塘子旁烤火,趙大娘坐下後不免道:“那姓宋的今日又來這麽一出,可別影響了你們夫妻感情才好。”


    樊長玉心說她跟那嘴上刻薄不饒人的家夥能有感情就怪了。


    她本想說實話,但眼下房地的官司還沒結案,未免節外生枝,便隻道:“不會。”


    趙大娘突然問:“你夜裏還是跟寧娘睡北屋?”


    樊長玉嗯了聲,趙大娘眉頭就攏了起來,道:“要不今晚讓寧娘過來跟我睡?”


    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樊長玉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忙說不用。


    趙大娘不免嗔她一眼:“你同你夫婿是拜了天地的正經夫妻,你在忸怩個什麽勁兒?”


    樊長玉搬出老借口:“他身上有傷。”


    趙大娘把眼一瞪:“我給你的那冊子你沒看?法子多了去了……”


    再往後麵說,趙大娘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了,隻歎氣道:“大娘是替你急,你那夫婿,樣貌比宋硯還出挑,又是個能識文斷字的,他如今有傷在身需要仰仗你,這時候夫妻倆不培養好感情,等他傷好了,萬一有了要走的心思,你如何是好?退一萬步講,若真留不住他,你總得有個孩子傍身,不然你大伯那一家,少不得又來鬧。”


    樊長玉知道趙大娘是為自己好,隻含糊說知道了。


    等趙大娘走了,她才有些頹喪地歎了口氣。


    銀簪贖不迴來了,又被宋家母子惡心了一通,還好,要迴了爹當年接濟宋家的那二十兩銀子,家中有了一筆巨款,也算是件好事。


    就是老被那家夥用一副“你是不是眼瞎”的眼神鄙視,又是自己撒下的慌,讓她頗為氣短。


    樊長玉起身正想去廚房,忽而,整個人都僵住了。


    冊子……趙大娘給她的冊子!


    之前大婚她忙得暈頭轉向,那天趙大娘把冊子給她,她胡亂翻了兩頁就趕緊合上,順手塞新房的枕頭底下了。


    這麽些天都過去了,她竟然全然忘了這一茬兒!也不知那人在房裏看到了沒。


    樊長玉光是想想都覺得頭皮發麻。


    她趕緊找出一套新的被麵,抱著走去南屋的房門口敲了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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