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語錄:憤青的任務是詛咒世界,可更重要的是改變世界。我不高尚,但我有力量;你聖潔,可你是肌無力。

    師姐、小魚和施法炎迴了北京,我則和老倪經襄陽開往商洛。

    倪匯鴻穿得非常戶外,跟那天晚上西裝革履的儒雅形象完全不一樣。司機也是負責攝像的,名字叫大蚺,跟電視台其實沒有什麽關係。老倪說他原來在巴西研究爬行動物,後來不幹了,參加了綠色和平組織,平時為國外的傳媒公司拍攝野生動物的紀錄片。研究爬行動物,難怪叫大蚺呢。

    老倪說這次去陝西、河南、湖北交界處的商洛地區。也就是傳說中的一街分秦楚、一狗震三省的所在。老倪主要考察的是地方多元曲藝的共生問題。據說這裏的藝人幾百年來將秦腔、墜子、京劇、皮影戲糅合在一起,創造了一種奇異的戲劇。這是倪匯鴻在湖北省文化廳的同學邀請他來考察的,想讓他幫著參謀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哇,這工作很偉大啊,而且也很迫切。”我說,暗自慶幸摻和了一趟大任務。

    “弄非遺是很累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可不像國內的這些官僚機構那麽好糊弄。要提供的材料非常瑣碎翔實,有時會讓你感到弄非遺還不如去做菲傭。”大蚺說。

    “累點倒無所謂,隻是這次比較麻煩,我同學告訴我,河南和陝西的相關部門也都想申報,到底誰能最終勝出還很難說。”倪匯鴻說。

    “這次這些官員怎麽都這麽有文化意識了呢?”我納悶。

    “你要是能通過申遺而平步青雲,你會不會使出吃奶的勁兒?”大蚺說。

    到了洛州,倪匯鴻要去找事先聯係過的皮影世家羯鎮燕氏家族。

    我印象裏的世家雖然未必非得雕梁畫棟,石獅子守門,但被倪匯鴻描述為海內外皮影宗師的燕老先生眯著細如發絲的眼睛靠在掛滿紅棗的牆邊曬太陽,左右各有一個光屁股的棗紅臉的娃娃拉屎,這副景象還真讓我一時半會兒聯想不到“皮影藝術大師”這幾個字。但令我們驚訝的是,當倪匯鴻說要跟燕老先生談談申遺的事情的時候,老頭擺了擺手:“不折騰了。你們迴吧。”

    倪匯鴻又繼續問他為什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老頭都不再理會。隻是閉著眼睛,好像隨時都能睡著了。“鎮長把旗子送給高低腿家了。”拉屎的男娃似乎都不耐煩了,大聲說道。

    我們隻好上了車,正要走,忽然燕老先生的兒子開著一手扶拖拉機拉著

    幾袋化肥迴來了。他認得倪匯鴻的車,立刻攔住我們。

    原來,在羯鎮有兩家皮影藝人名頭最響。一個是燕氏,一個是高氏。其中高氏的宗師最初是燕家的徒弟,也就是燕老先生的父親的徒弟,因為這個姓高的徒弟一腿長一腿短,人稱高低腿。高低腿雖然腿有殘疾,但手靈活得很,嗓子如屈金鐵硯,裂帛穿雲中又兼蒼茫潤澤。確實是學皮影戲的天才。燕師傅對他愛惜有加,不但傾囊相授,還把祖傳下來最老的兩套驢皮皮影給了他一套。最初的兩代,兩家人愛敬和睦,為方民視為師生的楷模。但到了高家的第三代,由於民間藝人的生計每況愈下,開始爭奪有限的主顧。日積月累,小怨成大怨,小恨成大恨,最終水火不容,斷交絕義。去年縣裏開始考察皮影戲的申遺問題。本來考慮的是燕家,倪匯鴻還專門來拜訪過一次,燕老先生很高興,為此還擺酒與朋友慶祝一番。但今年忽然政府勸燕家搬到鄰縣,燕先生不同意,政府改了主意,初步確立了高家為皮影藝術傳承人。具體原因縣裏沒有解釋,隻是說高家符合“紅頭文件”。要想看“紅頭文件”,去省裏看吧,還沒下發到縣裏呢。如果省裏沒有,那就去中南海看。文化局的人如是說。

    燕老先生的兒子燕鍾秦請人寫了狀紙送到縣法院,法院的人說:“誰讓你家的驢皮皮影沒看住燒了呢,人家保留得好好的。你們不符合條件。沒法立案。”燕家的祖傳皮影確實是因為老屋失火燒了。“可這不是弄非物質文化遺產嗎,俺們手藝把式還在,俺們還能唱能耍皮影不是?”“非物質遺產,也得有東西在那兒放著,否則我偷師學藝迴頭我也能報了不是。”燕鍾秦被噎得沒轍,隻好迴來。

    “大概是陝西那邊做了手腳。”倪匯鴻說。

    “可不。俺們住的這個地方湖北也管的,陝西也管的。如果遷到濮縣去,那是明確是陝西的,我們可以通過直接管我們的陝西濮縣申報,但咱們沒去。高四寶看了我家眼紅,一定是跑到濮縣托關係去了。”燕鍾秦說。

    大蚺說,三岔口的地方,要給百姓謀福利的時候,就是一皮球,你踢我踹,成了三不管;可要是有利可圖的時候,就成了一黃馬褂,你拉我扯,成了三角褲。

    老倪想了想,“我認識北京的一些人,都是很好的律師。可以幫幫忙”。

    聽了這話,燕鍾秦來了精神。

    接下來的十幾天,燕鍾秦帶著我們走訪商洛藝人,聽曲看戲,著實領略了一把商洛地區古樸瑰麗的風物。這個地方自從黃帝蚩尤爭霸以

    來,直到清初,一直是中國南北人口流動的走廊之一,聽倪匯鴻高屋建瓴、燕鍾秦娓娓道來,三千年的神話、兩千年的巫儀、一千年的手藝、五百年的村落,真是不得了的經曆。

    老倪說要和大蚺去武漢處理一些事情。我決定從襄樊迴北京。我們告別了燕家,並且允諾一定要找北京的律師幫助他們。

    離開羯鎮,剛要上國道的時候,忽然從一側路口上跑來一個人,迎麵朝我們衝過來。

    大蚺一個急刹車。

    “你怎麽迴事?不想活了?”大蚺把腦袋探出去大叫。

    那個人把套頭掀開,竟然是一個女孩,剃得頭皮瓦青。

    “想活才攔車啊,這好像不是寶馬不是奔馳,應該不會撞死人,不然還說我長得不結實!”她說。

    “我告訴你,休想碰瓷。這樣的人我可見多了。我車前麵裝著攝像頭呢,你那點把戲留給別人耍吧。”大蚺說。

    “得了,快讓我上車吧。我讓狗咬了,不在十二小時內注射疫苗,就得對我進行人道主義毀滅,你們看著辦吧。”

    老倪下了車,拉開車門,讓她上來,跟我一起坐後麵。

    果然就看見路那邊一夥人拿著各式農具朝這邊追呢。

    “看見了嗎,趕緊開車,反正我跟他們說了,我上司會來接應我的。他們不把你這輛車扣了才怪呢。”女孩說。

    我們隻好一溜煙地逃之夭夭。

    “你到底是讓狗咬了,還是把人家的狗咬了?”大蚺問。

    “什麽話?我可是動物保護主義者。”女孩說。

    我們三個不禁會心一笑,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車裏坐著國際綠色和平組織的幹事和官員呢。這女孩誤打誤撞,還找到組織了。

    “你叫什麽?跑這裏幹嗎來了?”我問。

    “我叫誇春。”她說。

    “誇春?哪兩個字?”

    “誇獎的誇,青春的春。”

    “你這個姓就夠奇的。”我說。

    她紅黑油亮的臉蛋、烏黑閃爍的眼睛看著野性而狡猾,但又遮掩不住天真率直。她和一個野人發燒友組織剛從神農架下來,聽說一個村子為了預防非典,要把養殖的所有果子狸全殺掉,就地焚燒深埋。她就偷偷跑去把所有果子狸放了。結果被人“追殺”,“幸虧你們荒郊野外還有膽讓陌生人搭車,否則中國的米德小姐就要命喪鄂西了”。

    “我倒奇怪了,你放了那些果子狸,你怎麽能做到?你有萬能鑰匙,把籠子一個一個全打開了,還是有金剛幫你把籠子全撕開了。”大蚺問。

    “嗬嗬,可被你問著了。果子狸攜帶非典病毒,這隻是個傳聞。國家沒有明令,誰敢把人家幾千隻果子狸全殺了,這是好幾百萬呢。”

    “既然沒事,你瞎忙活什麽啊?”大蚺說。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世界上就有好事的人呢。果子狸真有毒,但養殖廠主一團和氣,保準兒也沒事;但養殖廠主要是得罪了人,果子狸沒毒也要去死。有人看中了養殖場的地方,打算辦造紙廠。本來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呢,更何況還有這麽一個全國人民都支持的借口呢,咱們對人都是寧可錯殺一千不使一人漏網,滅絕果子狸還能打折嗎?”

    “所以,其實是養殖廠主把鑰匙給你了。”老倪說。

    “你還真是老狐狸,那是。養殖廠主說‘寧拿耗子喂狗,別飽了賊貓’。我們目送一隻隻果子狸迴到大自然。”

    “估計放出去的也基本會死光。”大蚺說。

    “如今的人心太壞了,別說果子狸了,要是有人妨礙他賺錢,他恨不得殺人呢。”我說。

    “別說這麽絕望的事,我們一路上看看能不能撞見我放生的果子狸。”誇春說。

    誇春聽說我要迴北京,高興地叫道,她正發愁一個人迴北京孤單呢。

    在襄樊,我們和老倪、大蚺作別。

    “真想就這麽跟你們去了,從此車馬江湖,天涯海角。”我說。

    “說得好聽,保管你三個月後,哭爹喊娘,上火潰瘍。”大蚺說。

    “小夥子,讀萬卷書後要走萬裏路;走了萬裏路後,也得讀萬卷書。否則要麽是書呆子,要麽是腳夫。”老倪說。

    迴到北京之後,我們一起去姚河公墓給何靈置了一個“衣冠塚”,裏麵放著他最愛的一本蘭波的詩集和一盤張國榮、黃耀明的合輯《crossover》。

    迴到大熊家,大熊說,這次雖然碰上了非典,但大家的調查報告卻是極其珍貴的調查材料。他打算跟學校申請成立一個文學社會學教研室。尤其提到我在商洛地區的考察報告具有非同一般的價值,他和倪匯鴻原來早就惺惺相惜,正要一起合作更多參與到國家級的非遺考察和申報工作呢。

    我拍手稱快,說這太好了,這種基本的調查工作能

    讓中文係的人洗掉矯揉造作的才子才女氣,有了教研室,我們今後這一調查就可以每年開展,資料積累起來,加以研究,可謂價值連城。我們幾個人說得意氣風發,恨不能馬上就去校長辦公室把校長摁在那裏當場簽字畫押。但阿甘、師姐和李玄卻一直沉默不語。

    小魚似乎已經發現了異樣,她問師姐怎麽想。師姐笑了笑說:“你問李玄,他心思比我們都深。”

    “你倆導師的事情,我可不好多說什麽。”李玄瞅了瞅我和師姐。

    “什麽意思?跟我導師有什麽關係?”我摸不著頭腦。

    眾人一下子沉默了,不管明白還是不明白的,隻剩我一個在那裏抓耳撓腮。

    “看你急得那樣,我分析分析給你聽聽,反正這屋裏都不是嚼舌根的人。”師姐說。

    師姐分析道,現在正是係主任之爭的關鍵時刻,我們呂導兩隻眼睛瞪得鷹隼虎豹一樣,時刻關注著頭上腳下的風吹草動,尤其是熊士高和白壽輝的舉動。假如現在熊士高要求成立文學社會學研究室,這會被呂導視為挑釁,是在覬覦係主任的位置。那呂導不會不考慮施展一些手段的。這年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在一個係這麽多年,一個人很難說沒有什麽小把柄不知不覺地被別人握在手裏。

    聽了這一通分析,我們幾個不懂的,或不懂裝懂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想起老方被呂導暗算的事情,覺得他對大熊更不會手下留情。小魚似乎更不安,嘟囔道:“咳,那就算了吧。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

    哪知大熊拍了拍巴掌,“喂,喂。你們年紀輕輕,怎麽都一副臥龍先生運籌帷幄的樣子,比我還瞻前顧後的。那話說得好,人在江湖漂,誰能不挨刀。這世界上何曾缺過小人,難道咱們還一輩子躲在雞蛋殼裏不出來了。沒那事,我的主意是不會改的,本來大家辛苦了兩三個月,又碰上一大劫難,還捐出一個人的命,這一切不能就這麽打水漂了。我們也不能指望漢容研究所有人能好好利用這些數據,我覺得自己責無旁貸,而且也不隻是給過去一個交代,而是這個方向大有可為,我們可是早就看清楚了的。”他看了看阿甘。

    阿甘點了點頭,“一個稍微不太刺激的辦法是申請成了一個文學社會學研究所,不放在中文係裏。”

    大家都點頭,說這個法子妙。

    但大熊搖了搖頭,“研究所往往都是那些想自立山頭的人鼓弄出來的,我不想和他們一樣。更何況,我認為這個方向

    對中文係最有好處,能給我們這個半死不活的百年老係脫胎換骨,一個孤懸在外的研究所可沒這個作用。”

    我對熊士高這種磊落勇猛的氣概是最欽服的,覺得男人就該如此。男人可以後悔,但不可以沒有猛進,那也是我所渴望成就的樣子。但此時看見小魚花萼似的一雙潔白的小手捧著皎潔的臉,凝望著熊士高,眼神裏既是迷離的陶醉,又夾雜著擔憂和不安,讓我覺得從心髒裏擠向全身的不隻是鹹的血,還有酸澀的醋。

    已是春末夏初,就如同古老的生物節律在年少男女的血液裏製造波瀾,而且我的春心焦灼的時間又絕不像北京的春天那麽短暫。

    一天天地,我和師姐走得越來越近,同時小魚和我走得越來越遠。每當師姐在穿衣鏡前麵穿著性感華麗的裙子左扭右轉,我眼睛瞅著她,腦子裏卻忽然想象著如果是小魚穿著衣架上另一件素雅可愛的泡泡裙會是什麽樣子。師姐的眼睛尖得很,總是狠狠地把我的耳朵拽得老長:“好小子,又開始心猿意馬、吃著碗裏惦記鍋裏的啦?”

    “哪啊。我本來腦袋就小,耳朵顯大,你還拽。”

    “又不是下巴,大了有啥不好,耳朵大還有福呢。”

    “有啥福?”

    “你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渾球。”師姐笑罵道,她說我這是天底下男人最易犯的賤病,張愛玲早就診斷出來了。男人生命裏總有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粒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小魚是個好女孩,你要是真的和她在一起了,又天天對我垂涎三尺的,我都不忍心看她傷心失望。她哪有我的心理強度,所以我就當自我犧牲一迴,寧願忍受你身在曹營心在漢。”

    我言不由衷地敷衍:“你還是免了這麽悲壯吧,我沒有心猿意馬。我沒有那份閑心。”

    那份閑心當然是有的,不過我也的確有理由說自己是很忙的。自從參與處理那些調查資料,受到阿甘、熊士高的指點後,忽然發現作為一個博士,麵對材料卻很難說出個道道來。就像阿甘說的,以前有人說,生活中並不缺少美,缺的是發現美的眼睛;同理,做學問也是一樣,材料裏並不缺少真理,缺的是發現真理的眼睛。阿甘說,你不是不夠聰明,而是讀的書太少了。的確如此,中文係的文學專業,當你畢業時才發現,你千辛萬苦考進這個大學最後學到的東西其實也可以花幾十塊錢在舊書店

    裏買幾本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鑒賞辭典就能得到,而那些學校外麵不能直接得到的,例如那種把烏拉爾山那邊的什麽什麽斯基奉若神明的文學理論,或者把中國的五千年描述成奴隸翻身做主人的文學史,學沒學到又有什麽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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