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語錄:別發誓。誓言都有保質期。而且中國貨的保質期還要除以二。

    自從那天晚上未遂之後,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師姐了,直到導師呂品的生日。

    導師呂品的生日正巧在“一二·九”。據說呂導的老爸就是在這一天,作為地下黨到國立女師鼓動學生遊行的時候泡到後來的老婆的。

    大師兄餘杭生說,呂導高興的時候喜歡唱歌,尤其是又紅又專、血光四射的那種。大師兄見證了導師從萬利達時代到錢櫃時代的k歌曆程。最受不了的是師母,說每次生日都過得“苦大仇深、刀光血影”。

    往常都是師姐胡蝶張羅安排吃喝玩樂的整個日程。

    這次還會是她嗎?可是有好一陣子都沒見她了。

    果然,頭天她打我手機。

    我看著來電顯示,眼暈了半天。最後還是咬了咬牙,接了。

    “衰熊,你敢不接。”她聲音依然薯片那麽脆,聽起來挺high。

    “誰不接了。我在廁所一聽見手機響,都沒顧上就跑迴來了。”

    “咳,服了你了。下邊總沒利索的時候。我電話來告訴你們明天的安排。”

    早聽說導師新買了一套房子。

    這次生日party,就去呂導的新居。路上,司文琅他們就說,這可是套豪宅。據說站在陽台上就能看見燕京八景之一的“西山晴雪”。小區的庭院是專門請日本造園名手鳥居山長設計的。門童還去英國培訓過。

    “還英國培訓過!是拿著英國風光相冊看了一個禮拜吧。”夏喜冕說。

    “有人說曾經有兩波人去蒙牛養殖基地參觀。第一波人一來,所有的公牛全嚇跑了,邊跑邊說,他們是xx中醫男科的,跑這兒找牛鞭來了。第二波一來,所有的母牛全嚇跑了,邊跑邊說,他們是搞房地產的,吃完牛鞭還要吹牛x呢。”方光臨說。

    “喂,注意點,車裏還有女性呢。”夏喜冕假惺惺地提醒。

    “得了吧,你們這幾個開車下道、說話下流的淫賊,打嗝放屁何曾注意過場合。”師姐一邊開車,一邊說。

    “哎喲,胡蝶是從來不解我的一番苦心哪。”夏喜冕說。

    “我解——解剖了你得了。小熊,你幫我把領子扣上,我騰不出手。”

    我愣了一下。

    “快點啊,空調的熱氣吹到我脖子,我這幾天扁桃體正發炎呢。

    ”

    我伸手過去幫她把細絨衣高領上的白梅花形的扣子扣上。

    “嘿,小熊,我們可都看著你呢,手可別不老實。”夏喜冕說。

    司文琅、方光臨裝作不動聲色,尤顯得不懷好意。

    “手不老實看得住,心裏猥瑣可是看不住。虧你也能想到那去。”師姐說。

    “胡蝶,讓人換輛衛星導航、自動駕駛的,幹啥都不耽誤。”夏喜冕說。

    這顯然是在暗示胡蝶開的這輛車是南宮的。在俗世的眼光裏,一個女人能隨便開一個男人的車,就跟隨便上一個男人的床差不多了。

    但我在想,這幾個師兄也太不知好歹了。呂導這個新居前不挨村、後不著店,壓根兒就不是給沒車人住的地方。師姐不借輛車來,難道我們幾個打車來?

    “車就是一個鐵皮盒子,把你這堆肉搬到你想去的地方。你要是老想在車裏幹那個啥,萬一碰上一急刹車,你一絲不掛飛前麵車裏算怎麽迴事?”師姐說。

    一路上,幾個師兄不斷重複這種挑釁然後被扁的過程,但似乎永遠樂此不疲。

    師姐似乎早已千錘百煉、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給人的感覺似乎在鬥嘴上她從沒有底線。對幾個師兄的家底醜聞也是了如指掌。她就像一個手拿皮鞭的賣藝人,看著幾隻猴子在她麵前上躥下跳,時不時出手抽一下。看著幾個師兄的情狀,真讓我頻頻想起那句名言:天性賤,君子以犯賤不息。

    四十多分鍾後就到了傳說中的“西山美閣”。

    師兄餘杭生發短信說別人都已經到了。

    呂導拄著一根高爾夫球杆,站在門口,注視著我們把車停好。

    飯後喝茶的時候,師兄們和呂導肆無忌憚地海侃。還頻頻提到所謂的a計劃,聽著聽著我大致明白了。a計劃就是:呂導特別栽培一些得力的師兄師姐,推薦到全國的名校去。就如同周王分封諸侯,或者秦始皇設立天下的郡縣。師兄餘杭生、童子公等是a字的兩條大腿。司文琅、胡蝶等將來坐在a字中間那一橫上,他們成了學術界的小生花旦,如同大腿上帶花邊刺繡的絲襪。可以想見,呂導將來會坐在巨大的a字尖頂上。

    “什麽叫學術地位?”呂導頗為得意地說,“說白了,就跟當年後宮一樣,母以子貴,子以母貴。將來你們成了腕,我就是大師,再牛x點就是太師;反過來,如果將來我成了大師,你們自然而然就是高足,或者高腿、高腰、高胸。我

    將來如果在三萬英尺的天上,依據升仙傳染定律,你們也能飄到一萬五。”

    我估計我在這a計劃裏沒什麽功能,也就沒什麽位置。不過呂導對學生在表麵上都是一視同仁的,絕不會幹出二桃三士的事情。呂導一晚上都挺高興的。而且令我們瞠目的是,一改往日苦大仇深的風格,用自家的ktv設備給我們唱了一首《老鼠愛大米》。

    我們問,您老人家怎麽“晚節不保”?

    呂導說,連校長都改了曲風,真的該與時俱進了。

    不過在臨走前,師姐和呂導走進了花房,把門關上。隔著玻璃,看見呂導平靜的表情忽然充滿了驚訝,然後連連擺手,似乎師姐做了特別糊塗的事情。

    這可太少見了。

    呂導一直說近幾屆學生中,師姐胡蝶是最精明出眾的。往往是他一想到了,她就能說出來;他一說出來,她已經在想怎麽做出來。呂導說,有了胡蝶,就好像有了一隻可以飛出去的手。

    師姐似乎早有準備,鎮定地跟呂導繼續講著。漸漸地,呂導皺著的眉頭熨平了,開始微微頷首,接著灰暗的眼神放射出新的光彩來,最後陰霾盡掃。他一雙肥胖白皙的小手似乎熬過了寒冬的雀兒,又開始活躍地比劃起來。

    迴來時,師姐把其他人放在學校西門。

    “小熊,陪我走一趟。”我正要也跟著下去的時候,師姐對我說。其他人狡詐地朝我努了努嘴:“去吧,小熊,你師姐找你肯定有好事。”

    車一路向北。

    明月裏,微雪飄飄。

    “師姐,咱們去哪裏啊?”

    “瞎緊張什麽?我能吃了你啊,還真把自己當成開胃菜了。”

    “不是,我就是問問。你不願意說你就把我拉著走唄,反正坐車總比開車的舒服。”

    “我是去還車的。”

    “去南宮仁那裏?”我問,心裏忽然忐忑起來,好像生怕他知道我罵過他似的。

    我問師姐,在呂導家她和呂導為什麽事爭得那麽劍拔弩張。師姐的迴答讓我大吃一驚。原來呂導是要把師姐當槍使呢。師姐在教育頻道的《世紀重訪》欄目做策劃,呂導盤算著弄一期《世紀懺悔》的節目,讓一些老學者反思反思“文革”。

    “這有什麽不好啊?反思曆史也是創造精神財富啊。”我說。

    “呦,這麽有見地!二十年前怎麽不反思?那時候‘文革’的傷口

    還冒熱氣呢。現在隨便哪個‘文青’都知道《牛棚雜憶》了,你還反思啥勁。”

    “那呂導是什麽意思?”

    “假如你‘文革’的時候把張三揪出來當成封資修給批死了,現在我請張三的兒子來反思‘文革’,你說會出現什麽情況?”

    “這個——冤有頭債有主,恐怕我要倒黴了。”

    “那你說方老爺子‘文革’的時候是‘井岡山派’的虎將,把地質學家楚木勻搜集的古生物學標本全給了鍋爐房做蜂窩煤了,楚大師一怒登天去了,他兒子如果逮著個公開發表言論的機會會怎麽樣?”師姐說。

    “方令陶原來還在山頭上混過的,那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支持楚大師的兒子揭老底。”

    “我不支持。”

    我很詫異地看著她,覺得這是為民除害的事情,她為什麽要阻止呢?

    “知道什麽叫投鼠忌器嗎?你讓楚木勻的兒子出來,那就把方令陶的怒火全引到白壽輝身上了。”

    “為什麽?”

    “楚木勻被抄家的時候,楚大師的兒子還小呢,他知道的事都是他姐姐和姐夫告訴的。他姐夫是誰啊?就是咱們係的白壽輝啊。這要是把老方惹毛了,白壽輝絕難全身而退。你要知道,老方在‘文革’時興風作浪,‘文革’後還吃嗎嗎香,沒點手段早被攆到資料室去了。”

    “那你可真替白老師著想啊,為什麽啊?”

    “我替他著想?犯得著嗎?他看上去閑雲野鶴世外高人一樣,實際上恰恰是極端在乎自己的利益,他認準了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老理,所以不論係裏是人當道還是鬼掌權,他都躲得遠遠的。這樣對自己才安全啊。默認就是幫兇,這種人不值得浪費我的同情心——隻不過,他如果被攆走了,中文係唯一的全國重點學科也就跟著跑了。到時候就算呂導當上係主任,也是一窮二白,純粹要裸奔了。所以我拚命勸他換一個人爆料。所幸老方當年還真是儲存了不少冤家,我們的選擇可夠豐富的。”

    “哦——繞來繞去,都是在替呂導運籌帷幄呢,可是呂導幹嗎要搞方令陶呢?那不是他老師嗎?而且呂導還搞聯名挽留什麽的。”

    “老師怎麽了?廁所再臭,你能讓別人替你上?領導再累,你也不願別人替你當。呂導這次誌在必得,一石二鳥、諸葛獻哭連續播出,你等著看好戲吧。”

    咳,我長歎一聲。想這個曾經風華冠絕的大學,現在是金玉其

    外、敗絮其中。平日裏風傳耳語,說某某係某某人,某年某月幹了齷齪的某事,我隻當聽笑話,聽段子,好像很遠很遠。可是聽了師姐剛才的話,氣宇軒昂的呂導原來也是這樣風傳耳語中描述的牛鬼蛇神,這種感受有點像一種隱形的侮辱,被烙鐵燙上一個標記,印在身體深處。這就是我的導師!我有種想把什麽東西從身體裏掏出來扔掉的感覺。更奇怪的是,師姐還鎮定自若地幫呂導籌劃得如此天衣無縫。這種權欲熏心的事情,她怎麽不起雞皮疙瘩呢?

    “嘿,你什麽眼神看我啊?”師姐發現了我的神情不對。

    “我現在眼裏已經沒神了。”我說。

    師姐用手撫了撫我的頭:“可憐見的,老實孩子。你別在心裏毀我了,說出來吧。”

    “做人也不能這麽沒標準啊。”

    “你聽明白嘍,我有標準,但不教條。現實生活很多時候不是做最好的選擇,而是避免最差的選擇而已,你想扭轉乾坤,可你是阿基米德嗎?方令陶又不是什麽好鳥,別人打也是打,自己打也是打,方令陶、白壽輝、呂導三選一,你怎麽選啊?”

    “不還有熊士高嘛。”

    “你傻啊,一群烏鴉選美,能選一白衣飄飄的嗎?”

    “要是我,就選一白烏鴉。”

    “對了,這就是你!我喜歡。但馬克思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憤青的任務是詛咒世界,但更重要的是改變世界。我不高尚,但我有力量;你聖潔,可你是肌無力。”

    “馬克思沒說過這種話。”我忍不住笑了。

    “那就是孔子說的。反正俺就知道這兩個名人。”師姐故意用東北腔說。

    “如今的學者怎麽都這樣呢?這中國的學術還怎麽做呢?”我歎息。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種憂思既是範仲淹大師千年垂訓的結果,也帶著對自己前途煙雨迷蒙的無奈。大內經常說我,有誌不在身高,有種不在卵包,有眼不在心上,有才不夠風騷。他是堅信學問應該“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的,像我這種皺著眉頭、嚼著黃連啃書的人,都是他經常戲謔的對象,“文以載盜,學以助娼,達則虐人,窮則自虐。”

    “咳。你幹嗎那麽在意這些人啊?他們實際上又不是學者,隻不過是有學問的粗人。他們也不是做學問,而是在搞學問。從心理上來說還是五六十年代工農人格的延續。做學問就像搞生產。你不一樣啊?你不能因為人行道上有牛馬拉撒,就不走吧?”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老師都這樣,我們還能做好學問嗎?”我說。

    “我沒說我能做好,我也不想做那玩意,但你能。”師姐說,語氣特堅定。

    “你又開我的玩笑。”

    “我什麽時候和你不是認真的?”她突然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說話了。

    “可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麽適合。”

    “因為你認死理啊。”

    “你怎麽知道?我可是老覺得自己瞻前顧後,畏畏縮縮呢。”

    “那是在床上——至於別的地方,”師姐剜了我一眼,“倔著呢。”

    聽了師姐的話,一種浩然之氣不由得直往上頂。平時在宿舍裏,說某某立誌做學問,往往都夾雜著諷刺和調笑的味道,就好像吃生魚片必蘸點芥末一樣。若某個漂亮女孩在試探你未來的打算,你這麽一說,她一定如鯁在喉,即便你魅力指數實在太高,無法抗拒,她也必定在決定愛上你的時候,帶著一種殉道的悲壯不得不接受你這二乎的理想。

    所以師姐這麽清晰地看待我這種誌向,而且還如此堅信我有這種潛質,實在讓我大吃一驚,大喜過望。

    “可是,做學問的路太漫長了。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一直撐下去。”

    師姐忽然眼神冰涼地看了看我:“愛一個人的路也很漫長,你覺得我能不能一直撐下去?”

    我愣了,那層窗戶紙此時像一張電網,我好像被推著去突破它,但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極力抗拒著。“你——不需要去等別人,多少人在——追你呢。”

    師姐忽然往路邊並道,迅速刹車停下。

    “少裝蒜,你給我下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非把你辦了。”她說。

    我倆此時站在一座高高的立交橋上。天上一輪毛月亮三心二意地照耀著南城千街萬巷。

    “你知道這輛車叫什麽名字嗎?”她問。

    “著名的‘別摸我’,寶馬啊,你也太侮辱我的智商了。”

    “這是humboldt設計的一款,叫resolute。”

    “那不是‘堅決’的意思嗎?”

    “哼,知道就好。”她又把我的肩膀一扳,讓我朝南麵遠處看去。“正前方,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夜幕裏一個包著腳手架和隔離網的城樓兀立在那裏。但我不知道那是哪個古

    跡在維修。

    “那是永定門。”她說,“咱倆坐在‘堅決’車裏,來到‘永定’門前,你說這是不是天意要我們決定一件事情?”

    我說不出話,覺得胸腔裏一顆心跳得七扭八歪。那不是情竇初開時的心如鹿撞,不是那種純然的美妙感覺,而是混亂、畏懼、尷尬、驚喜夾雜在一起的感覺。

    她在手袋裏拿出一根眉筆,用手在自己的胸口和旁邊的路燈杆之間比了比,然後在上麵畫了一個心形。她轉過身對我說:“我來告訴你我的決定吧。今天我告訴你,我愛你。愛是不能隨便說出口的,我不想讓你沒想清楚之前給我任何迴答。我就等你三年吧。三年後你還是頑石不化,我可就沒義務繼續啟迪你了。”

    微雪落在師姐青青的眉毛和睫毛上。她白皙的臉頰不知是因為寒意還是因為內心也在悸動,泛著淡淡的紅暈。不能不說,那片刻之間,我也感到有些心神搖蕩。我忽然想說那三個字,師姐用手指按住我的嘴唇。“別說出來,你還沒準備好。我不稀罕一個隨時會都會過期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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