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秀來到龍山的第一夜,臨時住在一戶姓陳的老夫妻家裏。老夫妻沒兒沒女,兩間小草房就蓋在一大片菜地中間,菜地頭就是村口。

    天黑以後,有一隻大鳥棲在村口那棵奇形怪狀的老榆樹上,每隔幾分鍾就發出一聲哀鳴。那叫聲就像一個性格陰鬱扭曲的家夥,正在對什麽事物發出切齒的詛咒,用文字描述出來是兩個清晰的字眼兒:“恨唿……恨唿……”。

    這裏雖然距離城市隻有幾百裏,外麵世界的光怪陸離並沒有影響到村民們質樸的生活。人們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不久就早早地熄燈睡下了,整個小村沉入一片漆黑的死寂中。

    身下的火炕像熱鍋底,直烙得初秀輾轉反側,鼻子尖兒卻凍得冰涼。睡慣了軟床的身體,硌在硬硬的石板炕上,初秀隻覺得身上好像全是骨頭,沒了肉,渾身不舒服,怎麽也睡不著。

    真沒想到,農村和城市的差別,從第一個晚上就顯現出來了。不過既然來了,就不能打退堂鼓。初秀小心地翻著身,試圖調整睡姿,讓身體舒服一點兒,但無濟於事。

    夜深了,外麵那奇怪的叫聲,聽起來更加清晰,初秀的注意力漸漸被吸引了。她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不由自主地凝神等待著。

    “恨唿……!恨唿……!”

    在那叫聲的間隔裏,是令人心裏發毛的寂靜,似乎萬物都在嚴寒中屏息聆聽這意味深長的聲音。

    睡在炕梢的老頭兒在被窩兒裏咳嗽了一聲。

    “噓……別吵醒了孩子……”躺在中間的老太太壓低了聲音。

    “我還沒睡著呢。”初秀像聽到了特赦令,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陳爺爺,陳奶奶,現在就睡覺太早了。不如說會兒話吧?”

    “唉,多少年冬天沒這麽冷了。”老頭兒放開嗓子咳嗽著坐了起來。

    “你走了那麽遠的路,我是怕你累著。其實,人老了,也就沒那麽多覺了。咱就摸著黑嘮會兒喀吧。”

    老太太說著坐起來披上了棉襖。

    “老頭子,下菜窖去掏幾個土豆埋火盆裏。冬天夜長,待會兒小老師說不定就餓了。咱這兒也沒啥好吃的。”老太太有些歉意地對初秀笑著。

    老頭兒邊答應著,邊摸索著下了地,套上棉衣推門出去了。

    “陳奶奶,村口那棵老榆樹上為什麽係滿了紅布條兒啊?”初秀迫不及待地提出心裏憋了半天的疑問。

    “

    那可是棵老樹,有幾百年了,都成精啦。村裏誰家的孩子有病有災的,不好養活,就拜老榆樹當幹爹,擺上供果,係根紅布條兒,領孩子衝老樹磕仨頭,這孩子就能養大。”

    “是這樣啊!您聽……這是什麽鳥?叫聲怎麽那麽奇怪?”初秀話音剛落,就傳來一聲怪叫:

    “恨唿!”

    老太太用燒火棍捅著火盆裏的木炭,火盆裏立刻竄出了紅紅的小火苗,發出了微弱的光亮,映出老人臉上慈祥的皺紋。

    “那是‘恨唿’,就是貓頭鷹,我們這兒也管它叫夜貓子。”

    “原來是貓頭鷹?噢,我在書上看過!真不知道貓頭鷹還有這麽多名字呢。”初秀好奇地衝著老太太笑了。

    她這才知道,那種長著大鳥的身體卻配著一個獸頭的怪禽,在東北民間被稱作“恨唿”。民間傳說貓頭鷹的叫聲是索命的信號。據說,每當它陰險地出現並叫個不停,附近的村鎮就會有人死去,不是壽終正寢,而是橫禍加身。不管關於愛護益鳥的宣傳怎樣一年年深入進行著,這裏的人們還是固執地認為,那家夥是個不祥之物。

    往往在清冷的夜晚,一彎月牙兒孤伶伶地掛在樹梢上,貓頭鷹就來了。村民們隻要一聽到它的叫聲,就都噤若寒蟬。大人們的臉上會露出緊張肅穆的神情,小孩子則胡亂掀開母親的衣襟兒,把小腦袋瓜兒一直鑽進熱乎乎的懷裏去,才算有了一點點安全感。

    它那個怪誕的“昵稱”,就源於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不改變的陰森狠毒的叫聲:“恨……唿!恨唿!”這叫聲,不緊不慢,聲聲刺耳,聽上去酷似一種神秘的咒語。

    “這隻恨唿來村裏好一陣子了,一到晚上就在那棵樹上叫,叫得人睡不著覺,心裏直棲惶。”老太太憂心忡忡地說。

    這時,隻聽“哐當”一聲,老頭兒挾著一股寒風推門進來了,他手裏捧著一堆土豆,用後背撞上門,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恨唿’又來嚎喪了,不知道這迴誰家要倒黴?”

    “你瞎說什麽!”老太太壓低聲音,提醒地瞪了老伴兒一眼。

    “倒黴?為什麽?”初秀不解地盯著老人黑乎乎地挪近了的身影。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唉!不知哪家又要出個橫死鬼兒。”老頭兒小心地說。

    “橫死鬼?”初秀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別聽他胡說。那是我們農村的一句老話,不當真,

    不當真!”老太太似乎害怕這個城裏來的老師會恥笑他們迷信,連忙用眼神兒製止著老伴兒。

    “陳爺爺,您剛才的意思是說,貓頭鷹一進村,誰家就會死人嗎?”初秀琢磨了半晌,還是忍不住懷疑地問。

    “八九不離十。還都是橫死的,老死、病死的不算數。”老頭兒咳嗽了幾聲。

    “橫死的?”

    “就是……出啥事兒死的。”

    “就是指非正常死亡吧?……以前這隻鳥到村子裏來過嗎?”初秀若有所思地問道。

    “唉,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年輕呢。”

    “那……是誰家倒黴了呢?”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湊了湊。

    “是老宅子。那隻‘恨唿’叫了沒幾天,他們家就出事了。”

    “真的?出了什麽事?陳爺爺,您快給我講講吧!”天性喜歡曆險、對驚險懸疑故事興趣濃厚的初秀,立刻被老人的話激起了強烈的好奇心,急切地想知道其中的故事。

    “哎呀……按理說,老宅子那塊地,可是塊風水寶地呀。背山麵水,正在龍頭之上。每年從冬至那天開始直到清明,清早太陽從山後一出來,第一縷太陽光,肯定就先照在老宅子上。別的地方還都陰著呢,隻照得整個大院子金晃晃的……”

    “您說的就是河對麵山根兒下的大宅院兒嗎?”初秀想起了來村子的路上,見到的那個圍著黑乎乎院牆的老房子。

    “咱這地方都管它叫老宅子。”老頭兒接著說,“可也不知是咋迴事兒,偏偏事兒都出在那老宅子裏頭!莫非是當初蓋房子的時候衝撞了哪路神仙?”

    老頭兒住了口,納著悶兒坐在炕沿上,把土豆一個一個細心地埋在火盆裏,然後挾了一個火炭點著了煙袋鍋,“吱兒”地抽了一大口。

    初秀豎起耳朵,耐心地等待著。

    老人慢慢吐出了一口煙,在煙霧繚繞中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大概一百多年前,那時候,咱這兒還是一片沒有多少人煙的荒地呢。

    你知道咱這地界為啥叫龍頭山?這裏麵可有些說道!咱村這道嶺,從高處看,就像一條長龍在雲霧裏張牙舞爪,龍嘴裏還吐出一道清水來,就是村前那條河。

    要擱在上古時候,可了不得!這可是個出天子的地方。要不,古代的渤海國怎麽能選在這塊兒建都呢?

    那年,有一戶人家從山東闖關東來到東北,

    就在老宅子那塊地上蓋了個小房兒住下來,開荒,種地,生孩子。後來,又有人在河對麵落了戶,這龍山村才慢慢成了氣候。

    沒多久,那戶人家也不知道怎麽了,過得好好的,冷不丁睡了一宿覺的功夫,就像水蒸氣兒一樣飛了……

    聽人說,興許是叫野狼給嚇跑了。也有人說,那家人大概是叫狼群給當了幹糧了!

    那時候咱這兒到處都是野牲口,他們家看中的這塊地方,就有好幾個狼窩。這家外來人不懂得野牲口的性情,蓋房子的時候也許是不小心,搗了那狼窩,還弄死了兩隻小狼崽兒。

    後來的一天半夜,一隻老母狼就帶著一大群野牲口來了,用爪子撓門、撓窗戶,“嗷嗷”地直叫喚,聽著那叫糝人!

    第二天一早,房前屋後都是爪子印,牆上都叫狼撓得一道一道的。

    那些狼連著來了好幾宿,鬧得全村人都睡不安生。就這麽著,等大夥兒想起來的時候,那戶人家就沒了。

    從此,狼群也就不再來了。

    後來,不知從哪來了一個年老的道士,人們都叫他曹老道。這曹老道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就在那小房子的原址上依山傍水建了一座大廟,用高高的圍牆圍了個嚴嚴實實,他就在那廟裏頭打坐修行。

    大家夥兒都議論,說那廟裏鬧鬼,半夜就看見鬼火一閃一閃的,還經常能聽見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說是……有馬嘶,人叫,喊殺聲,還有刀槍劍戟撞得叮當亂響,轟轟隆隆,那陣勢就像古時候千軍萬馬在戰場上廝殺。

    村上原先有個老人兒,活了一百多歲。有一迴他打那廟前路過,走著走著就犯迷糊了,直轉到天亮,一看,自個兒還繞著大廟的圍牆轉圈兒呢!

    你說邪不邪?時間一長,誰都不敢靠前了。

    村裏人都傳說那老道可有錢了,洗臉的盆子都是金的。有人看見他手腕子上還帶著兩個黃澄澄的大金鐲子,足有一斤來沉,也不知是真是假。

    有一年冬天,一夥兒強盜不知怎麽聽說曹老道有錢,趁著一個月黑頭的晚上來打劫,殺了老道,還把他的兩隻手都給剁了下來。

    我尋思著,八成啊,是因為那金鐲子戴得太緊了,擼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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