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解了鬥篷,緩步往裏走,愈是往裏,愈是重重的帳子,炭盆見得少了,但窗子都合得緊緊的。這不是個好現象,這說明阿娜日如今已經受不得半點風,也受不得炭氣的衝撞了。


    對得肺疾,黛瀾是很有經驗的,見此,不由提起心,跟著敏若腳步輕輕地往裏走,終於走入寢間。阿娜日似乎睡著了,周遭仆從都安靜小心,幸而地上鋪著厚厚的氈子,他們這一行人雖多,腳步聲卻不重。


    然而阿娜日還是醒了。


    就在敏若輕輕掀起床帳一角的時候,阿娜日睜開眼,初時有幾分茫然,口中喚她貼身嬤嬤的名,而後見到敏若,又看到她身後的一群人。


    阿娜日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用力睜大眼睛,很是驚訝,好半晌,她用力揚了揚唇,道:“你們怎麽來了?”


    敏若坐在床邊,摸了摸她的脈,一麵迴答,“聽說有人不聽話,冬日裏非要出去玩雪鬧得病了,我趕來打算罵她兩句。”


    阿娜日白她,哼道:“我可沒出去玩雪,你說哪個呢?”


    敏若盯著她看了一會,笑了,“那是我錯怪了,你快好起來,我擺酒向你賠罪。”


    阿娜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向她身後看去,看了一圈,半是嗔怪半認真地對安兒道:“你也不攔著你額娘她們。”


    安兒好冤枉,他屬實是有幾分沒皮沒臉在身上的,一把年紀的老男人了,竟然委屈巴巴地道:“我哪勸得住我額娘啊宣娘娘。”


    阿娜日聽了,又笑,道:“倒也是。”


    敏若他們來了後,阿娜日的身子還是那樣不好不壞地拖著,隻是敏若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同來的人都是對她的醫術心裏有數的,見此,心都愈發地沉了下去。


    阿娜日這段日子嗜睡得很,又因為咳疾喘疾,總是睡不安穩,敏若她們來了也罷,但容慈可萬萬不敢讓她們留在阿娜日屋裏守著,連同楚楚與趕來的繡瑩一起千勸萬勸,讓她們答應每日隻在阿娜日醒來時過來探望。


    這段日子這群人都住在阿娜日這座園子裏,這園子是阿娜日迴來後用自己的私房錢修的,距離容慈的公主府很近,一應屋室、園林布置,竟頗有些京中風韻。


    又或許是修建的時候便已想到京中的友人們,所以園子裏院落不少,哪怕所有人都留下,擠一擠也是有地方住的。


    容慈這段日子已習慣了在這邊留宿,何況如今敏若他們來了,她更不舍得離開。被敏若打發迴去歇了一日後,她又搬迴了這邊,但因勸敏若她們的,她自己也要以身作則,所以不再連日守著阿娜日,倒是休息得氣色好了一些。


    隻是阿娜日的身子持續不好,她夜裏也難安寢。


    這日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容慈終於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披了鬥篷出了屋子,沿著迴廊溜達出去,結果剛推開門,便見門外的亭子裏坐著個人,提著一盞燈,仰頭怔怔望著天邊。


    容慈愣了一下,而後連忙上前,“老師,您怎麽不帶個人出來?”


    她急忙命自己身邊的人去取狐裘和暖手爐,而後仔細打量敏若周身,見她穿著鬥篷,捧著湯婆子,才放下心,稍微鬆了口氣,又近前為敏若緊了緊鬥篷,輕聲道:“雖說春日了,可這邊的天氣還是寒涼,您若要賞月,不妨迴屋子裏?”


    敏若笑著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道:“不必忙活了,我不冷。也不想折騰他們,我也就是睡不著,想出來靜靜地坐一會。”


    她笑容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文平和,卻叫容慈一下將腹中的千句萬句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去。


    她半蹲在敏若身邊,低聲道:“那也給您換個手爐,好不好?宣娘娘的身子還沒好,您若也病了,可屬實是難為我了。”


    敏若無奈輕笑,到底沒再拒絕。


    她說的是實話,她今夜出來,並非為了賞月,也不是為了看星星,她隻是睡不著,所以走出來,找了個地方,想要靜靜地坐一會。


    而後抬起頭,又發現天邊的月亮好圓,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今夜已是二月半了。


    距離他們來到科爾沁已有一段時日,阿娜日的身體並無好轉不說,還隱隱有些不好的趨勢。


    到了如今這種情況,連日嗜睡,其實也是一種不好的征兆。


    敏若以為自己是見慣了生死的,縱然傷心也應該有限,何況如今還沒真到那一步呢。可真經曆到了,她才發現所謂的鐵石心腸都是假,隻是情分沒到而已。


    今日她晨起去了阿娜日那邊,等阿娜日起床後一起用了早膳。


    ——黛瀾初來,有些不適應這邊的氣候,犯了咳疾,她的舊疾早年調理得好,許多年未發作,這幾年因年歲上來了,才逐漸有了些卷土重來的征兆,但好在控製有效,並不嚴重。


    但敏若還是放心不下,仔細診過脈、分析過病情後,叫隨行的大夫開了藥方,並指派書芳看管黛瀾,讓她足不出戶,閉門養病。


    因而這幾日,隻有她這個無事人常去陪阿娜日用早膳。


    本地的飲食與清淡是不大沾邊的,高油脂熱量能令他們克服嚴寒與惡劣的生存環境,但這顯然不適合病人修養。


    阿娜日跟敏若混了幾十年,飲食習慣多少也有些改變,迴來之後竟有些不習慣家鄉菜色,到底又尋了個廚子來單獨做飯。


    如今倒是正合宜了。早膳吃得很清淡,但也不完全是清粥小菜,能夠補充足夠得營養,膳後用消食茶,是敏若習慣的口味,阿娜日喝不得了,眼巴巴地看著,自認已經足夠可憐,也沒能看得敏若心軟與她喝一口。


    於是紛紛磨牙,控訴敏若“狠心”。


    敏若淡淡揚眉,道:“咱們認識多少年了,你還不知我嗎?”


    阿娜日頓了一頓,竟然笑了。


    本來是在玩笑的,然這會她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笑罷竟頗鄭重地看向了敏若,認真地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的。玩世不恭,疏恣瀟灑都是你,但同樣,和煦善良、溫柔可親也是你。”


    憑這麽多年對阿娜日的了解,敏若當然看得出,這不是玩笑打趣。


    敏若怔了一瞬,瞬息後迴過神,壓下心頭的酸澀,又忽然有些好笑——什麽和煦善良、溫柔可親,這八個字與當時的她隻怕是半點不沾邊。


    她當時,分明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阿娜日見她神情複雜,卻並不驚訝,隻是慢慢地笑。


    她的氣力已經十分不足了,笑起來也是有氣無力的模樣。落在敏若眼中,叫她有幾分心疼,輕聲道:“服藥吧,服藥吧,會好起來的。”


    阿娜日知道這是哄她的話,笑著搖了搖頭,又很慢地抬起頭,輕輕撫過敏若的眉間,低聲道:“我額吉說,我最會看人了。我見你第一麵,便知道你定是個心善又慈悲的大好人,所以才不管不顧,一定要纏上你。果然,你就被我纏住了,然後無論宮裏怎樣,你都提點我、護著我。敏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喚你‘敏敏 ’,雖不知為什麽,但我隻想喚你喜歡的,叫你高興,這些年,咱們一處作伴的日子,我過得好歡喜。”


    敏若愣了一愣,閉了閉眼。


    她當時為什麽不喜歡人喚她敏敏?


    因為當時她,一被叫這個小名,就好像在被提醒,她已經不是謝敏若,而是鈕祜祿·敏若了。


    提醒她,她是鈕祜祿家的三格格,是皇後果心的妹妹,是未來的貴妃,獨獨,不是她自己。


    阿娜日說了好長一段話,而後徹底泄了力氣,靠著枕頭喘了半日,連喘息都是有氣無力的。


    敏若迴過神,忙從床頭的幾上端起茶碗遞到她口邊,“喝口水順順。”


    阿娜日順從地喝了口水,緩了一會,才繼續低聲道:“這些年在科爾沁的日子很好過,容慈是個孝順孩子,那些孩子們也各個都好。可是,姐姐,我好想迴到當年咱們在一處的時候,迴到丁酉年前,太後還在的時候。……你們都往前走了,獨我還想迴頭看,好笑不好笑?”


    敏若啞聲道:“有什麽好笑的?誰不會想念舊時歲月呢?”


    “不過那年,咱們四個在關外實打實玩了一圈,我便又不懷念了。”阿娜日繼續道:“如今細細想來,我這一生稱得上‘幸運’二字。入宮後,有太皇太後,有太後,又有你。皇上也算是個厚道人,幾十年來都善待我。老來有你和容慈為我籌劃打算,迴了家鄉,還有親人惦記。如今又有你們來送我,我真是半點遺憾都沒有了。”


    她渾身乏力,又飲了口水便緩緩躺下,握著敏若的手卻一直舍不得鬆開,反而愈握愈用力,她低聲道:“太後來接我了……她是我的堂姐,我的姐姐來接我了,敏若。我去後,你們不要為我傷心,要為我歡喜。我的阿布、額吉,都在長生天的懷抱裏,等了我不知多少年了。”


    敏若雙目倏地濕潤起來,她強忍住淚意,去摸阿娜日的脈,又握著她的手點頭,“我記住、我記住了。”


    阿娜日又道:“你可知我有多慶幸,當年聽了太皇太後的話,去與你打招唿。這輩子能與你為友,與書芳、黛瀾為友,是我的幸運。”


    敏若啞聲道:“能與你們相逢、相識、相知,又何嚐不是我的幸運?”


    阿娜日深深凝望著她,輕聲道:“那便請你,帶著這份幸運一直走下去,不要急著來找我。你們要一直福壽安康,我看著才能放心。”


    敏若唯有點頭。


    阿娜日方又笑了,又小聲道:“我也願你能夠如願——雖然我沒能看出,你所求究竟是什麽。但無論什麽,我都盼你如願以償,順遂歡悅。”


    敏若心口堵得厲害,低低應著,道:“我已要如願了,你就不能再賞臉,真真正正地看到我如願嗎?”


    阿娜日已經不剩什麽力氣了,她感覺很疲倦,想要長長地睡一覺,半睜著眼望著敏若,低喃道:“我會看到的。”


    敏若鬆開扣著她脈的手,注視著她睡去,為她掖了掖輩子,起身走出寢間。


    侍從連忙迎過來,敏若囑咐:“喚醫生來候著吧。”


    說完這句話,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了她的喉嚨裏,不上不下的。敏若用力唿吸,緩了半晌,才吩咐出下一句,“叫他們也都過來吧。”


    阿娜日身邊服侍的人瞬間都紅了眼眶,敏若擺手沒叫她們攙扶,緩步走到了炕上,倚著憑幾緩了半晌,眼中終於落下兩行淚來。


    她閉目無聲落淚,久久無法張口。


    阿娜日到底是沒能看到今年草原的夏日,沒能再看到綠草茵茵,牛羊成群的美景。


    她的身後事由容慈操持,敏若送了她最後一程,便再也無法支撐,徹徹底底地大病了一場。


    黛瀾也倒下了,她的底子就不好,又奔波傷身,大悲傷情,再加上一個書芳,她們仨都倒下了,倒叫孩子們好不慌亂。


    幸而敏若還是很堅強的,她在園子裏躺了半個多月,終於再次爬起來。


    身體好轉之後,她帶著護衛,牽著馬,在草原上溜達了半日,春風拂過麵龐時,終於是溫暖的了。


    她精心挑選出一捧野花,用好不容易覓得的柳條紮好,送到了阿娜日的墳前。


    阿娜日的靈柩並未歸葬皇陵,按理說,這是很不規矩的,但如今,整個大清也沒幾個人還能顧及得上這點規矩了。


    阿娜日臨去前說想要葬在父母身邊,瑞初自然讓她如願。


    四月,瑞初正式與靜彤會談。


    會談地點選在準噶爾部——畢竟是商量內附事宜,以準噶爾部外無強敵、內無憂患的情況,靜彤願意歸附,別說在準噶爾部談判了,就算靜彤說要到奉先殿前擺酒,朝臣們沒準都能考慮考慮——這當然是有些誇張的說法了。


    但這也是實話,畢竟不是誰都知道,靜彤和瑞初早八百年就一個鼻孔出氣了。


    在朝中大多數人看來,這位端靜公主還是想要執掌準噶爾部大權不願歸附的,聖祖與先帝努力多少年也沒能令她心甘情願歸附,一直都在打太極,如今她鬆口願意歸附,自然是怎麽都成。


    彼時敏若身體已經好轉,也來到了準噶爾部。


    靜彤已不年輕了,一頭發絲銀白,倒是精氣神還很好,目光明亮,炯炯有神,準噶爾部內臣民對她都萬分信服,仰她若神明。


    但其實如今準噶爾部內事宜,已經多半由卓琅操持了。


    卓琅也已為人母,她膝下有一雙女兒,雙胞胎,已七八歲大,一個沉穩持重,一個活潑伶俐,瑞初很喜歡她們,一人給出一塊玉佩去。


    內附是早就做好準備的,一切事宜有條不紊地進行,明麵上是火星四濺的磋商,私底下是和樂親密的聚會敘話。


    雙方正式達成一致那日,瑞初、靜彤與卓琅在最高處三張桌案並立飲酒,卓琅在母親與姨母跟前,態度十分恭順,但執掌大權多年的她,身上早已有了不一般的威勢,不笑時眉目俱沉,令人下意識想要順從她,心中生不出反抗、反駁之意。


    可轉頭望向遠方的草地與氈帳時,她的目光溫柔極了。


    她輕聲道:“他們是這片土地上的子民,我是他們選出的汗王,亦是他們的臣,是這片土地的臣。姨母,卓琅敬您。”


    瑞初眉眼間難得有幾分笑意,看看遠方,又看看卓琅,舉手與她碰杯,“咱們俱是他們的臣、俱是足下土地的臣。能為他們拚搏一生、為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是我的榮幸。”


    敏若立在不遠處,輕輕笑了一下。


    蘭芳在她耳邊喚她:“起風了。”


    “那就迴吧,今年的好春景過去了,不過日後年年歲歲,都會有再美不過的春景的,咱們且可,一一賞過 。”


    —番外·清朝篇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


    得益於多年精心保養,這一世到了晚年,敏若的身子還是頗康健,她親眼看著二十年裏山河日月迅速變幻,看著這片中華大地重新冠上人民共和國之名,看著瑞初重新規劃行省。


    她看到律法嚴明,不偏不私,公正待人;看到愛新覺羅氏與高門著姓不再高人一等,中華之民不分高低貴賤自由平等;看到鐵路鋪遍全國、芽芽領銜科學院、舒窈與知遠兩代領銜火器研發院,這片土地的發展足可傲視世界群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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