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深夜,窗外一片漆黑,隻有風聲陣陣,北風唿嘯來去,聲如鬼哭。


    或者說,那真是紫禁城裏的惡鬼在哭。


    貪嗔、執念,人心,這座紫禁城裏,有太多的妖魔鬼怪了。


    又或者是這座城裏的磚石在哭,哭自己的身不由己,哭自己的無力掙紮……


    蓁蓁茫然微怔,聽到敏若繼續說:“你額娘有過,但這座城不配審判她。將她帶走吧,蓁蓁。今日你帶走你的額娘,來日,你們要將天下千千萬萬的女子帶出囚牢,給她們以自由,讓她們擁有掌控自己人生的能力。”


    烏雅殊蘭有錯,但如果沒邁進這座宮城,沒有嚐到與自己十月懷胎的親骨肉分離自己卻無力反抗的滋味,她真的會有如今這樣強的權欲嗎?


    世事浮沉,誰也說不準,但這座城中血孽累累,卻是誰也無法反駁的。


    敏若黑沉沉的瞳孔定定地看著蓁蓁,蓁蓁下意識與她對視,隻能憑本能感知到她的認真。


    靜默半晌,蓁蓁膝行後退兩步,而後鄭重向敏若一禮,“學生心之所向,此生必全力追尋,萬死不悔,絕不退縮。”


    敏若注視她半晌,方點了點頭,道:“假死藥我要配一下,明日與忘卻前塵的藥一同給你,放心,來得及。”


    蓁蓁深吸一口氣,然後鄭重點點頭,敏若又囑咐道:“此事除我與瑞初之外,不要叫任何人知道。包括你的兄長。你要知道,有人能在宮裏動這樣大的手腳,對於掌權之人來說,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哪怕蓁蓁的計劃隻是打算在宮外調換人和屍體,但能在宮內的毒酒上動手腳這件事就足夠令人忌憚了。


    聽出敏若的弦外之音,蓁蓁認真應下,“您放心。明日過後,此事隻有我知。您、瑞初,都不知道。”


    與其說是迴應,不如說是一種許多。


    她許諾,會將敏若與瑞初完全從這件事裏摘出去。


    敏若拍了拍她的肩,沒再說什麽。


    放烏雅殊蘭走是一迴事,如何對待,又是另外一迴事。


    她要帶烏雅殊蘭南下,就相當於自己走進了瑞初的勢力圈。


    蓁蓁離去後,敏若看著靜默無言的瑞初,叮囑她:“藥我會配兩劑,除了給蓁蓁的以外,你拿一劑,以除後患。”


    無論信不信得過蓁蓁,這都是必須的。敏若會放烏雅殊蘭走,不代表她會願意給自己留下隱患。


    懵懂如稚兒,也沒什麽不好的。


    至少跟在蓁蓁身邊,去了天高水遠人不識的江南,看一看天地廣闊,看一看市井人情,哪怕短短一二年的時光,或許也能活成一個不一樣的烏雅殊蘭。


    瑞初點頭應是,又道:“去江南的一路與到江寧的一切女兒都會有所安排,保證哪怕五姐那邊出了紕漏也會萬無一失,額娘您放心。”


    敏若看她一眼,揚眉輕笑,“你就不好奇我為何會答應蓁蓁這件事還幫忙?”


    瑞初認真地道:“以額娘心地,雖一向與五姐額娘不睦,但從前對她大概也是有過憐惜的吧。”


    敏若聽了不禁莞爾,搖頭道:“崽啊,你額娘我可不是什麽聖人菩薩。自己還在泥潭裏,又談何憐惜?”


    瑞初目光平和地注視著她,專注地聆聽她言語,靜默未語。


    敏若支著下巴,笑眯眯地繼續道:“不過是你額娘我比起看不慣她,更看不慣你皇父和如今咱們腳踩的這塊地方罷了。你就權當額娘老來叛逆吧——總歸這鬼地方,額娘覺得也就索額圖、隆科多那幾個玩意配得上。”


    瑞初雖然生得晚,架不住年少聰慧幾乎生而知之且記性好,對敏若和索額圖的恩怨也略知道些,隆科多的底子便更瞞不過她了,因而瑞初很快便理解了敏若話裏的意思。


    瑞初望著敏若,口中溫聲答應,“額娘說得是。”心中卻有些酸澀,又燃起萬般鬥誌。


    她低聲道:“皇父的身子愈見不好了,額娘……再過幾年,女兒接您去江寧,您看看女兒住了許多年的江寧。知予能力很強,等微光正式開門招生,屆時的江南,定然又是一番新氣象了。”


    有些事不是一所書院就能改變的,但積年累月的積攢,卻可以在有一個爆發點後噴湧而出。


    敏若笑眼望著她,含笑點頭。


    有這一遭並不在敏若早早的預期當中,所以她很是忙了一夜,將要給蓁蓁的兩味藥都配齊了,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存貨——康熙那邊香已用了兩日,後續用量可得跟上。


    雖然如今那一步棋也可以不走了,但讓康熙繼續在夢中見一見舊年舊月的故人,對她而言也沒什麽壞處。


    而且康熙越不順心,她越痛快不是嗎?


    在這關頭疑心法喀,大搞試探人心那一套,他也不怕真翻了車!


    如蓁蓁,以及許多人所預料的那般,第二日一早,乾清宮宮門大開,開始召見臣工,處理政務。


    康熙到底不想事情鬧得太難看,讓天下人人都知道,在他病危的關頭他的兒子們都想著篡位爭權,不然他也不會在確定三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三人的野心、摸清了他們的底子後直接出手中斷了他們的行動。


    這就是不想將事情鬧到台麵上的意思。


    他的臣工們自然都是揣摩上意的熟手,知情識趣地沒有糾結那些事情。


    康熙給三個兒子一人一個奪爵幽禁大禮包後,這件事在明麵上就算過去了。不過朝中的清洗還沒結束,康熙手中的刀在明晃晃昭告朝野,他雖然老了,卻並未失力,沒到人能欺他老無力1,妄圖攪亂朝綱的時候。


    鈕祜祿家在明麵上看來是行為妥當,果毅公府聖眷更濃,開年給法喀和海藿娜、舒窈的賞賜都是頭一份,並在與臣工閑談時親口稱讚法喀乃“忠義之士”。


    然而與此同時,幾十年來一直身在中樞,以鑾儀衛指揮使之職行走為康熙辦事的富保卻被派遣外任,雖一上任就是封疆九大吏之一的一方大員,但富保一直以來在京中可是專門為康熙辦事的。


    這其中的深意又很值得朝中的大人們揣摩一陣,猜到前一陣子康熙故意設套的行為、並知道了一些內情的四阿哥卻出了一身的冷汗,從此與法喀來往更為小心。


    富保對此接受良好,臨行時又笑眯眯地與法喀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這迴可體會到了。”頓了一頓,又鄭重道:“日後京中風雨,弟不能與三哥共擔。我所清楚的皇上勢力部署三哥皆已知道,暗中部分我也在悄悄打探,這一迴終於摸到一些馬腳,隻怕打草驚蛇,未敢動靜太大。


    待有結果之時,三哥在京,他們也會將消息先遞給三哥了。皇上年邁,朝中風雲變幻,波濤詭譎,皇上對咱們家也早生疑心,如此算來有此一遭也算是福,陰差陽錯,反而令皇上對您放心了些。惟願三哥謹慎周全,謀得平安。”


    法喀拍拍他的肩,道:“這些年你在京中辛苦了,去外麵也好,總比京中自在些。京中有我坐鎮,你放心。”


    富保笑笑,又極鄭重地對法喀一禮,“兄長保重。”


    他以弟禮拜兄,又是拜鈕祜祿氏果毅公一脈的家主。


    無論朝中的風浪如何,果毅公府一脈的大船,由法喀掌舵乃是眾望所歸,他們兄弟皆心甘情願聽從法喀安排調遣。


    法喀道:“你也保重。”


    舒窈一向身子康健,這一遭來迴折騰卻也未曾有什麽病狀,隻是海藿娜放心不下,仍在公主府裏照看陪伴她。


    稍微消停下來後,潔芳便帶著芽芽與弘杳入了宮。曆練兩年,芽芽氣度愈發沉穩,也隱隱有了些不怒自威的氣勢,敏若見她如此,心中也感到歡喜,握著她的手關懷幾句,又囑咐:“素日你跟著你十二姑姑多,多看著她些,能替她分擔的也多分擔些。”


    舒窈那幹起活來不要命的架勢誰見了不怕?海藿娜就是為了這個,才不放心地一直守在公主府。


    芽芽心裏有數,聽敏若這樣叮囑便笑眯眯點頭答應,道:“瑪嬤您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十二姑姑的。”


    後頭瑞初正在收拾行李,她很快便要迴南——蓁蓁那邊也等不住了。


    烏雅殊蘭早在康熙“醒來”的第二日便被毒酒賜死,一口薄棺殮了,宮中被賜死的罪人本不會有什麽好去處,蓁蓁在自己的莊田山地上為烏雅殊蘭籌備了墳塋,內務府的人有些是順從她行事,有些是樂得省事,一切進展順利。


    烏雅殊蘭先已服了藥,被蓁蓁養在外麵的深宅當中,有兩個外頭調來、未見過德妃的蓁蓁心腹照顧,看診的郎中是瑞初的人手,一切籌備周全,隻待南下。


    而她明麵上的行為也為她著急南下的行為側麵做了些解釋,短短一月之間,先是沒了最疼愛她的瑪嬤,又死了額娘,傷心之下,想要離開京城逃離傷心地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何況蓁蓁本就有南下的規劃,隻是前兩年因太後的病耽誤了罷了。


    蓁蓁大病一場,康熙雖有些不滿她未留下送太後出殯,到底憐惜這個女兒在這段時間深受打擊,點頭同意了。


    而瑞初那邊則更簡單,她借著八阿哥的人手在江南攪了點渾水,虞雲應對艱難,弄出來的麻煩專業對口,她迴去主持大局是理所應當的。


    就這樣,踏著初春的薄冰,瑞初與蓁蓁走上了南下的路,另還帶著一班微光的人馬。


    時已是康熙五十七年。


    康熙病勢積重,經久方愈。他如今對這群兒子都抱有十二分的不滿,十四阿哥行為出格,作為同胞兄長,四阿哥本也討不得好,但不知是因為四阿哥行為低調,還是故人夜夜入夢的緣故,康熙到底未曾遷怒於他,隻是態度平平。


    第二百二十六章


    康熙一病兩月有餘,但對前朝諸事掌控並未減弱,隨著他身體逐漸恢複,宮中一直惶惶不定的人心也終於稍微安穩下來。


    書芳可以稍微鬆一口氣,太後的身後事還在進行當中,她每日忙得腳打後腦勺,實在是沒有安撫嬪妃人心的功夫了——敏若與宜妃都被困在乾清宮那段日子,對她而言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唯一算得上慶幸的就是胤禮因為早早出繼而未被卷入兄弟們的爭鬥當中,雖然因太後身後事,他與成舟今年開春還留在京中並未出京,但也沒沾染麻煩上身。


    塞外新稻是大事,開了春,康熙便打發安兒和老九走了——無論是公事公辦,還是因去年緊要關頭安兒與九阿哥的表現還算令他滿意,總算這兩個孩子是從京中這一潭渾水裏又抽身出去了。


    舒窈月份漸高、身子漸重,火器工坊的研究事宜大頭逐漸都落到了芽芽身上。


    雖然跟著舒窈的年頭不算很長,但芽芽的天賦絕對是毋庸置疑的。在拚本事的地方,有本事自然就能服人。


    如今康熙的心神都在緊要事上,分不出太多注意給舒窈那邊,因記得她月份高了關心了兩句,知道芽芽得力,工坊的進展並未耽誤,口頭誇獎了芽芽一番,再未多問。


    因身體有恙,宮中又有太後崩逝的傷心事,稍微能夠挪動自如後,康熙便移駕暢春園休養。


    如今情況特殊,敏若便是想偷懶也偷不成,隻能隨駕去了。


    阿娜日留在宮中守著,太後靈柩尚未入東陵,一是禮法規矩沒走完,二是等欽天監選出好日子給康熙圈定,如今宮中奉靈之事便由阿娜日主持。


    這麽多年她嬉笑玩鬧不理俗事活得“好不正經”,然而真正理起事來,竟也頗為穩重妥帖,從頭到尾半點疏漏也無。


    再見麵時已是四月,奉太後靈柩入了東陵,敏若與書芳怕阿娜日一口心氣散了,倘或病了獨在宮中不方便,便連連去信,想法子把阿娜日也弄到園子裏來了。


    天氣轉熱後黛瀾便常日閉門,阿娜日初到那日她難得出門,登門探望。


    敏若也是——她是恨不得自己變成一棵樹,就紮根在園子裏每日躺著久久不動彈的,何況京中四月炎天暑熱,讓她出門更是難上加難。


    阿娜日見她們兩個都去了,還揚眉笑,道:“能勞動二位,我可真是無上榮幸啊。”


    “你臉色若能好看些,我聽了這句話沒準還能笑一笑。”敏若打量著阿娜日,幾個月不見,比起去歲冬日,阿娜日肉眼可見地又消瘦許多,大約是這幾個月折騰得,麵帶病色,精神頭也不大好。


    阿娜日訕訕一笑,黛瀾搭上了她的脈,人都道久病成醫,黛瀾本身又有耐心鑽研,稍微探一探阿娜日的脈還是能做到的。


    黛瀾摸脈摸了半晌,麵色沉了下去,書芳一下提起心,忙問:“怎麽了?”


    “悲痛傷情難免傷身,寢食不續則傷元氣。”敏若可比黛瀾經驗老道多了,往旁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抬眼看阿娜日,淡淡道:“自己作的。您心裏有數吧?”


    阿娜日又訕訕一笑,書芳氣得往她身上拍了兩下。


    但凡是見過去年太後病重時、崩逝後,阿娜日那魂不守舍的模樣的人,這會對阿娜日的狀態其實心裏都有數。


    太後幾乎是阿娜日在宮中最後的倚靠與親人了,她崩逝對阿娜日的打擊不可謂不大。她們一定要將阿娜日接來,就是怕她獨自在宮中,病了她們也使不上勁。


    出了氣,書芳又歎了口氣,道:“傳太醫來瞧瞧,開個方子,你老老實實地吃段時日好不好?”


    阿娜日總算提起兩分正色,認真地看了她們一會,輕輕點了點頭。


    黛瀾收迴手,正色道:“歲月還長,沒有這樣禍害自己身子的道理。”


    阿娜日道:“你們就放心吧!我還沒有現在就迴歸長生天懷抱的打算。”


    敏若注視她良久,低聲道:“我為你謀了後路,你好端端地珍重自己,好不好?”


    這句話入耳,阿娜日猛地一怔,定定看著她,半晌,方吐出一口氣,點了點頭,道:“你放心。”


    書芳的擔心沒錯,送太後出了殯,被接到園子裏,那一口硬撐著的心氣散了,阿娜日便倒下了。


    這一病便是一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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