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顏舒也皺起了眉,她攬著楊玉燕說:“實在是晦氣,要是不許我們進就隻好迴家了。”


    說話間,黃包車也已經到門口了。車夫有些緊張,遠遠的對著憲兵隊的大爺們就點頭哈腰。


    車停在公園門口,憲兵們走過來,他們看到祝顏舒與楊玉燕的穿著打扮就沒有檢查,反而很客氣。


    祝顏舒和和氣氣的說:“這麽一大早的,你們也太辛苦了。我帶女兒過來散心,要是不方便,我們就不進去了。”


    憲兵隊的大兵們很清楚什麽人可以欺負,什麽人最好不要欺負。


    一個兵聽出祝顏舒的口音是正宗本地人,笑道:“太太與小姐進去玩吧,我們也是沒辦法,大人們最近聽說學生們要搞運動,就讓我們來這裏轉一轉,避免他們鬧事。”


    祝顏舒哦呀了一聲,滿麵同情:“唉,大人們辛苦,你們也辛苦。那你們忙,我們進去了。”她轉頭示意楊玉燕打開籃子,從裏麵挑撿出一個羊角包,用餐巾紙包著,雙手遞給那個大兵,“當個炊餅吃吃吧。”


    大兵一看這是西洋點心,立刻雙手接過來,撲鼻的奶油香氣!他哪裏吃過這個!連忙扶正帽子,“這怎麽好意思?”


    這時其他大兵們似乎也要走過來占便宜,這個大兵立刻催促車夫趕緊走,還送了一條消息:“太太出來時,走南邊那個門吧,那邊清淨得多,沒這麽多人。”


    祝顏舒含笑道謝,車夫趕緊拉著車進去了。


    初春的公園裏,人少,車少,景致卻並不差。


    祝顏舒讓車夫在梅花園前放下她們,付了車費,車夫卻不想就這麽出去,他道:“太太和小姐要是一會兒還要用車,不如我就等一等再送你們吧。”


    祝顏舒:“哦,你是怕空車出去會被查問?”


    車夫苦著臉說:“要不是拉的是太太與小姐您二位,剛才我不掏空口袋,他們是不會放我走的。”


    祝顏舒看看天色,道:“那好吧,你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我們逛上一個小時就要迴去了。”


    車夫連連道謝,拉著空車走了,不知道去哪裏打發時間。


    祝顏舒拉著楊玉燕慢慢走,說:“這邊是梅園,種著幾百株臘梅,白的、黃的、綠的。”


    她們從梅園中穿過,空寂的梅園中,唯有梅香浮動。嶙峋的梅枝上,一簇簇的梅花綻放。而有的梅樹卻是空落落的,隻生出了葉子。


    從梅園出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尊白色的雕像,不是什麽偉人,竟然是一尊女像,還不是觀音或神佛,反倒像是西洋的女神像。


    她露出兩條胳膊,長發被花環挽起,閉目側頸,形態十分的寫實,豐滿而動人。


    在這個穿裙子不能露出膝蓋的世界裏,一尊非佛非神的女性雕像,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楊玉燕不由自主的就站在雕像前,驚歎的目光再三巡過雕像圓潤的肩頭與曲起的手臂,還有那與完美的頸線相接的,露出一點風光的胸口,那飽滿的弧度。


    天爺。


    雕像附近也是進公園以來人流最多的地方。人流中不僅僅隻有年輕人,還有好幾個老先生,他們的有穿著長衫,有的戴著禮帽,形形色色。


    祝顏舒:“嚇一跳吧?”她笑著說,“為了放在公園裏的這個雕像,足足吵了兩年呢。”


    楊玉燕當然不記得,祝顏舒說那些口舌之輩在報紙上爭執了兩年之久。開始是政府為了開明、正義才做了這個雕像,揭幕儀式之後報紙上卻稱雕像是色情之物,還有人說要把雕像砸了才行,於是政府也不敢立了,隻能一直給雕像蒙著布。


    第二次,政府中人提出為了學習西洋之進步,要改進社會風氣,應該豎立雕像。報紙上便稱這是西人對國人的腐蝕!於是又不了了之。


    第三次,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興起,學生們認為應該給社會下一劑猛藥,才能喚醒沉睡的大眾!於是學生們衝進公園,將蒙在雕像上的布給揭了。這迴就變成政府反對雕像了。


    楊玉燕聽得哈哈笑,問:“後來怎麽又立著了?”


    祝顏舒笑道:“因為法國人說這雕像美麗。”


    楊玉燕歎了口氣。


    離開雕像之後,就到了湖邊。不過湖邊竟然也有憲兵在巡邏,看到有學生模樣的人便上前驅趕,連年輕的男女都不放過。隻有楊玉燕這種有成人陪伴的年輕人才能幸免。


    祝顏舒就拉著楊玉燕拐到了另一條路上,不遠處也有一座花園,不過現在是冬天,花園中沒有花。他們就在路邊的一條長椅上坐了下來。


    坐下之後,楊玉燕就打開了野餐籃,取出三明治要吃。


    祝顏舒拿了一個小圓麵包,取下手套,咬了一大口,說:“早上為了去探病,連早飯都沒吃好。”


    楊玉燕點點頭,她也是。從昨晚上一直想著金小姐的事,早上根本沒心情吃飯。幸而剛才去見過金小姐之後發現她並沒有取死之念,相反,她覺得金小姐是一直想要反抗的,這讓她放心不少,現在肚子也開始咕咕叫了。


    母女二人吃了幾個小麵包之後,都有七八分飽了,眼前景致宜人,還沒有閑雜人等,正適合聊一些不適合在家裏、當著人聊的事。


    楊玉燕先問祝顏舒知不知道金家究竟是想怎麽對待金小姐的,怎麽令金小姐這麽痛苦?


    祝顏舒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說:“你平時看那麽多書,古往今來,年輕的小姐們尋死覓活是為了什麽,你還能不知道?”


    楊玉燕說:“我猜到是因為婚事。可到底有多糟?”


    祝顏舒把手帕塞迴手包裏,歎了口氣,說:“想要多糟就有多糟。”


    楊玉燕瞠大眼,腦中浮出許多可能與想像,卻都一時成不了形。


    祝顏舒說:“我曾經有一個堂叔,把他的女兒賣到了妓院。親生的,還不是丫頭養的,是正正經經的祝家小姐。”


    楊玉燕倒抽一口冷氣。


    祝顏舒替楊玉燕理一理剛才吃東西弄髒的袖子與衣領,平靜的說:“我那時還沒出生,是我爹,也就是你外公說給我聽的。”


    那時祝家還沒分家,說有錢也有錢,可也不是家中的子弟都能想怎麽花錢就怎麽花錢,相反,正因為還沒分家,各家都無私財,日常花費、婚喪嫁娶,全都是公中出錢。


    所以,那個堂叔抽上了大煙,還染上了賭癮,把父母的錢都花幹淨以後,老婆的嫁妝也全都被他禍害完了,他還欠了高利貸,還想翻本,又沒有門路,就把目光轉向了自己家裏。


    而且,比起家裏的名貴器物,擺設,字畫,他第一個選的竟然是才八歲的女兒。


    也不知他哪來的天才腦袋,想出一個破綻百出的計劃。


    他與妓院的人講好之後,帶著女兒外出,將女兒交給妓院之後,帶著錢去賭場翻本,又去煙館抽煙,迴家之後就謊稱女兒被拐了。


    可惜祝家不是貧家小戶。普通人家丟了孩子找不迴來是因為沒人手沒錢,祝家當時有祝半城之稱,會沒錢沒人手嗎?


    他一說女兒被拐了,祝家立刻就找上巡捕房,全城抓拐子。為了防止拐子拐了人就出了城,還發電報給火車站,讓他們在火車上搜捕。


    結果不出半天就找到人已經進了妓院,因為年紀小,生得也好看,妓院沒有動人,隻是先關起來餓肚子殺性子。


    等尋到賣身契,才發現竟然是親父賣兒。


    滿城嘩然,祝家丟了好大的一個臉。


    之後祝家如何處置不肖子孫是另外一迴事了。


    祝顏舒摸著楊玉燕的頭發說:“人要是惡起來,那是連鬼都比不過的。”


    楊玉燕沉默了下來。


    祝顏舒:“金小姐十分的可憐,但我們能為她做得卻很少。因為金家勢大,她無法反抗的不是父母,而是金家這個龐然大物。”


    楊玉燕瞬間明白過來了。


    不是金茱麗的父母惡毒,而是他們根本沒有把她當女兒看。他們對金茱麗,與對馬家並沒有區別。


    祝顏舒歎了口氣,說:“我們現在可以幫馬家,是因為金家已經不會再管他們了。等金家放棄金小姐的時候,如果我們到那時仍能幫得到她,我們再去幫吧。”


    楊玉燕沉默著迴到了家。


    祝顏舒說她可以給金小姐寫信,也可以再去看望她。金老爺與金太太固然冷血無情,但他們畢竟還是有理智在的,他們是想令金小姐屈服,不是像對馬家那樣隻用暴力解決事情。


    她的信件想必可以令金小姐多一些安慰。


    她迴家以後就迴到房間寫了一封信給金小姐,胸中萬言,寫出來的卻隻是幾句而言。她最後抄了一首詩給她。


    剛好,是一首俄文詩。


    這是祝顏舒送給她的,是她以前學習俄語時抄寫的詩集,送給楊玉燕做拓展閱讀的。


    高爾基的《海燕》。


    她希望金小姐能獲得海燕的勇氣。


    寫完信之後,她拿著信出來,想去寄掉它。


    祝顏舒與張媽正好在說話,看到她,張媽站起來說:“我剛好要出去,你把信給我,我替你去寄。”


    楊玉燕就把信遞給張媽,問:“張媽,你是要去菜市場買菜嗎?”


    張媽看了一眼祝顏舒,得她點頭才告訴楊玉燕:“我是要去給馬家父子送些飯和錢。”


    楊玉燕想起馬家父子現在的情況,說:“他們家也很艱難。”


    祝顏舒說:“他們家還好,也就是個錢的問題。不過咱們家不能直接給錢,那樣容易結仇。”


    張媽說:“我去給他們送點吃的,再送點衣服,再看看能不能給馬天保介紹個更好的工作。”


    張媽收起信出門了,楊玉燕後知後覺的發現楊玉蟬竟然不在。


    祝顏舒:“哦,我讓她去買菜了,幫幫張媽的忙。”


    楊玉燕驚訝:“媽,你還敢讓姐姐去買菜?那個南瓜還沒吃呢。”


    祝顏舒翻著畫報說:“她今天肯定不會再買個南瓜迴來了。”


    第71章 投資人才


    張媽提著一個包袱,出門坐上黃包車就直奔城南而去。車夫見她穿著布衣,雖然陳舊但沒有補丁,就客氣的與她搭話:“奶奶這是去看親戚?”


    張媽啐道:“外八路的親戚,上門討債來了,又不好不管,不管他良心上過不去,管了又怕他粘上來,實在是煩人啊。”


    車夫歎氣:“可不是嗎?村裏人都瞧我在城裏討生活,以為我多有錢呢,時不時的就拖小扶老上門衝我借錢,我還要管他們吃飯,我自己的婆娘孩兒還吃不飽呢,哪有閑錢去周濟他們?可人都上門了,也不能把門一關不理他,那我在村裏的名聲可臭完了。”


    這時車夫看到路邊有幾個穿黃衣的憲兵在那裏吞煙吐霧,立刻避開他們拐到對麵街上去了。


    等看不到了,車夫罵道:“這些黃皮狗天天在街上竄,被他們擋住不掏錢就不讓走,專攔我們這些沒本事的。”


    張媽抱住包袱,皺眉道:“你跑快點,省得誤了我的事,我還要趕著迴家做飯呢。”


    車夫蹬得更快了些,車子穿過人流車流的間隙,消失在馬路盡頭。


    祝家樓裏,楊玉燕坐在祝顏舒身邊,百無聊賴的也翻著一本舊畫報看,心思卻不在這上頭。


    祝顏舒看了看鍾表,歎道:“這幾天都沒去打牌,手都癢了。”


    她一開口,楊玉燕連忙插話:“媽,馬家的事我們怎麽辦?”


    上迴在飯桌上,蘇老師告訴她們馬家現在的情況實在是很不好。離開醫院以後,馬父現在還能活多久都不知道,馬母也不知道身體怎麽樣。隻有一個馬天保,每天玩命的抄寫信件,賺一點點錢供著一家三口吃飯,他手裏隻有五十幾塊錢,全憑這些錢給馬父和馬母買藥吃,等這五十幾塊錢花完,馬父和馬母隻能等死了。


    祝顏舒合上畫報,歎道:“我是已經想了一晚上了。你姐姐那邊已經想通了,馬天保看起來也不是個心思惡毒的人,所以我覺得……等你姐開學迴學校以後,我就把咱們家一樓那個放雜物的小房子借給馬家住。”


    楊玉燕一聽就愣了,她瞪著一雙眼睛,半天才說:“真的嗎?會不會、會不會……”


    祝顏舒笑道:“你是想知道會不會給家裏惹禍嗎?咱們以前怕的是你姐昏了頭,吃裏爬外,反倒禍害了咱們家。現在你姐想明白了,再幫馬家就沒有顧忌了。沒有你姐,馬家就隻是一個普通的窮苦人家,還跟你姐是同學,馬天保也算是個才子了,現在拉他一把,他緩過來以後,日後也會報答我們的。他就是不報答,我們自己也心安啊。不然看到了,不伸手幫一把,日後再想起來,這心裏就多了一件事日夜折磨咱們了。”


    況且,現在這個世道,家裏人口少終究是不太安全的。她們這一家子女人,平時也是借著這一幢樓的租戶在壯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民國之燕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多木木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多木木多並收藏民國之燕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