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燕:“我猜金小姐不是意外,她是故意跳下來的。她想自盡。”


    張媽頓時捂住嘴驚唿一聲,眼淚瞬間溢出來。


    她想起了當她看到楊玉燕趴在床上,到處都是藥瓶的那一幕。


    祝顏舒也想起了那一幕,那是她今生最恐怖的一天。當那一天過去以後,她都無比的慶幸楊玉燕活了下來,並再也沒有想起過楊虛鶴,他從她的心裏消失的幹幹淨淨,連一絲皮毛都沒有剩下。


    楊玉蟬想起了她被從學校叫迴來的那一天,她趕迴了家,又從家趕到了醫院,父親變成了惡棍,他重重的傷害了這個家裏的每一個人。她還記得楊玉燕小時候非常崇拜父親,因為她較年長,讀書背詩更快更多,楊虛鶴因此而更喜歡她,小小的楊玉燕總是努力的背詩想爭取父親的目光與誇獎。這個孩子對父親所有的孺慕像水晶一樣,在那一天被摔得粉碎。


    楊玉燕的麵龐第一次褪去了天真與快活,她看起來沉靜得像一個深潭,所有的感情波動都隱藏在水麵之下。


    “我想勸勸她。”楊玉燕說。


    蘇純鈞坐在她身邊,靜靜的看著她,想起的是自己趕迴家,聽到父親要新娶,而母親仍在病床上躺著。是父親的迫不及待送掉了母親最後的生機,她閉上眼睛時,父親與他年輕的未婚妻一起站在她的病床前,他們是來“一起”送別她的。


    他大發雷霆,暴怒不止,在病房裏令所有人都顏麵無光——這是他堂叔和堂兄的話。


    他在婚禮上逃走,匆匆離開,什麽行李都沒有帶。


    那個華麗的房子,龐大的家族,竟然沒有一個可以相信的人。


    那裏有權有勢,有風光有熱鬧,什麽都有,唯獨沒有親情。


    祝顏舒輕輕的歎了口氣,“好吧,我給金太太打電話,明日我陪你一起去醫院。”


    楊玉燕輕聲說:“謝謝媽。”


    祝顏舒瞪了她一眼,哼道:“你發善心,難道我還要攔著不成?多積福會有福報的。好了好了,快吃吧。”


    第68章 那是所有的錢


    丫頭將一瓶鮮花擺在窗口,並輕輕拉開了半幅窗簾。


    金茱麗披著開司米毛衫,靠在枕頭上。老媽子小心翼翼的端著一碗雞湯說:“小姐,喝一碗湯吧。”


    她在英國長大,習慣了開舞會開到半夜,早上睡到十一點才起床,在床上用早餐,還要在睡醒以後用一碗濃雞湯。


    其實,在她的心目中,梅根公爵夫人更像是她的母親,金太太反倒像是個陌生人。


    她從小就是在梅根公爵夫人旁邊的房間裏長大的,早上一起來,就會穿過那一扇相鄰的門跑到梅根公爵夫人的大床上,跟她一起在床上喝雞湯,吃麵包和餅幹。


    一直到十歲必須迴國時,她才不得不離開公爵夫人。她曾無數次抱著公爵夫人痛哭哀求,求她不要把她送走。


    公爵夫人也非常難過,但當時英國的國會好像通過了什麽協議,對清人有了許多限製。公爵已經去世,公爵夫人也失去了依靠,隻能離開,另尋他處安身。當時公爵夫人抱著她輕聲哄她:“茱麗,迴到你的國家去,在你的父母身邊,保重自己,討好他們,找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結婚,要讓你父母給你最多的嫁妝,這樣你才會過得好。”


    她還在母親的肚子裏時就飄洋過海,在這西人的國度裏誕生、長大,見到的都是黃眉毛綠眼睛的人,她以為這就是她的國家,雖然她和他們都不一樣,雖然他們一直說她是外國人,雖然還有說著不一樣語言的丫頭和老媽子教她漢語,但她還是認為自己就屬於這裏。


    直到迴了國以後,從下船以後,她見到的人全都跟她一樣,黃色的皮膚,黑色的眼睛,黑色的頭發。她在船上換上的衣服,也和這裏的夫人小姐一樣。


    她真的不是公爵夫人的孩子。


    她唯一保留下來的隻有她自己的名字:“茱麗”。


    她是茱麗,她不是敘年。


    金太太抱著她痛哭,她隻感到尷尬。兩人容貌相似,可說話做事的風格完全不同。金公館雖然也時常開舞會,大家穿著洋裝跳舞,但男人與女人如果沒有夫妻關係就絕對不會下場跳舞,而舞池裏陪著男客人跳舞的女人全都是金老爺的姨太太。


    金太太把她帶在身邊,卻不許她下舞池,從頭到尾,她都隻能坐在舞池旁的沙發上。


    她的英語很好,漢語也會說,卻還是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麽。


    她在英國學習的一切,在這裏都用不上。


    她懂英國與法國的曆史,熟讀聖經,會寫拉丁文。她知道莎士比亞、但丁、歌德,會欣賞歌劇,會跳十四種宮廷舞,會彈鋼琴,會說法語。


    而論起中文來,她隻會丫頭和老媽子教她讀的《女誡》,什麽詩詞,什麽唐宋,她一點都沒聽過。


    她記得公爵夫人的話,她見過沒有嫁妝的小姐的婚嫁有多困難,她知道她必須把握機會討好金太太與金老爺,隻要結婚以後,她就可以自由了。


    於是她非常努力的跟家庭教師學習,把自己打扮成他們喜歡的中國小姐的樣子。


    可她越來越不快樂,她覺得越來越窒息。


    她希望能跟金太太和金老爺像真正的父母與子女一樣建立感情,可金老爺隻關心她有沒有改掉口音,有沒有學會更多的詩詞,是不是已經“可以見人了嗎?”


    他不關心她在想什麽,她想要什麽。家中有丫頭侍候,出入有汽車,她有穿不完的新衣與珍貴的珠寶首飾,他認為她應該為此滿足了。


    而金太太,她也令她失望極了。


    她本來希望能與她像與公爵夫人一樣無話不談,她們可以擁有一些女人的小秘密,她們可以一起開心的玩耍,也可以安靜的坐在一起讀書,可以一起彈奏鋼琴,也可以一起品嚐下午茶。


    但金太太卻比金老爺更令她無法忍受。


    金太太總是抱怨她身上的“洋人味兒”,說她說話的口音“為什麽總是這麽奇怪?”,抱怨她的口味“為什麽總是跟大家吃不到一起?”。


    最後,她獲準可以在家裏吃麵包、餅幹、牛排、布丁。這不是出於對她的愛護,而是因為她吃不下餐桌上的飯菜,身體出現問題,中國大夫和西洋醫生一致認為需要讓她吃點她想吃的。


    金茱麗突然發現,她的親生父母比公爵夫人更加不關心她,他們之間沒有感情。


    那她為什麽要迴來呢?


    為什麽不留在英國呢?


    哪怕公爵夫人無法收留她,她也應該留在英國。她可以嫁給一個普通人,一個聖職者,一個有一些土地的小鄉紳,甚至一個律師,一個抄寫員,都可以!


    在那裏她隻是外表有些不一樣,但她的整個心靈都是自由自在的!


    在這裏,她的外表與大家一樣,可她的心靈卻像被捆住了一樣。


    她要迴去!


    不管要花出什麽樣的代價,她都要迴去!


    她借著上街的機會,認識了一個英國士兵。他很驚訝她能說出流利的英語,更加驚訝她對英國的熟悉。對她而言,他就像是一窗通向過去的窗口,讓她的夢想不再是夢想。而他本人是什麽樣毫不重要。


    她告訴他,她愛上了他,她願意跟他迴去做他的妻子。


    他高興極了,兩人商量了一個計劃,她從家裏跑出來,而他會把她藏在軍營中。他說這很容易,軍營裏有許多地方的看守都不嚴格,隻要他們能成功上船,就能成功到達英國,迴到自己的家鄉。


    她沒有去思考他的話是真是假,她隻想相信他,因為相信他就意味著她可以迴去了。


    直到今天,她仍然幻想著她已經迴去了,迴到了她夢想中的家園。


    金茱麗喝完雞湯,丫頭就過來扶她下床洗漱。掀開被子,她的一條腿打著厚厚的石膏橫在床上,另一條腿也包著白色的繃帶。


    丫頭把她的兩條腿都搬下來,老媽子推開輪椅,兩人把她扶到輪椅上,再推她去洗漱間。


    洗漱過後,她迴到了病房,看到了金太太與王萬川。


    王萬川拿著一束鮮花,笑著迎過來,把鮮花放在她的手中,還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給我可愛的妹妹。”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自從他發覺她更喜歡英國之後,在私底下就會這麽對她。這也讓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對他產生了親近感。


    她曾以為他會是她的丈夫人選,但他自己卻從來沒這麽想過。


    他想的是把她嫁出去,替金家和王家賺取好處。


    金茱麗把花遞給丫頭,迴到床上。金太太走過來坐在她床邊,握著她的手微笑著說:“昨天晚上睡得怎麽樣?”


    她沒有迴答,丫頭說:“小姐昨晚上休息得很好,沒有再驚醒了。”


    金太太笑道:“那就好。”


    王萬川笑著說:“我看茱麗的氣色已經好多了。”


    金茱麗還是沒有說話。


    金太太摸了摸金茱麗的手,說:“祝女士的女兒,楊二小姐想來探望你,我已經請她過來了。”


    楊二小姐。


    金茱麗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個人是誰,不過她的麵容已經模糊了。她記得那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還很年輕,在家一定深受疼愛,而且周圍的人一定都很喜歡她。


    她跟她完全不一樣。


    不過自從她住到這裏來以後,這還是第一次有年輕的客人來探望她。金太太和金老爺讓她住在這麽空曠的病房裏,連護士和醫生都很少過來。他們一定不想讓她再逃一次,而且他們一定很害怕會有更多的醜聞。


    不過,金太太一定是被她的不說話給惹急了,先是祝女士,然後又是楊二小姐。她怕她會一直不說話,這才病急亂投醫,要請一個與她隻有一麵之緣的小姑娘來說服她嗎?


    金茱麗第一次轉頭對金太太說話了。


    她說:“你們已經迫不及待的要把我送進日本人的房子了嗎?”


    金太太還來不及為金茱麗開口說話而欣喜就被她的話弄白了臉。


    王萬川把門輕輕關上了,守在了門口,看著這對母女吵架。


    其實也不是吵,金茱麗在輕聲說話,金太太隻是沉默掉淚。


    金茱麗:“我沒想到,我連一個正式的婚姻都沒資格擁有。你們不但沒有把我嫁出去做正妻,連側室、小妾都不是,而是將我送給日本人做玩物。”


    金太太徒勞的說:“不是玩物……山本先生說了,你會是他在中國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金茱麗毫不放鬆:“我在英國時,隻有在上帝麵前發誓的婚姻才成立。我迴到中國,你們教我隻有遵從父母之命,媒人說親,還要拜天地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夫妻。日本一定也有屬於它的風俗,我沒有進行日本的儀式,我能算是那個人的妻子嗎?”


    金太太握住她的手,哀求的說:“茱麗,現在你爸爸很艱難,日本人的勢力在擴大……英國人已經退出了,我們以前跟英國人交好,現在已經不管用了。日本的艦隊就停在那裏,我們沒有辦法……”


    金茱麗把手抽迴來,冷笑:“所以就把我送過去當禮物,你們已經沒有更好的禮物了嗎?”她逼近金太太,冰冷又殘酷的說,“是因為你們舍不得給日本人送錢!!你們舍不得錢,才把我送出去的!!”


    金太太咬住嘴唇,渾身發抖,眼中含著淚水,祈求她:“茱麗,茱麗,不要再說了!”


    王萬川見此,悄悄打開門躲出去了。


    他站在門的這一邊時,門裏的聲音就變小了。不管是金太太的哭聲,還是金茱麗直白的質問,都聽不太清了。


    他鬆了一口氣,從口袋裏掏出煙,抽出一根,咬在嘴裏點燃。


    深深的吸進去,再重重的吐出來。


    他深深的歎了口氣。


    事實正是如此。


    洋人在城裏作威作福,政府不管用,軍隊不敢打。


    金老爺的生意做得大,交遊自然廣闊。他以前憑借著四處的好人緣賺下了金山銀山,從來也沒有嚐過現在的滋味。


    因為日本人太貪心了。


    他們根本不像以前的英國人、葡萄牙人、法國人那麽好說話。那些人隻是想要錢,隻要有錢,一切好說。


    可日本人從一開始就想要金家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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