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阿燦下車,李媽早早迎上來。她接過阿燦,頭朝後座的車窗望,嘟囔問:“家晟又不迴家?”


    李家佑收好車鑰匙,扯嘴輕笑:“正是戀愛膩歪期,哪走的動路。”


    “有了媳婦忘了娘。”


    “這話別讓媽聽到。”


    “哼,白疼他那麽多年,也不想李媽。平常連短信都不發,氣死人嘍。”


    “嗬嗬。”李家晟光笑不迴答。


    門口的花壇,顏卿剛叫花匠修剪過,其實沒啥好修的,光禿禿的一片也沒幾朵花。隻有翻新的土壤,顯露濕潤的色調。


    不由失神卻聽到李媽問話:“家佑,吃飯沒?”


    “還沒吃。”


    “那李媽再給你做點。”


    “好。”


    懶洋洋坐在客廳沙發內,隨手扯來抱枕放在懷中開始閉目養神。


    最近很累。父親把公司放手交給他管,平常又要照顧弟弟。雙重扁擔壓在肩上,哪頭不顧全都得翻。現在加上藍舒妤的事情,雙重扁擔變三座大山,差點扛不起來。


    偶爾他會羨慕弟弟的單純生活,隻是偶爾。


    “媽、爸,我迴來了。”


    他朝樓上的方向扯嗓大喊,喊完揉揉用眼過度導致酸澀的眼睛。


    屋內暖氣烘烤神經,疲乏的四肢無力散落,他慢慢的抽離意識,掉入沉沉的睡夢裏。


    顏卿坐到他身邊,皮質沙發往下陷了塊兒坑。他沒醒,睡的很實,鼻腔鳴著微微的鼾聲。


    她心疼的扯來旁邊的毛毯給他蓋上,然後靜靜的望著他。


    這是他未滿三十的大兒子,沒成家卻養家,辛苦工作賺的錢無怨無悔的分給閑散的弟弟。無論弟弟要做何事,都堅定不移支持他。


    “累嗎?”她摸摸他闔緊的眼皮,喃喃自語。“累就歇歇。”


    稍涼的觸感驚動了李家佑的意識,他皺眉睜眼,卻見到顏卿含愁思的神情。


    他翻身起來啞嗓問:“媽,怎麽了?”


    “沒。”


    他以為母親擔心弟弟,遂迴:“家晟周日迴來。”


    顏卿微笑著搖頭,伸手幫他理淩亂的衣裳。


    每次迴家,大兒子問的話全是關於他們的,很少顧忌自己。旁人都說她偏疼小兒子,可不全是。她愛大兒子,很愛。


    “餓了吧,走,媽陪你吃飯。”


    “爸呢?高血壓好點了嗎?”


    “你來之前吃過藥睡了,過會兒就醒。”


    “好。”李家佑抖抖肩膀,甩掉全身的懶勁兒,攬著顏卿往餐廳去。“媽,我想吃你燉的栗子雞,明天給我做唄。”


    “好。”


    “啊,家晟不在,你們有時間多寵我了。”他懶笑著衝顏卿講。


    顏卿拍拍他寬厚的肩膀,微微道聲:“好。”


    **


    十六歲狗齡的阿燦,蜷縮在沙發角落睡覺。老了之後的它,最常見的狀態就是如此。有時候,李媽幫它擼金色的毛發,稀落的狗毛就會黏在五指中,她邊歎氣邊把毛扔到垃圾桶裏。


    李媽會來句:“阿燦,看你快成禿子狗了。”


    阿燦氣哼哼的嗤鼻,依舊把狗腦袋擱在兩隻前爪上睡覺。不管狗還是人,老了精力就減弱,生命散發出枯朽的腐氣。


    李強仁摸著腦門醒來時,他忽然深切感覺到自己老了,於是莫名其妙的坐起來算阿燦的年齡。一月狗齡相當於一年人齡,所以十六歲的阿燦是人的八十歲。(關於狗齡,參照網絡。)


    “竟然比我大了二十二歲,看來我們要第一個送走阿燦。”李強仁彎腰穿鞋時,心裏想。


    外麵很安靜,沒聽見李媽忙前忙後的嚷嚷聲,也沒聽見顏卿的笑聲,他知道李家晟又沒迴家。


    “唉,養兒養給了外家的媳婦。”嘴邊掛著抹理解的笑,他打開門順著樓梯下去客廳。


    “爸,身體好點了嗎?”一邊叼著蘋果啃一邊給阿燦順毛的李家佑迴頭望見自家爹扶著樓梯緩緩走下來的姿態,眉頭馬上蹙出幾小塊兒的坑兒。


    他爸貌似身體不適啊。


    李強仁低頭瞅準最後一道階梯,穩穩落下腳步後方平淡的迴:“好多了。”


    “那…….”


    “誒,老了走路都慢。哪像你們年輕人走路甩著風,生怕別人趕上你們!”


    “我……”


    “別急著否定。家佑,年輕也得沉住氣,明白嗎?”


    不明白。李家佑無辜的收迴看著自家爹的視線,他剛是想問他餓不餓,餓的話廚房有李媽煮的養生粥。


    哪想話隻出一個字,就被李強仁搶白,他還稀裏糊塗的得到聲告誡。唉,是不是人老了都心理敏感啊?


    “你媽呢?”


    “在健身室和李媽鍛煉呢。”


    “嗯。”李強仁慢悠悠坐到他的右邊,拿起遙控器打開數字電視。“新聞聯播過去了?”


    “爸,都晚上九點四十五了。”


    “哦,我睡了挺久。”


    聽出李強仁語氣中的惆悵,李家佑放下啃一半的蘋果,擔憂心情化成輕盈的霧彌漫於雙眸間。


    “怎麽了,爸?”


    “沒,想事情。”


    李強仁擺擺手,他盯著發光的電視屏幕,也不知是不是在看裏麵放的諜戰連續劇。


    聞到吵鬧的聲響,阿燦翻了個身。它抬眼望望手撕鬼子的影像,懶洋洋拿鼻子拱開李家佑梳毛的手,又耷拉著眼皮假寐。


    一父一子一狗相對沉默十分鍾,李強仁忽然開口:“家佑,見過趙曉琪了?”


    “今天還見著呢!家晟把人帶迴家了。”想到弟弟握著bi,yun套的尷尬模樣,他就想笑,“嗬嗬,到底長大了!”


    李強仁歪歪嘴角,似笑非笑。他沉吟片刻,又問:“趙曉琪人好嗎?”


    “簡簡單單的姑娘。”


    李家佑知道他父親的話外音,無非想探清楚趙曉琪所謂的“喜歡”是否真實。也許,下麵的答案能讓父親徹底放心。


    “她接納了家晟的所有。”


    這答案沒能讓李強仁喜笑顏開,相反,他麵容更顯疲態。


    此時諜戰劇暫且停止,廣告插播進來。屏幕裏來來去去都是那些品牌,看的人發膩。


    李強仁終於將眼神投放到左邊玩手機的李家佑身上,“你什麽時候結婚?”


    “等家晟結完我在結。”


    “哦,那快了。”


    “什麽?”


    “過完年家晟就差不多了。”


    “爸,心急抱孫子了?哪有這麽快,家晟才和趙曉琪談多久!”


    是沒談多久,但他和顏卿等不及了。


    “家佑,冼家的提議我和你媽真的在考慮了。這迴,我們認真的。”


    “……”


    李家佑震驚。明明之前父親和他一樣持反對態度,怎麽現在就同意了?簡直奇奇怪怪。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李強仁說的是假話,事實上很有為什麽。


    前幾天,他和顏卿去特殊福利院捐款,見到了很多和李家晟同樣的孩子。那些孩子多半是棄嬰,個個瘦瘦巴巴的,明顯營養不良。


    許感同深受,李強仁禁不住眼眶濕潤。對比他們的成長環境,李家晟簡直像住在天堂。


    然而最動容的是當顏卿和李媽把東西分給到他們手裏,他們沒流露感激之情,而是神色麻木。


    院長說:“他們習慣了你們善意的來來去去,也學會了不抱希望。像他們這樣的,很少有家庭願意收養。”


    原來如此。因為明白希望意味著失落,幹脆從開始就放棄。


    院長指著挨牆根坐的女孩說:“她叫笑笑,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但從小就在我們這裏生活。”


    “咦?”


    院長無奈一笑,“她二歲多被車撞了,腿部截肢。她父母沒錢救,扔醫院裏不管了,醫院沒辦法送這來了。後來,她長到五歲,有天跑來跟我們說老有一位婦女偷看她,我們害怕是人體。器。官的販賣者盯上她,趕緊找人查。結果……”


    “那人是她母親?”


    “對。像不像劇本的故事?”


    李強仁歎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院長搖搖頭,“還有後續。後續我們把她告了,法律上是有棄養罪的。他們被判了三年,當時笑笑的母親哭著解釋說家裏沒錢才這麽做的,她很後悔。”


    “後悔也沒用。你看笑笑還在這,她今年十九歲,她最大的姐姐二十二歲,有個一歲的孩子。她弟弟,十八歲,剛考上大學。”


    “所以我們叫她笑笑,希望她笑能麵對生活。”


    李強仁百感交集。


    院長領著他去別的房間,他見顏卿和李媽正和孩子們做遊戲,就沒打招唿去了。


    “這是廚房,孩子們大了會幫忙做飯,我們教給他們的生存技能第一條是:餓不死。嚐嚐嗎,糖醋肉?”


    院長給他一副筷子,李強仁猶豫的吃下,然後豎起大拇指誇讚:“好吃。”


    旁邊做飯的男孩靦腆的笑笑,手腳麻利的刷鍋、倒油,炒下盤菜。


    “他十七歲,聾啞人。”


    “比家晟小九歲。但家晟連電飯鍋都不會用。”


    “嗬嗬。”院長笑道,“他不會也沒關係,你們養的起。福利院的孩子必須會一門手藝,不然出了這裏的大門,就要餓死了。”


    李強仁默然無語。


    廚房不大,油煙味隨著男孩下蔥爆香,染到他的身上。院長知他們這種人,最討厭難聞氣味,欲帶他走。


    李強仁沒答應,站在男孩後麵觀看他炒菜。男孩身邊還有位坐輪椅的女孩,年紀琢磨著和男孩差不多,她幫忙切菜。


    院長見他盯著他們若有所思狀,說:“她叫楠楠,十六歲。會縫衣服,手也巧,以後能靠縫縫補補賺錢。”


    “他們挺能幹的。”


    “不能幹怎麽辦,誰能養他們一輩子?都是被父母拋棄的人,能靠的隻有自己。”院長聲線平和。


    這裏所有的小孩一出生就是悲劇,再加上被父母棄養,能開心陽光的活著就是賺到。與其給他們希望,倒不如給他們自保能力。


    管他們是否自卑或者敏感,靠自己活著就是偉大。


    “走吧,帶你去其他地方轉轉。”


    “好。”


    院長帶他去的第三間房是教室,有時福利院自己給他們教課。老師很多是誌願者,也有出福利院又迴來的孩子。


    快至午飯時間,教室上課的孩子很少。零星幾個都是半大的孩子,三位老師手把手教他們寫字。


    李強仁看到這景象想起李家晟小時候。那時,顏卿和他也是把李家晟圈在懷裏,一遍又一遍耐心教他寫自己的名字。


    很久的記憶碎片,如今連起來恍然做夢。養育之苦,豈能三言兩語道盡?


    院長還在講故事。他抬起食指,在空中虛虛點點第二排的女老師。


    “她算出口轉內銷的失敗案例。”


    這比喻有點奇特,惹得李強仁定睛瞧她長相。


    女老師外表端正,長發飄飄。要不是打手勢的舉動,還真和正常人一樣。


    “女版李家晟。”他心想。


    “你也瞧見了她模樣好看。大了在外麵上學,跟正常人談起戀愛。我們沒反對,嫁的好我們很開心。”


    “沒想到,那男的家裏欺負她啞,竟然把她當保姆使喚。她講不出話,隻能忍著,我們也沒辦法。”


    “沒多久,生了女兒。她婆婆不待見她,她丈夫在外麵包了小三,她無力抵抗,半生半死的活著。前年,受不了婆婆和丈夫的虐待,離婚了。可因為她啞,法院判孩子歸男家撫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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