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溫綸滿頭大汗的從午休中醒來。他坐起身,顫著手抓緊毛衣領口,想要逃脫窒息的難過。


    剛剛又做夢了。夢裏,空曠的街區,小小的婉婷穿著新買的大紅棉襖、舉著一串冰糖葫蘆朝這邊兒跑來,他正笑著迎接她,可轉瞬間她就飛到天上。“砰――”的重響,是車子撞擊的聲音。


    與此同時,大片大片的紅色霧花彌漫四周,厚重的阻隔他的視線。他瘋狂得朝前跑,可跑的越用力,越看不清婉婷的位置。隻有耳邊不斷傳來女人尖利的哭泣:“嗚嗚嗚……他沒錯,卻斷了一條腿!你還想怎樣?”


    “唿——”他深吐口氣,閉上眼趕跑腦中的景象。


    這時他的妻子抱著兩歲的小兒子推門而入,她見他這般,擔心的問:“阿綸,怎麽了?”


    “沒事。”溫綸勉強笑笑,伸手把“咿咿呀呀”亂叫的小兒子抱到懷裏。“尚煜呢?”


    “跟同學出去玩了。”


    “周末也不知在家寫作業。皮孩子!”


    “正是玩的年紀,就讓他好好皮吧。”


    做母親的總歸寬容些,溫綸瞄她眼沒出聲。他見小兒子吮吸大手指笑的很歡樂,就故意虎著臉罵:“髒鬼,不怕鬧肚子。”


    “粑粑…….壞…….”小兒子被嚇得癟嘴,要哭不哭的模樣。溫綸笑笑,把他塞到被子裏,自己卻下了床。


    “你去哪裏?”他妻子問。


    “去店裏。”


    “哦。晚上迴來吃飯嗎?”


    “不了。”溫綸套上外套,“家晟說他要給我介紹他的女朋友。”


    他妻子了然道:“是舒妤吧!?挺好的,知根知底,誰也不嫌棄誰。”


    溫綸眉峰蹙起,他拾起桌上的鑰匙,走出臥室門的那刻腳步頓住:“家晟配得起正常姑娘。若是婉婷長大了,也一樣配得起。”


    禁忌的名字砸入耳洞,他妻子默然發愣。其實,有了小兒子當替代品,她很久沒有想念她。好像婉婷又變迴肚子上的那塊肥肉,沒有生出來過。


    “走了。”


    妻子沒出來送,她摸著小兒子藕節般胖嘟嘟的手臂,無意識說句:“如果再生個女兒就好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


    **


    周末,十五點的溫綸咖啡館,客人並不多。這種有風的天氣,多數人選擇窩在家裏。偶爾有出來喝咖啡的,也都是附近的熟客。


    溫綸毫不在意店內的冷清,他指揮店員播放首舒緩的鋼琴曲。店員在音樂庫搜素半天,拿不定主意問:


    “老板,這麽多曲子,放哪首啊!”


    溫綸偏頭想想,英倫腔吐出句:“yourhand。”


    “哈?”


    “你搜班得瑞的執子之手。”


    店員嫌棄得吐槽:“國語挺好懂,非得講英文。老板,你在顯擺你有文化。”


    溫綸沒理他,繼續挑揀掌中的咖啡豆,捏到比較飽滿的顆粒就捧到鼻尖聞味道。店員瞧他難得慎重,湊到他跟前問:


    “老板,哪個大人物要來啊?”


    “家晟和他女朋友。”


    “女朋友…….”店員毫不猶豫問,“是趙曉琪,對不對?”


    “你倒什麽都知道。”溫綸把細致挑選的豆子放進研磨機裏,“還不放音樂?馬上人來了。”


    “別急,馬上。”


    他這聲“別急,馬上”剛落口,緊閉的玻璃門就被人推開,有陣冷風跟著灌進室內,追逐著暖氣繞圈圈。隨後,錯落有致的腳步聲傳來。


    店員聞聲而望,發現趙曉琪挽著李家晟帶著三個麵生的朋友進來。他再仔細眯眼瞧,又覺得那三人好像都見過。


    “老…….”


    “你來泡咖啡。”溫綸截斷店員的問話。


    打他們一行人進來,他就望見李家晟身後的馬寇山。他與他對視那瞬,已然清楚躲不過的人和事,終究要解決。午休期間的噩夢,怕就是種預兆。


    隻是沒想到他找上了李家晟。


    **


    “溫叔。”馬寇山依如以往,喚他的聲音堅韌有力,仿若從未被他的冷漠嚇到。“過去坐會兒?”


    “好。”


    溫綸果斷答應。邊兒上的李家晟向他投去擔憂的眼神,他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家晟,我晚點再去你那桌,正式認識趙曉琪。”


    李家晟搖搖頭,他想表達的是……


    “沒關係。我不怪你,去吧。”他迴身吩咐店員,“記得給他們上咖啡。”


    “溫叔,有我的嗎?”


    “沒有,你在意料之外。”


    馬寇山聞言,輕輕一笑。說來奇怪,明明他是想要贖罪,可真的麵對溫綸,他又從未低三下氣。而溫綸,也從未指著他破口大罵,教養好的出人意料。


    他們拋開其他人,獨立坐在較為隱蔽的位置,隔離那些探詢的目光。


    許是受噩夢的影響,此刻溫綸眼前閃現大片大片的血霧,他為求解脫逼自己盯著馬寇山殘掉的右腿看,“裝假肢,好走路嗎?”


    “得有個適應過程。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感覺兩條腿一高一低,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傾或者後仰。醫生說要度過磨合期,必須多練。可多走吧,又磨得真肉與假肢接合處的那段神經疼痛難忍。很多次,我恨不得放棄。”


    馬寇山第一次向溫綸絮絮叨叨他的事情。


    “後來呢?”


    “後來,熬不住異樣的眼光,反倒激勵我咬牙堅持住。”


    溫綸聽罷,沒做評價,隻突然問:“你結婚了嗎?”


    “沒有。出事沒一年,我女朋友跟我提分手,我同意了。總不能耽誤人家!”


    “你今年多大?”


    “二十九。”


    “就比家晟大三歲。”溫綸搖搖頭,他望著馬寇山黑亮的眼睛說,“再多講點。”


    馬寇山苦笑道:“五年了,溫叔。我這五年過的不曾安穩。日日夜夜被愧疚折磨,生生熬著斷腿的遺憾苟活。曾經,我萬念俱灰,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直到有天,母親推我上街散心,我偶然在路邊上看到雙腿高位截肢的乞討者。他比我可憐,我全身光鮮,而他全身髒兮兮的,像隻臭蟲似的整個人趴在能滑動的木板上,想要往前走,必須靠雙手撐地。


    那時,我忽然覺得自己高他一等。失去的自尊心竟然神奇的膨脹迴原位。這好像是拿別人的慘痛烘托自己的幸福。然而,它是我奮上的精神y□□。溫叔,你看我多麽醜陋。


    “你這五年過的不好,我很高興。”溫綸毫不客氣的潑冷水。


    馬寇山笑笑,他反問:“那你這五年過的好嗎?”


    “不好。你失去的是條腿,婉婷失去的是整條生命。孰輕孰重?”講到這,溫綸有些控製不住情緒,“我寧願你們對換!”


    馬寇山悶不吭聲,在死亡麵前,他斷腿的委屈如此微不足道。


    “可是,生活還要繼續。三年後,我妻子懷孕了,我本以為會是個女兒,沒想到還是男孩。我滿腔的補償心態無處安放!而你,作為儈子手總是出現在我麵前。你說,我要怎麽辦?”


    溫綸失態的衝口而出,馬寇山低垂的頭顱不敢高高昂起。“對不起。”


    氣氛一下子僵硬起來,他們各自陷在複雜的情緒裏無法自拔。良久的良久,溫綸閉上眼睛咽下痛苦。


    他說:“馬寇山,明年我們一起去看婉婷。”


    “好。”


    馬寇山沒有問溫綸為什麽,他知道五年了,那些扯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應該落下帷幕。


    可關於婉婷,他們都有自己的秘密。


    比如馬寇山就沒向任何人說過,那天他老遠就看到站在馬路中間、舉著冰糖葫蘆的婉婷,因為是正常速度,他選擇按喇叭鳴笛,他以為她能聽見的。誰想意外頻發,後麵那輛黃色別克突然失控撞過來,他在驚慌失措中想調轉方向盤,卻忘了踩刹車。


    所以,判斷肇事者的時候,法律站在了他這裏。但他清楚明白,在道德上他輸的一敗塗地。他常問自己:如果當初,他選擇把車停在路邊,或者選擇掉轉頭,或者怎樣怎樣,是不是所有的苦難都會一筆勾銷?


    再說溫綸,他也是劊子手之一。因為那天,他帶婉婷出去玩途徑便利店時,看到裏麵的小型電視在放球賽,他一時沒忍住,匆匆給婉婷買了串冰糖葫蘆哄她在旁邊玩。他本以為瞄兩眼沒問題,哪想到就那會兒功夫出了事。


    所以,他更恨的是自己。可人都是自私的,他最終把憤怒的情緒轉移給馬寇山,以為這樣自己會好受點。然而,他騙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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