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鼎沸的店鋪很熱鬧。


    朝大街方向高高搭起的簡易紅色大棚,裏麵不斷傳來推杯換盞的吵鬧聲。為求方便,掛起來的塑料門簾,傳菜服務員匆忙地進進出出,直把石板地踩得“噔噔”響。


    最忙碌的當屬老板,大廚架勢的站在路邊兒的大鍋灶前翻炒,這鍋剛出就得趕著下一道,等油熱的功夫才能喝口水。


    旁邊那條挨著的長桌,各色食物堆疊而上,炒粉、炒麵、炒飯、炒菜任你挑選。


    趙曉琪讓李家晟掩住鼻口,防止其吸入嗆喉的辣椒味。她則探頭瞅碟子裏碼出的菜,看見好吃的就扭頭詢問他。


    他要是點頭,她就給老板說要這個,來來迴迴三次,忙的頭暈的老板求她:“拜托你們一次性說完,成嗎?要不然就點好寫在菜單上,我保準記得給你炒。”


    寫字李家晟在行,他翻開沾油的本子,在新的一頁寫:“炒…….”


    他落筆有猶豫,停頓片刻,筆尖一轉指向那盤菜,眼神對著趙曉琪詢問:


    “什麽菜?”


    “炒牛百葉。”


    “是酸筍炒還是辣椒炒?這可得寫清楚哈,省的炒完了你們又說不要。”老板一聽,忙插嘴。


    趙曉琪就問:“你吃辣嗎?”


    嗆鼻辣味剛已領教過,李家晟微微搖搖頭。


    “那你寫酸筍炒牛百葉,然後再寫青島啤酒煮龍蝦,備注不要辣。對了,再寫兩罐王老吉。”


    老板偷空掃了眼他們的菜單,看到前後就兩道菜,不樂意了:“就這樣?”


    “就這樣,我們有吃晚飯。”


    “那你剛剛一盤子一盤子點過來啥?”


    “哈哈哈……..”趙曉琪發出陣傻笑。“寫下來的都是經典。”


    她扔下這句,拽著李家晟進棚子,撿了張還算幹淨的桌子坐下。


    裏麵的食客們嘈嘈叨叨,沒人注意他們。


    倒是李家晟在意得往上望。他眯眼盯著嚴實的棚頂,有點發懵。


    趙曉琪停住擦桌子的動作,笑著問:“怎麽了?”


    李家晟掏出手機打字:“你不是要賞月嗎?棚內,賞不成啊。”


    趙曉琪愣住,這個茬她怎麽沒想到?隨隨便便起的由頭,漏洞百出。


    她尷尬的撓撓頭,拉著塑料椅挨在他身邊,傻兮兮承認:“那個,我騙你的。”


    “……..”李家晟的內心升起疑惑。他不懂趙曉琪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我不是想賞月,我是想找機會和你多處會兒。”趙曉琪扭捏的吐露心聲,她本是故意選擇熱鬧的排檔攤,以為“人多故事多”,能借由陌生人的醉態聊聊人生,升華升華下彼此的感情。


    小磨小難的,感情升溫快。這都是上周發燒帶來的靈感。


    李家晟自然摸不透她的邏輯。他覺得她滿意就成,能和多處兒會他也高興。隻是這情緒,他未曾表露。


    “你生氣了?”


    怎麽會?!他搖搖頭。


    棚內連線懸掛的燈管,燃燒出“嘶嘶”的聲響,門口的燈管閃了幾下滅掉。幾乎同一時間,前頭傳來中氣十足的怒罵:


    “xxx,告訴你們!老子……今天……立誓,明兒,辭呈甩……嗝……甩丫……嗝……摳門貨兒的臉上!”


    李家晟和趙曉琪下意識望過去,看到一男的揮著啤酒瓶起立罵街,啤酒沫被搖的“哧哧”往外溢。他腳下,瓶瓶罐罐傾倒在地。


    那桌,剩餘的四人要笑不笑地看著男人發酒瘋。


    “唷,大海,我可錄下來了!”


    趙曉琪聽到這名字,手臂一抖。李家晟望她,她解釋:“我爸叫這個名。”


    “哦。趙大海。”他心裏輕念。


    男人舉起酒瓶對嘴就喝,幾口黃湯下肚,意識懵了圈,扯著大舌頭喊話:“你錄…….錄……誰他……媽的不遞辭呈,誰…....孫賊!”


    “就等你當孫子。”


    趙曉琪聞言捂住嘴偷笑,她拿手肘捅捅他的胳臂,說:“好玩吧?可不是人生百態。”


    李家晟瞧她滿眼的得意,嘴邊漏出笑意。他習慣性屈起食指輕刮桌麵,沒用力,指甲尖就刮出一層厚厚的油脂垢。他抽出餐紙,沿著指甲縫擦幹淨。


    前頭,男人的酒瘋還在繼續,他口齒不清地罵著頂頭上司。誰要是勸他,他罵聲更大。沒多會兒,喝斷片的他,又踩在板凳上,抱著空瓶子唱國/歌。


    周圍的食客見狀伸長脖子去看,甚至有人拿出手機對著男人拍攝。


    “嗬嗬!這準能明天的微博熱搜。”


    熱鬧的棚子裏,寒冬好似很遙遠。不知不覺間,李家晟的那抹笑擴大到兩邊。


    綁著丸子頭的服務員端著他們的菜進來。


    有一個啤酒瓶“咕嚕嚕”滾到她腳邊,差點絆倒她。氣的她扭頭衝那桌嚷道:


    “酒瓶子,收一收!絆倒人算誰的?”


    “好,好,好!”


    見他們應下,丸子頭服務員消了火才笑臉迎人:“呐,你們的菜上齊了。這是兩罐王老吉,你們慢吃哈。”


    “謝謝。”趙曉琪禮貌地迴聲。


    一大盆的青島啤酒煮龍蝦擺眼前,誘人的賣相、撲鼻的香氣,直把肚裏的饞蟲叫醒。


    李家晟拾起一次性手套就要戴上,趙曉琪出言製止:“等等!”


    “?”


    “我來剝龍蝦,我剝的才好吃。”


    她說完,麻利的戴上手套,從盆裏撿了隻大龍蝦開始掐頭去尾。


    “呐,網上說:誰給你剝蝦,你就跟他好。”


    “……”


    李家晟聞言淡淡勾唇,原來“點”在這裏。


    “吃吧。”


    他執筷,夾起那段蝦肉放在嘴裏。若論口感,蝦肉有些柴,但……


    “好吃嗎?”趙曉琪期待地問。


    “嗯,很好吃。”他一邊心裏迴她,一邊輕輕點頭。


    但那口蝦,有點甜。


    **


    這餐,兩人故意悠悠的吃著,奈何點的東西太少,時間拖不長。


    趙曉琪不禁惱恨失策:“不該真點餐的時候,顧忌滾圓的胃。”真是蠢到家!


    她抽紙擦嘴,掩掉感歎。


    出了大棚,寒風一吹,兩人方覺陰涼。李家晟念著趙曉琪感冒的事情,脫下外衣搭在她肩上,自己隻著內裏的薄衣。


    趙曉琪猶豫拒絕還是接受。


    這番糾結神態,李家晟自然認得,他點點她的額頭示意她接受。


    剛巧有相擁的情侶經過,趙曉琪瞟見,眉目裏生了情。她毅然把外衣還給他,古怪地講道:


    “我有兩全其美的方法。首先,你得穿上衣服。”


    “…….”他搖頭拒絕。


    “穿上,穿上,有後續。”


    哄他套上外衣,趙曉琪放出大招:“現在,我抱住你抱住我,合體取暖都不冷了。”


    “…….”李家晟臉頰漾起淺粉色。


    “別害羞,你這是照顧病人。”她胡言亂語安慰他,厚著臉皮撲上去。


    一環上他精瘦的腰身,趙曉琪嗡嗡得說:“李家晟,今晚我要是再發燒,就是你害得。”


    話已至此,“萬般無奈”的李家晟反手扣住她。從背影來看,他們像極了親密的戀人。


    趙曉琪滿足了。她悄悄別過紅燦燦的臉,滾燙起來的額頭證明她所言非假:確實發“sao”了!


    幾迴合下來,她找到和李家晟相處的訣竅。第一,別悶聲看他讀書;第二,要製造突發事件;第三,逮到機會來點小曖昧。


    如此這般那般,他看她的目光才會更柔軟。


    她要細水流長的感情,要踏踏實實地拿下李家晟,要他成為“老趙家的第一個文化人”!


    可她沒有算到李家佑。


    **


    “你怎麽看她的提議?”


    “先擱著吧。”


    安靜的臥室,響起李家佑清冷的聲音。他似是不想再談,對著話筒道聲“迴聊”,便率先掛斷手機。


    那頭顏卿聽著“嘟嘟嘟”聲,無奈衝旁邊的李強仁擺擺手。


    “他說什麽了?”


    “再議。”


    “哦。”李強仁摟著她的肩膀將人入懷,沉吟片刻道,“那就再議吧。”


    他覺得“再議”就是最好的答案。早在之前,藍家的長輩就找他提及此意,以聯姻為名誘他答應,卻都被他婉言謝絕,如今,冼立瑩直接登門造訪。


    “你跟他意見相同?”


    “嗯。”他點頭,隨後不經意的問:“趙曉琪呢?他沒說她的情況?”


    顏卿聞言,一拍腦門:“哎呦,忘問了。”她試探性問,“再打個電話?”


    李強仁楞了片刻,默默的搖搖頭。


    與此同時,李家佑接到大洋彼岸的來電。


    許是信號隔得太遠,他言語中的不快被稀釋,傳到那人耳裏是帶著寵溺的軟調:“舒妤,找我什麽事?”


    “不是找你。”藍舒妤溫和的告知,“我找家晟。”


    “哦,他出門去了。”


    “那何時迴來?媽叫我多和他交流交流。”


    這話惹得李家佑眉頭皺起,他問:“你用打電話交流?”


    “對啊。”藍舒妤愉快地笑笑,“我說他聽嘛,不是剛剛好?瘸子配啞巴,誰也不低看誰。”


    “…….”她話裏帶著刺頭,李家佑懶得迴她。


    藍舒妤沒得到想要的迴複,百無聊賴地說:“既然他不在,那我就掛了。”


    “好。”


    “那你迴頭給我作證,我是想和家晟交流感情的,可惜他不在。”


    李家佑低低“嗯”聲。


    “啊,”她掛斷之前還說句,“家誌,哦不對,家佑哥,迴國見。”


    這迴是李家佑聽著“嘟嘟”聲原地煩躁。比他小三歲的藍舒妤,性格明顯遺傳了冼阿姨的乖張。


    她明知“家誌”的名是過去,還偏提。這種全是打刺人的話外音,幼稚可笑。估摸她的美國之行,坎坷多過順利。


    李家佑深吐一口氣,轉身坐於窗邊兒的單人沙發裏。


    他仰頭,透過兩扇高長的玻璃門,從內向外看。


    染上星光的夜幕,濃墨減淡;月光鋪陳在陽台周邊,雜揉了暈黃的路燈。歪頭一瞧,正對視線的對麵樓層,有家陽台掛了兩盞大紅燈籠。看不出喜慶,倒深感陰森。


    於是,恐慌襲來。


    這是接完兩通電話後,他產生的唯一情緒。


    與父母感觸不同,他和弟弟相伴成長,相近的年齡不曾讓他在意弟弟的婚事,就連趙曉琪忽然闖進他們的世界,他也當那是小打小鬧。


    他想最多的,是怎樣好好照顧他一輩子。


    所以,眨眼間,他要轉換思維去想“誰能和弟弟白首到老”的命題?恕他無能,他心亂了。


    外麵的冷風被緊閉的落地窗阻擋在外,他卻深感一絲寒冷。


    李家佑突然起身,關掉所有的燈光,把自己隱於黑暗裏。


    這般再望過去,鬼氣的紅燈籠,猶如地獄的首門,就差張牙舞爪的黑白無常。


    “什麽審美!”


    他雙手交疊於大tui根部,故意打散眸中的焦點,將整顆腦袋放空。


    身處同樣靜謐的黑暗,他感覺離弟弟更近了些。那次李家晟的發狂,讓他意識到:弟弟沒有很堅強。


    自我懷疑的醜陋、卑微奢望的不安,弟弟全都埋於心底。


    他不禁想起那幾段話。


    “我就是啞巴,我就是無法表達,你為什麽逼我開口!我會寫字會看書,不成嗎?”


    “我是會說話的騙子!”


    “他們把我當成傻瓜!他們以為我是廢物!車不讓我開、電梯幫我按、飯幫我做。為什麽因為我有那麽點缺陷,你們所有人看我的眼神像是看變態!像是看怪物!像是憐憫地對待一隻流浪狗!”


    每每咀嚼其中的詞匯,他心生寒意。親戚們總誇,儒雅俊朗、眉目含笑的弟弟,性格溫和,舉止有涵養。比一些普通人更加優秀。


    時間一久,他們都認定弟弟有顆堅強的心髒,甚至親戚的孩子都拿弟弟作“身殘誌堅”的作文典範。


    然而,鏡花水月的假象,美好的用來欺騙旁人的眼睛。


    普通人都可以脆弱,他們為何不能?


    “趙曉琪。”他忽然打斷反思,出聲念道。這個女人,恰到好處的出現,未知且充滿不確定數。


    “藍舒妤。”他轉而又念道。


    一起長大的妹妹,知根知底,人長得漂亮,但腿部殘疾導致性格有點怪異。


    哪個他都不喜歡,但是,哪個是李家晟喜歡的?


    他覺得,要見見趙曉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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