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李家晟那桌,趙曉琪並沒有馬上落座。她緊張兮兮地站在邊兒上,猶如第一次遇見他那樣。而李家晟,依然埋頭讀書。隻不過,手指關節僵硬的彎曲,暴露了他的不安。


    周圍舒緩的音樂包裹著他們,跳躍的音符似有雙腿,沿著他們的肩膀滑落到腳邊。趙曉琪抖抖肩膀,扶著桌邊坐下,她不敢過於追望李家晟,害怕自己會流落出一點點探究的目光。


    她發現桌麵散亂幾張溫綸與他交談的紙,其中一張,她的名字赫然在上。但出於禮貌她收迴視線,改抓來空白的紙張開始落筆。


    李家晟竭盡全力裝作毫不在乎,可是他仍舊控製不住偷瞄她。她今天很漂亮,淡妝的麵容精神有氣,順滑的頭發隨意披散。“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怕就是形容她吧。


    他瞄到她抬手勾起滑落的劉海,光潔飽滿的額頭暴露在眼內,他卻悵然地收迴視線。


    司馬光的這首《西江月》還有下半句,“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寫的不就是他?


    時空仿若靜止,耳邊音樂聲自動被屏蔽,隻有筆尖走動的“噠噠”聲穿越進洞。他慣常敲擊的手指開始抽動,不到片刻,手指竟有記憶的抓高毛衣內的襯衫領。


    那邊,趙曉琪已經寫完。她瞟見他豎衣領的動作,以為他冷,便從包裏翻出花色的毛線圍巾。圍巾的樣式有點醜,但厚實保暖。她微起身,自顧自給他套上,末了附送給他一個甜甜的笑容。


    可惜,李家晟望都沒望,隻顧垂首整理纏繞脖頸的糟亂圍巾。


    趙曉琪毫不介意,她從前總以為眉目清冷的他,是站在雲端裏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冷。如今,她終於懂得他的沉默。


    她朝他推了推寫字的紙,李家晟見躲不過去隻好接來看。努力寫整齊的字,按規律排列,意為:“李家晟,我猜言止的含義為無聲。”


    “嘩”,他腦間一陣空白,不堪於承認的秘密被她揭開,他設想過的反應終於要上演了嗎?李家晟有些顫抖,他放下紙張,雙手撫上頸肩的圍巾。


    如果,那一點點溫暖是他奢望得來,就........他哀傷的閉上眼,重又睜開的同時抬眼與趙曉琪對視。他用克製出的平靜無波的眼神認同了她的猜想。


    店內的喧聲戛然而止,唯剩下彼此的唿吸聲。平行空間裏的他,漫步走進玻璃屋,坐上屋內唯一一把椅子。四麵的人和景,都被透明玻麵拉長拉伸,變得麵目全非。


    他冷漠的環視一切,垂首等待最後的判決。


    然而,趙曉琪出乎意料地伸手幫他整理圍巾,花色圍巾實在是太花,圍在他脖子上,真的是“掉價”!


    看到朝思暮想的男人,本身謙謙君子的範兒被自己整成三流的土氣,她忍俊不禁地給出評判:


    “媽呀,實在太醜了。”


    “.......”


    “明兒我給你買件新的圍巾送你,這圍巾你帶著不好看。”她看到他身軀一震,慌忙補救。她就事論事,可不是針對人!


    李家晟平靜無波的眼神有幾絲裂口,不知何時垂於桌底的兩隻手握成拳頭,他當她前麵的笑容都是鋪墊,後麵的論斷才是重點。


    此時,他忽然埋怨趙曉琪磨磨唧唧,與其照顧他的自尊心,倒不如直接給一刀來的痛快。他已做好“失去”的準備。


    可趙曉琪貌似和其他正常人不一樣。她瞧見他眼裏的波瀾,竟無辜的撓頭,仿若不知他起變化的原因。


    實際上,趙曉琪也很納悶。分明之前,她準備了一肚子的窩心話,就等著說給李家晟聽。誰想到這時,嘴笨的隻會講笑話。她也尷尬的撇過頭,手指戳著桌麵想對策。


    三分半的《秋日私語》,已經播放完畢。溫綸指揮著店員再放這首曲子,店員很有骨氣的拒絕:“老板,我放歌從不單曲循環!”


    溫綸一邊專注的烤著糕點,一邊漫不經心道:“我是老板。”


    店員委屈地按下重播鍵,委屈地迴去忙乎。


    “等會兒。”


    “老板?”


    “把你黃毛染迴來,別以為戴上帽子我看不見。”


    這下,店員更委屈了,揪著帽沿就要撒潑,但礙於溫綸的老板身份,他喃喃地反擊:“老板,你都中年大叔了,怎知何為時尚?”


    “嗯,我確實不懂殺馬特的憂傷。”他悠悠的扔出這句話,霎那間讓店員胸口憋出悶血。


    悶火的店員,端著托盤錯開老板,準備給客人上咖啡。溫綸正忙著雕花,一迴頭瞅見他憤恨的表情,不由好笑問:“生氣了?”


    店員不理他,剛要推開擋板出去時,溫綸又來聲囑咐:“叫人別去打擾那桌。”


    “哪桌?”店員明知故問。


    溫綸斜睨他兩眼,店員嘻嘻哈哈地跑迴來,窩在他身邊給他八卦:“老板,你知道李家晟旁邊坐的誰嗎?”


    “誰?”溫綸也明知故問。


    “她是下午剛和蔣姨吵過架的客人!”


    “蔣姨?”全店都知道她最八婆。“她說什麽了。”


    “就是........”店員一五一十地給他講過去發生的故事。


    溫綸時而聽得皺眉,時而聽得嘴邊露笑,時而擔憂得望向他們那桌。然而,他堅定不變地認為,趙曉琪會給李家晟一個不同的答案。


    因為他希望李家晟能走出自卑的世界,和他們同樣自信的活下去。這也是當初他來不及告訴小女兒的話。


    **


    相對無言的場麵讓兩人陷入奇怪的氛圍。李家晟死磕自己,趙曉琪思索話題。隻不過幾尺大的桌麵,卻隔著天涯。


    而全場的光好似唯落在他們周圍,其他地方都是茫茫漆黑。此刻,默劇上演,他們就是主角。


    但女主角趙曉琪不堪有口不發聲,她停止戳桌麵的動作,深唿吸穩住錯亂的心髒頻率,轉過頭對著李家晟輕起紅唇。


    她說:“李家晟,我喜歡你。”


    “.....”什麽?


    平行空間的李家晟抬首,雙眼驚詫的瞪大。他口齒張動,無聲問:“你在說什麽?”


    趙曉琪聽到他的內心語,藏於桌底的雙手暗地裏握住他的,由於胳臂長短限製,她的上半身不得不貼住桌麵。


    她不減眼神的認真度,字正腔圓地說:“我喜歡你,李家晟。”


    從第一次,看見你專心讀書時就對你心動;從第一次,你仰頭對我微笑就對你一見鍾情;從第一次,你垂首寫出漂亮的小楷字就對你崇拜有加;從第一次,你微信迴我就對你抱有不良企圖;從第一次,別人開口汙蔑你時就想奮不顧身保護你。


    李家晟,如果這都不算喜歡,那怎樣才算喜歡?我喜歡你的時候,不知你有口難言;知道你有口難言後,對你的喜歡仍不減。


    “李家晟,我喜歡你。”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她把告白說三遍,他就會明白她是認真的。可告白完後,她也忍不住顫抖。因為,她不想看見他搖頭。畢竟,身為女孩子,她縱使再大大咧咧,仍是麵皮薄。


    所以,李家晟,你千萬別揮開我握過去的手。


    外麵的世界,暮色哀沉。夕陽早就消失在天的那一角,席卷而來的是灰暗。悄然打開的路燈驅退暗色,下班高峰期的過去讓擁堵的路口迎來傍晚的通暢。輕揚音樂環繞的室內,李家晟強裝的鎮靜崩塌了。


    他聽到她說喜歡他?趙曉琪說喜歡李家晟?


    被握住的手能感受到她掌心的火熱,她眸色裏的鄭重燙的他心尖一收。


    “你……”李家晟受到蠱惑張開嘴唇迴應,沒音兒的聲卻借助空氣傳播到趙曉琪發後的耳裏。


    她凝望著他,第四次堅定不移地說:“我喜歡你。”


    喜歡就大膽說,她不覺得丟人。


    “哢擦哢擦”平行世界內,玻璃屋的麵壁出現碎痕。李家晟眼睜睜地看著四壁脫落,卻無能為力。他聽見大片玻璃倒地碎裂的聲音,“嘩啦啦”的擾亂正常聽覺。同一時間,黑幕籠罩他的世界。


    渴望光的衝動,令李家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他踩著滿地的碎片在黑幕中蹣跚前行。然而,赤腳踩在尖利的碎片上,刺的腳底板疼痛流血。他猶豫停下,無助地抱著臂膀躊躇不前。


    “李家晟…….”有人喊他。


    他尋著聲音望去,可黑幕遮蔽了視線,他著急地睜大再睜大他的雙眼,但於事無補。他垂落雙臂,無聲歎息。


    就在這時,破落世界的大門莫名被人用力推開,有束光筆直地朝他射過來,刺得他眯起眼睛。與光同時出現的,還有趙曉琪的影子。


    逆光中,他瞧不清她的麵貌,隻看見她半個身子探進門口,她在喚他:“李家晟?”


    他聞聲未動,她卻踩著馬丁靴踏平滿地的碎片朝他走來。那些紮腳玻璃碎片被踩的“嘎吱嘎吱”響,他窘迫的盯著自己流血的腳看。


    原來,穿鞋就不會被紮腳,這麽淺顯的道理他現在才知曉。


    李家晟慌亂中低頭找鞋,可她揚著明媚的笑容停下腳步,站在他前方。


    他沒來及直起腰,就在迷糊中聽到她委屈的抱怨:“李家晟,我說了四遍‘我喜歡你’,怎麽你沒反應呢?”


    “我……”


    “有口難言?沒關係。李家晟,我喜歡你和你能否說話無關。”


    她說完強行牽住他的手,迫使雙方掌心對掌心,用她的火熱溫暖他的冰涼,仿佛要把所有的愛傳遞給他。


    於是,光束四射,平等的照耀了殘破的世界,那些漆黑一下子被打散,變成粒子碎落在光暈裏。他望見圍坐在另一個世界的正常人,舉杯朝他示意;他聽到理查德的曲子悅耳動聽;連他流血的腳掌都被套上靴子。


    包裹心腔的短刺驀得柔軟下來,融入生肉裏。


    他的眸光變得耀眼發亮,仿若陽光駐紮在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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