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這番石破天驚的話,七王也不再理她,兀自踅身,沿著廊廡去了。


    他走得坦然,明珠卻仿佛被驚雷劈了一般。她驚呆了,白皙如雪的小臉上靈氣盡失,眸子木木地望著那道背影,身姿挺拔服冠華華,一步一行,在太陽底下璀璨得能發光。


    就那麽愣了好一會兒,七娘子終於訥訥地迴了神,一時間腦子裏亂入麻團。


    七王行事一貫不擇手段,這一點她有所見也有所聞,隻是卻從沒想到,這手段會有一天用到自己頭上來。她惶惶不知所措,隻覺眼前天都黑了一半——他方才的話是逼婚麽?逼著她嫁給他,不然就要對趙家不利?


    明珠困頓又詫異,小手捏了捏眉心,渾渾噩噩地往前院走。


    蕭衍那席話,她來迴琢磨了半天,得出的結論都是那個意思。


    其實認真想想,蕭衍如今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奪嫡,要找一個世家做後盾,這不足為奇。趙氏在四大氏族中居首,他想與承遠侯府結親,這也不足為奇。


    而且……


    明珠清澈的眸子裏劃過一絲亮光。


    而且蕭衍今後是要禦極稱帝的,之前她希望趙家所有人都對他敬而遠之,是為了不讓趙氏卷入奪嫡之爭。可如今,要保住趙家,顯然已經有了更好的法子。七王有意與趙氏締結姻親,若事成,趙氏的命數便與這位親王綁在了一起。他禦極,趙家自然大受蔭蔽。


    這麽一想,這似乎……是件好事?明珠眨了眨眼,然而下一瞬,眸子裏的亮光又噗噗熄滅了——趙氏有三位嫡女,並且嫡長的蘭珠正值適婚的妙齡,再不濟也還有快滿十四的華珠,然而!蕭衍要娶的人,偏偏是她!


    明珠無力地撫了撫額。她覺得,七王的腦子十有八|九搭錯弦了。


    ********


    日頭出來了,晨間薄霧也徐徐消散,幾滴露水凝在新抽的新葉上,風吹日照蒸幹淨了,整個天地開闊一新。簷下懸著的五連珠宮燈微微搖曳,細細一看,原是館中的仆婦正拿撣子掃灰,塵埃落入空氣,風一吹便煙消雲散。


    太學館的前院裏站著各處來的世家娘子郎子,頭頂太陽明晃晃地掛著,一些金貴嬌客受不住,額角泌出細密汗珠,卻仍舊咬牙強自按捺。眾人均是低眉垂目不發一言,神色間極為恭敬。


    空地前方搭起一方高台,邊上幾位著褒衣博帶的博士肅容而立,依次等著給新入學的太學生訓話。


    七娘子偷偷摸摸溜迴前院兒時,將好瞧見諸博士禮讓一位老者上高台。那老者蓄長須,白發白眉,襯著一身如雪博帶,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飄渺意味。


    既入太學,行拜師禮便是必不可少的,每位太學生,無論門第如何高,身份如何金貴,全都得按例給博士們行跪叩大禮。


    看情形還沒開始訓話,並未耽誤性拜師禮的大事。思及此,明珠小手撫著心口大舒一口氣,因提起裙擺邁開小腿,躡手躡腳地從後頭鑽迴了人群中,抬眼四處找尋兄姊的身影。


    趙家二郎是挺拔身量,豐神俊朗,立在人堆子裏很是顯眼。七姑娘眼兒一亮,嬌小的身影溜溜地躥了過去,低眉斂目站到了禮鑫身旁,仰高了脖子看高台,一副極其專注的表情。


    鑫二爺覷了她一眼,壓著聲兒道:“幺寶,你方才去哪兒了?華姐兒說你出恭去了,出恭能出那麽長時辰?”


    聞言,趙七妹小臉一僵,緊接著記憶如洪潮一般湧上來。


    她確是出恭去了,隻是出完恭便被七王扣下來了……下巴和手腕還隱隱作疼,男人冰涼的餘溫似乎還殘留其上,她心頭突突地跳,雙頰驀地便紅了。趕忙笑著打了個哈哈,小手掩著嘴巴低低道:“拉肚子,拉肚子。”


    正說著,台上的老者已經開始訓話。那人看著年邁,雙眸卻神采奕奕,聲音出口亦猶似洪鍾灌耳,頗有幾分如虹氣勢。


    “凡入太學者,必當恪守館訓……”


    趙四娘子原本在打瞌睡,霎時被這道嗓門兒給嚇得清醒過來。她挑眉,伸長了脖子往高台那方打望,待看清說話之人的麵貌,不由大為詫異,驚道:“喲,這老爺子精神頭不錯啊!看這模樣,沒有八十也有七十五了吧,身子骨還挺硬朗。”


    華珠心知此等場合不能引人注目,是以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頗有幾分自言自語的意思。然而趙家幾個孩子都在一處,隔得太近,這番話將好傳進了三郎禮書的耳朵裏。


    三郎貫是酸腐的古板性子,聽了這話自然大怒。他微側目,皺緊眉頭低聲斥道:“於閣老是大學究,學問造詣之高,翻遍大越也尋不出第二個。你這丫頭好生不懂事,竟在背後議論師尊!實在可惡!”


    華珠聽了瞠目,頗有幾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詫異道:“三哥瘋魔了吧?我何時背後議論師尊了?”她一雙柳眉倒豎,覺得這個禮書實在不可理喻,“我說這老爺子精神頭不錯,這是壞話麽?這算議論麽?莫名其妙就罵我,什麽意思啊?”


    這丫頭自幼就有一張伶牙俐齒,翻起嘴皮子來誰都不是對手。三郎做得好學問,可論起吵架卻大落下風,他氣急,被妹妹幾句話激得腿搖身晃,“你、你……”


    華珠向來看這哥哥不順眼,見他吃癟,心頭甭提多歡喜。她換上副笑盈盈的麵容,背著兩隻小手端詳禮書,篤悠悠道:“我怎麽?三哥接著說啊,你不是學富五車麽?怎麽沒話說了?”


    三郎氣得臉色都發白,大怒道:“你就是這麽跟兄長說話的麽!”


    華珠挑眉,喲,吵不過,開始擺兄長的架子了?她對這種行徑簡直嗤之以鼻,吊起嘴角扯出個冷笑,不屑道:“得了吧三兄,我看你今後還是少讀點書,沒的把腦子都讀抽了!”


    這番話將將說完,明珠就在後頭一個勁兒地扯她袖子,壓著聲鄭重道:“姐姐快別說了,趕緊別說了!”


    聽見這個聲音,華珠微感詫異,迴頭望見七妹的臉,登時咦道:“你這丫頭什麽時候迴來的?走哪兒得跟咱們留個話兒啊,這不聲不響的,出個好歹怎麽辦?”


    明珠俏生生的臉兒瞬間皺成了一團,她都快哭了,一個勁兒地朝華珠擠眉弄眼遞眼色。


    孰料這位姐姐平日聰慧機變,這時候卻半天反應不過來,還朝她投來一道頗關切的目光,蹙眉道:“喲,你這眉毛和眼睛怎麽了……”


    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便從高台上傳了下來,怒喝道:“後邊兒兩個竊竊私語的,給我站出來!”


    “……”明珠這廂正要寬慰華珠,聞言卻瞠大了眸子——兩個?誰和誰?


    她詫異萬分,圓溜溜的眸子瞪得極大,怔怔望著高台上的博士。


    那頭於閣老早是氣得吹胡子瞪眼,雪色廣袖一甩,唿起陣風,指著華珠同明珠道:“看什麽!就是你二人!站出來!”


    於閣老雷霆震怒,院中一眾太學生們均是生生一驚。迴過神後不由納罕,一個個全都探頭往博士手指的方向張望。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七娘子傻眼了,片刻之後欲哭無淚,心道這位博士果然是年紀大了,連眼神兒都變得很不好。竊竊私語吵的分明是華珠和禮書,她一個勸架的簡直比竇娥還冤枉呢!


    華珠倒是頗自覺,很快便意識到博士說的是自己,同時又有些愧疚,清了清嗓子搡了七妹一下,道,“呃,叫咱們呢,走吧。”


    走……走個大頭鬼啊!她都快哭了,當著這麽多人,這得多尷尬!若真是自己頑劣被罰,那沒的說,可她是冤枉的啊!當著這麽多同窗和博士的麵,臉都丟到城外去了!


    明珠一臉絕望,咬咬牙跺跺腳,壓著聲兒道:“這迴可讓四姐姐害慘了!”說完歎口氣,耷拉著小腦袋無可奈何地挪騰了出去。


    “丟人,丟人!”三郎搖頭歎息。


    兩個小姑娘如若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往前走。津津有味看戲的太學生們此時異常配合,各自往兩旁散開,大喇喇空出一條道來,直通高台。


    明珠心如死灰,悄悄掀起眼簾一瞥,不料竟看見高台旁立著個屬性的身影,挺拔如鬆不怒自威。


    她微怔,想起七王也是博士之一,這種場合自然也是在的。心頭霎時一喜,趕忙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


    顯然,蕭衍也看見她了,然而冷冽的視線從她身上一掃而過,沒有片刻的停駐。


    “……”明珠嘴角抽了抽,頓時義憤填膺——還說要娶她呢!見死不救!靠不住!


    趙七娘子心如死灰,同華珠一道在於閣老跟前站定,規規矩矩地垂首立定,聲若蚊蚋道:“博士。”


    於閣老是世之高才,大半輩子為朝廷效力,告老還鄉之齡被置為太學博士,自有一番驕矜風骨。他惱怒不已,冷哼一聲將兩手背到身後,喝道:“你二人是哪家的?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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