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心頭迴憶著,又歪著小腦袋朝孫氏道,“母親,七王殿下可是已經北上出征了?”


    孫夫人微怔,一麵牽著明姐的小手往屋外去,且掩口而笑,打趣兒道,“七王殿下北上禦敵已逾四載,你這小丫頭問這個做什麽?”


    邊兒上月蘭含笑開口,“也難怪呢。七王殿下美冠京華,‘玉人’的名號咱們大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明姐兒年紀雖小,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打聽打聽也不足為奇。”


    明珠聽了眼角一抽,也不反駁,隻是嗬嗬幹笑了兩聲。


    “好了好了,你們這些小丫鬟就愛碎嘴子,七王殿下何等人物,也是等閑能在背後私議的麽?”話說是嗬責,孫氏麵上卻仍舊含笑,完了轉過頭吩咐流穗,道,“表姑娘約莫午時將至,你去各個院中知會一聲,可千萬莫有疏遺。”


    流穗垂首應是,遂旋身而去。時值冬日,紛紛大雪已休,天兒卻也算不上暖和。明姐身上裹了件淺粉雲錦小披風,領子的地方是圈兒白絨絨的狐毛,愈發襯得那張小臉兒靈動可愛。


    她任母親牽著往前走,小小的羊皮靴在雪道上印下兩行淺淺的印子。抬眼望,院中有奴仆掃雪,竹枝滾成的掃帚嘩啦啦從雪地上拂過,須臾便清出一條青石板長道。


    天兒太冷,仆婦家丁們俱是凍得手僵腳硬,一個個時不時便對搓著雙手嗬氣頓足。明姐兒眼裏瞧著,心頭生出些惻隱,因招手喚來跟在一旁的丫鬟。


    牡丹俯身低首,道,“七姑娘。”


    “大寒了,天氣也愈發冷,遲早會凍壞的。”她懷裏揣著暖爐,兩隻小手捧著暖烘烘的,渾身上下沒覺得絲毫涼意。然一眾二等下的仆婦便不同了。


    高門府宅裏規矩森嚴,仆從也分三六九等,模樣好的機靈的,譬如芍藥流穗,能近主子們身伺候,便是府上的一等丫鬟,月俸用度樣樣都好。可再往下,情形便大不相同,下等丫鬟仆役的日子難熬,往往一個湯婆子便要熬過整個隆冬。


    心頭忖著,明珠嘟了嘟小嘴,吩咐道,“天寒地凍的,雪也不必掃了,讓他們都下去歇著吧。”


    牡丹聞言微詫,麵色為難地抬頭看孫氏,卻見主母微微點了點頭,說,“照明姐兒吩咐的做便是。”


    牡丹頷首,這才壓著碎步一一去同掃雪的仆役知會。是時聽得背後丫鬟婆子們竊竊稱讚,林氏含笑由衷道,“到底是母女,明姐兒不僅承了夫人的羞花容貌,就連這副善心腸都像足了夫人。”


    孫芸袖原還笑著,聞聲卻猶似被牽動了愁腸,低聲歎道,“心善也不見得是樁好事。這侯府大宅深似海,心愈善,隻怕會愈不好過啊。”


    話中有話,暗含神傷,直聽得明珠心頭大動。母親出身高戶,容貌品性都百裏挑一。彼時京中也曾人人載譽,說承遠侯與夫人郎才女貌,鶼鰈情深,是對兒人人豔羨的恩愛夫妻,可又如何呢?閨秀不比狐媚子有勾人手段,父親還不是納了兩房妾侍?


    白氏尚好,怎麽說也是個官宦女,可那柳氏呢?一個青樓女子,父親不僅將人娶了迴來,甚至還百般嗬護,更是因為柳氏冷落了母親不少。明珠暗暗咬牙,上一世,柳氏仗著父親疼寵屢屢作威作福,她重活一遭,再容不得那狐媚女人放肆!


    正琢磨著,一旁的牡丹卻又開了口。那丫頭年紀不大,尚是副單純心思,見孫氏神傷便安慰道,“夫人莫惱,那柳氏不過一個窯姐兒,仗著年輕些罷了,您才是侯爺心中摯愛。”


    話方畢,林氏便狠狠一記眼刀剜了過去,罵道,“該死的蹄子,柳氏是個什麽玩意兒,哪裏值得夫人多慮?自作聰明的東西,再胡言亂語,仔細你的皮!”接著便悄然打望主母,略皺了眉勸慰道,“丫鬟嘴笨,夫人莫往心裏去。”


    孫芸袖眼中縈憂色,苦笑著沉沉歎氣。嘴笨的人實誠,說的才往往是真話,這侯府,能對她說上一兩句真話的人不多了。前有柳氏恃寵而驕,後有白氏兒女雙全,侯爺的心早便不在自己身上了,她不願認,卻又不得不認。因沉聲道,“我已不指望侯爺迴心轉意了,隻盼侯爺莫太過分,若是傳出‘寵妾滅妻’的風聲,那可就不妙了。”


    寵妾滅妻?


    寒風吹過,這四個字猶如一把尖刀,又深又重地紮進每個人心頭。幾個丫鬟婆子麵麵相覷,眼神中都有些閃爍的意味,半晌不知如何作答。正糾結彷徨,一道細軟的奶嗓子卻道,“母親多慮了。您是江南孫家的嫡女,父親不是沒腦子的人,斷不會做出那樣的荒唐事。若然,莫說外祖父母,女兒也頭個不饒他!”


    孫芸袖微怔,垂下眸子一看,隻見明姐正仰著小腦袋看自己,晶亮的眼兒神色堅毅,靈動得教人不敢逼視。她胸中一暖,當即將女兒抱進懷中緊緊摟著。她的明姐兒自幼便比令幾個姐兒爺兒懂事,心思玲瓏剔透,著實令人欣慰不已。


    脖子隱隱傳來溫熱,明珠一張臉皺巴成了個小包子,兩隻小手捧起孫氏的臉,替她揩去了眼角的淚花兒,定定道,“母親不哭,女兒一定會好好保護母親,不讓任何人傷害您。”


    真是個傻丫頭,十一歲的孩子,拿什麽保護她呢?不過這份兒心意難能可貴,孫芸袖破涕為笑,她拿巾櫛掖了掖淚,捏了捏明姐的鼻子,溫暖的柔荑緊緊包裹住女兒的小手,“好,母親相信幺寶。”


    一雙母女正說著話兒,前頭不遠卻傳來一個婆子的聲音,驚乍乍唿天搶地叫喚道:“我的小祖宗,這可使不得!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原是四姑娘趙華珠的乳娘範氏。大冷的天兒,範媽媽卻急得滿頭大汗,一勁兒拍著大腿道,“華姐兒,媽媽求求您了,趕緊下來啊!這要是摔了碰了,奴婢可怎麽向侯爺和夫人交代啊!”


    循聲朝上看,卻見一株積了厚雪的老歪脖子樹,葉子都落光了,光禿禿的枝椏被積雪壓得略微變形。枝幹上掛這個孤零零的燕子風箏,被風一吹飄飄搖搖,看上去頗有幾分可憐。


    這頭孫氏已經帶著明姐兒過來了,一行人腳下步子不敢停,急急穿過垂花門上了簷廊。熙攘人聲漸近,眾人抬眼一看,俱是麵色大變——四姑娘華珠正手腳並用地往一顆老樹上爬!


    這哪兒還得了呢!孫芸袖臉色大變,慌慌張張幾步上前,柳眉倒豎,心頭又慌又氣,責問範氏道,“究竟是怎麽迴事?”


    見了夫人,範氏早嚇得臉色發白,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了地,一勁兒哭道,“迴夫人的話,今兒早上四姑娘非要放風箏,奴婢們攔不住,隻好由著。誰知方才風大,風箏斷了線掛在了樹上,四姑娘趁著奴婢們不注意,便爬上去了……”說著狠狠抽了自己一大耳刮,抽泣道,“是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話說這,範媽媽心頭卻是叫苦不迭。趙氏有四女,偏生這四姑娘是個魔星,打小言行怪誕不提,性子也一等一潑辣頑劣。分明誕育名門,卻是個不知詩書禮儀為何物的,上房爬樹屢見不鮮。這也不是頭迴了,華姐九歲那年跟著夫人一道迴娘家省親,歇腳時下河摸魚,夫人發現大怒,抽了她耳刮不說,還罰了她三個月的月錢。


    範氏哭哭啼啼,隻巴望著四姑娘能完完好好地從樹上下來,否則有個好歹,隻怕不是罰些月錢就能了事的……


    真是個孽障!孫氏一張玉容氣得鐵青,抬起脖子朝樹上急道,“堂堂侯府千金,這樣不懂禮數,成個什麽體統!”一麵吩咐邊兒上幾個體健小廝,說,“去,把四姑娘給我捉下來……仔細著點兒,磕了碰了,叫你們好看!”


    耳邊上一通鬧鬧哄哄,聽得明珠有些無言。她重活了一次,所以知道這個四姐姐非但不會傷著碰著,將來的命途也是羨煞旁人。婚配予皇族蕭家,嫁的是大名鼎鼎的樂府才子,宣王蕭穆。


    她仰著小臉兒瞧著四姑娘,樹上的小姑娘不過十三的年紀,挽雙髻,一身精細打扮,陽光撥開雲霧照在她身上,熠熠仿佛能發光。


    華珠聽著底下鬧騰,終是迴了頭,清麗小臉上顯得頗不耐煩,“原還穩妥著,母親與媽媽再嚷幾句,我一嚇,指不定可就真摔了。”說完迴頭,兀自取了風箏便緩緩下樹,姿態從容嫻熟得很。


    “聽聽這是什麽話?這小孽障!”孫氏氣得直喘氣,朝邊兒上的婆子道,“女則想是白讀了,還待兩年便要及笄,我看哪個敢要她!”


    正說著,華珠已經麻麻溜溜地下了地。她仍舊是滿臉的無謂,小手掏了掏耳朵,最終在範媽媽的示意下朝孫氏跪了下來,隨口道,“女兒知錯了。”


    這副模樣哪裏有半分名門閨秀的賢達?孫氏大怒,廣袖袍子一甩帶起陣風,叱道,“我看你是要氣死我!”接著一頓,竭力平複一番又說,“好好,我是管不住你了,等你父親迴來,你自去請他管教吧!”


    話音落地,一眾人都有些驚詫。心道四姑娘頑劣成性,過去也時有犯錯,卻從不曾鬧騰到侯爺那兒去。夫人說這話是被氣急了,侯爺脾氣一貫固執難通,若是怪罪下來,可真有四姑娘受的哩。


    華姐聞言癟了癟嘴,卻還是硬著嘴不發一言。


    明珠在邊兒上看得有些著急,四姐姐的性子最是倔強,你同她軟,她便給你好臉色,若是硬碰硬,那她絕沒有低頭的道理。


    思索著,她拿小手扯了扯孫氏的衣袖,軟軟道,“母親消消氣,四姐姐人沒傷著便是天大的幸事了,您就別責怪她了。”說著聲音壓下去,低低道,“若是驚動了父親,隻怕要教閑人平白看咱們笑話了。”


    這話倒是戳中了孫氏心窩子。她抿唇忖了忖,暗道是這麽個理兒,自己的親閨女,教訓是一迴事,教外人笑話便是另迴事了。琢磨著便又點頭,“還是明姐兒想得周到。”接著歎著氣看一眼華珠,“還不起來?”


    見母親鬆下口,明珠暗舒一口氣,趕忙邁著一雙小腳過去攙扶四姐,小臉上笑盈盈的,“天冷地涼,四姐姐趕緊起來吧。”


    “……”趙華珠瞥了眼麵前的幺妹,麵上難得地勾起一絲笑容,“謝了。”


    明姐笑盈盈地正要開口,淩風寒梅院那頭卻疾步走來一個秀麗丫鬟,神色間極為恭敬,福身道,“夫人,表姑娘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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