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娃從縣上迴來，隻在家裏歇了一夜，第二天就趕到岩坡去了。小鳳很氣憤，怪良娃不在家裏多住兩天，良娃說：“你曉得啥，在行政上混，沒有一點政治敏銳性哪行。現在縣上來了一位新書記，做啥子嚴的很。馬書記說，他初六上班一大早，就派人到各部門去檢查幹部到崗情況。以往咋混都好辦，現在是啥時候，要是撞在槍口上了，你哭都沒有眼淚。我們又不是有些人，上麵有腿，遇到啥事拐個彎說一下就沒事了，即便是背上一個處分，球事也沒得，就是撤職了，過兩年又能爬起來。”
小鳳聽到良娃一說，曉得事情厲害，就沒敢再言傳，隻得為良娃收拾東西讓他走。
良娃臨出門前，把小鳳緊緊地抱在懷裏好長時間，說：“你著啥急，我在鄉上住一段時間又迴來。我們又不是才結婚的小兩口，黏在一起分不開了。”
小鳳把頭埋在懷裏說：“我也不曉得咋了，你一走我心裏總是慌慌的，身子跟空了一樣，黑裏老是睡不著。以前才結婚的時候想是想，也沒有現在這麽厲害。”
良娃輕輕拍著小鳳的後背說：“你放心，我一逮著時間就往迴攆，我還不是想你，黑裏老是吃不夠。”
小鳳在良娃懷裏猛吸了兩口氣，抽出身子來，把良娃一推說：“你走吧，路上過細些，一個人在外頭要曉得照顧自己，不要老叫人操心。”
良娃出了門，心裏潮潮的，真想再在屋裏歇一夜再走。屋裏有個好媳婦，自己走的再遠，那顆心也是掛在屋裏頭。這時候，良娃心裏浮現起李師的影子，心裏有了疙瘩，重甸甸的，像吊了個大石頭，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小鳳；可反過來一想，人家李師對自己也沒有話說，人家啥也不求，一個心地在自己身上。正因為人家啥也不求，良娃才覺得自己也格外對不起人家，每次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就像一根繩子拴著一樣，一扯就揪著痛。算起來，現在離開李師都快一年了，也不曉得她過得咋樣。
良娃到了鄉上，把上縣的事簡單跟書記和鄉長說了一下。書記說：“縣上二十號召開三幹會，到時候我、鄉長和各村支書都要上縣去，鄉上的事情你多操些心。眼目下鄉上村裏也沒有啥大事，你就帶人專門抓地膜包穀和茶場吧。”
良娃說：“恩，種地膜包穀還有一向，種子地膜的事都說好了，讓農技站長上縣聯係，把東西拉來迴，也不要在鄉上停，直接拉到村上去，用好些就領好些，隻要造好冊子登好記，隻要不糟蹋就行了。茶場的事緊的很，我的親自守在哪兒，不然出了事不得了。”
書記說：“包穀種的事就按你說的辦，讓農技站去拉。不過你給他暗地裏說一下，不要那麽老實，多報一些。你也曉得，鄉上的幹部大多數都是一頭沉，屋裏都有地，到時候人家向你開口，給弄點種子和地膜，你還好意思不給。本來是好事，要是想的不周到，把人得罪了，就不為啥了，你說是不是？”
良娃說：“恩，書記說的對，你不提我還真想不起來。不過，我看農技站長是個老油子，他肯定會想到這一層的，拿公家的東西做人情的。不行，要做人情也是書記你做人情，哪能輪得到他呀。這樣吧，書記，你叫人統計一下，看鄉上幹部家裏有好些地，要好些東西，加在村上的一起報上去就行了。我一會給農技站上說一下，讓他來找你。明兒我就上茶香村去了，哪兒鬆不得。”
書記滿意地點點頭，說：“恩，好。良娃你隻管去吧，這事交給我就行了。”
良娃來到茶香村以後，支書把良娃安排住在一個民辦老師屋裏。支書說：“全村就這個王老師最有文化了，喝了一肚子的墨水，平常時那家要是寫個信呀，過年寫個對聯呀，都來求他。你住在他這裏最合適了，你們兩個都有文化，能說到一塊去，其他人都是大老粗，屋裏也弄得跟個雞窩一樣，你到屋裏連坐的地方也沒有。以後你吃住都在王老師屋裏，衣裳髒了也叫他媳婦給洗，要啥子隻管言傳。你啥也更不要管，你在他家裏吃喝花攪村上都給他算著呢，虧不了他的。我嫌吃派飯是哄人的，也麻煩，有的家好有的家差，油水輕重和茶飯手藝都不一樣，有的家太差了，讓來的領導咋吃的下去。這裏離我住的屋子也不遠，就幾步路，以後要是商量個啥事情，在道場邊上喊一聲，我就來了，也不消你跑路的。”
良娃說：“我來的目的就是想把茶場辦起來，給村上弄一個致富的門路，哪能反過來給村上添麻煩呢，一個月該花好些錢我出才是正理。”
支書說：“你看說這話不是在打我臉麽。你一個堂堂的大鄉長不為了我們村上茶場的事，還舍得到我們村上來，拿八抬大轎抬都抬不來。你可不敢跟我們客氣，我們仰靠你的地方多著呢，你既是我們的大上級，也是我們的大財神，辦茶場的事全靠你在這裏撐著。你往村裏這麽一站，就是一座山一樣，就是啥也不做，我們的心也是安的，膽也是壯的。你要是不在這裏，我就沒了主心骨了。我們村再窮，難道連你一個人的飯都管不起了，那就瞎了呢。可不要再客氣了。”
支書領良娃來到王老師屋裏的時候，正是晌午兩三點鍾，剛落腳不一會，王老師就從學校迴來了，原來支書提前和王老師說好了，就這時候來，所以恰好攆了迴來。王老師聽了支書的介紹後，上前拉著良娃的手直搖，幹張嘴說不出來話，扭頭大聲喊叫媳婦炒菜熱酒，要招唿他們。媳婦連聲應著，係了圍裙來到灶房忙活起來。良娃趕到灶房擋都擋不住，老師媳婦一邊忙活一邊說：“鄉長，你還是到堂屋去坐著說話，這裏煙熏火燎的，仔細熏了你。這又不值個啥子，咱們鄉下這地方，不比你們大地方，啥也沒有，就是有錢也買不來東西，我也笨手笨腳的，做不來啥的，好東西到我手裏也做瞎了，粗茶淡飯的，你將就著吃些。”
老師過來拉良娃，說：“走，走，這不是男人呆的地方，我們到前麵喝水說話去，讓她一個人做就是了。”
支書也過來說：“你客氣啥呀，在農村麽，人家做啥你吃啥呀，我也不走了，陪鄉長好好喝兩盅。”
良娃說：“人家王老師後晌還有課呢嗎，讓人家喝得醉醺醺的咋上課呀，不好看。”
王老師說：“我們今天的課都上完了，後晌沒有課。我就像你們說的半工半讀的，前半天在學校給學生上課，後半天在家裏種地，工資雖不高，零花錢總是有的，而且也樂的逍遙自在，咱也知足了。”
飯後，王老師媳婦把他們結婚時候蓋的被子抱出來給良娃支床。這被子他們兩口子一直舍不得蓋，到現在都是新的，被裏子白森森的，耀眼睛。良娃的房子在堂屋門順手邊，和王老師的房子門對門，隻有半間大，靠牆的地方給良娃支了一張床，前麵靠窗子低下放著一張條桌，桌子前一把高位椅子，桌子上放了一把電壺和一個茶缸子。桌子邊上放著一個木頭臉盆架子，架著一個洋瓷洗臉盆，臉盆架低下放著一個紫紅色塑料盆。王老師滿臉歉疚地說：“上麵洋瓷盆是早晚洗臉的，低下塑料盆是黑裏洗腳的，屋子窄卡，你將就著住，要啥子隻管跟我媳婦說，她托人到鄉上給你買。”
良娃從王老師嘴裏曉得，他從十六歲初中畢業，就一直在村上小學教書，教了十四五年了，都還沒有轉正。王老師才開始教書的時候，上了地區師範的函授大專，考了三四年，花了一大些錢，才拿了個本本，可是在調工資時沒有一點用，鄉上對民辦老師的工資是按人頭發放的，工作十年和一年拿的是一樣多。王老師沒有說啥，人家想的開，為啥呀，就因為王老師教書的學校離家近，既把書教了，又把地種了，兩不耽擱，不像有的老師，離家好一二十裏路，黑裏得住在學校，一個禮拜才迴來一次。人家都能過，自己為啥不能過。要說不公平，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找誰說理去。再一個，是王老師自己說的，人家也喜歡娃，隻要和娃娃們在一起，再苦再累心裏也是暢快的。他圖的是啥，圖的就是心靜，隻要把書教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那些把娃娃交給他來教的大人，對得起一個月一百來塊的工資就行了。
王老師的媳婦姓楊，小名叫晴兒。晴兒比王老師小五歲，是溝口人，娘屋離這裏不到十裏地，十八歲上瞞了年齡嫁到這裏，跟前有個六七歲的女娃，現在跟著王老師在學校上學。王老師平時很心痛媳婦，地裏的活路很少讓她插手，隻讓媳婦把屋裏收拾好，把茶飯做好就行了。因此，王老師屋裏，你隨時來，都是幹幹淨淨的，桌子上連一點灰塵也沒有，都能照出人影來。
良娃仔細打量過晴兒，覺得好像在那裏見過，名字也好熟，但到底在哪兒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反正看起來麵熟。晴兒人長得白白淨淨，圓臉，胖乎乎的，一臉福相，頭發黑油油的，一根長辮子吊在背後。沒事的時候，晴兒愛擺弄她那根粗辮子，把辮子拆開，仔仔細細地梳著，梳得一根根順順暢暢的，然後再仔仔細細地編迴來。良娃覺得，坐在邊上看晴兒擺弄辮子也是一種享受，覺得此時此刻在晴兒心裏，滿世界都不如她那根辮子重要，神情是那麽專注，樣子是那麽悠閑，不慌不忙的，消消停停的。看著她那樣子，再煩躁的心情也會立刻寧靜起來，再緊要的事也不緊要了。良娃覺得晴兒梳理辮子的神情，就跟參禪悟道一樣，不在乎什麽形式，要的是就是那份安然悠長之心。
晴兒不愛說話，往往是良娃問一句她答一句，有時候良娃問好幾句，晴兒才答一句，碰到不好迴答的話，晴兒就像個沒結婚的女娃子一樣，把頭一擺，衝你抿嘴一笑，羞紅著臉說：“不給你說，我不曉得。”
良娃也有忙的時候 ，忙完迴來遲了，晴兒趕緊把留的飯菜在灶上熱了，端到良娃住的房子裏，然後站在一邊靠在門框上看著良娃吃，像是在欣賞一幅畫一樣。有個婆娘在邊上看著，良娃有些不自在，衝她說：“你先去忙吧，我吃好後把碗筷端過來。”
晴兒說：“你吃吧，我沒事。”晴兒看著看著，就把背後的辮子拉到胸前來，握在手裏，繞在指頭上玩。晴兒一玩起她的辮子，整個人又變得寧靜起來，低眉順眼起來 ，有時還輕輕地哼些歌兒，聽不清歌詞，但調子很好聽，低迴婉轉，柔媚動聽。你問她唱啥子歌，她又是抿嘴一笑，反問說：“沒唱啥子，哼著玩的，是不是不好聽。”
良娃趕緊說：“好聽好聽，你能不能唱大聲一些，唱的再清楚一些。”
晴兒身子一扭，臉別過腰後，說：“我才不呢，醜死了，這有啥好聽的。”
良娃看到晴兒的樣子，心裏有根弦猛地被撥了一下子，顫悠悠的，嗡嗡直響。
小鳳聽到良娃一說，曉得事情厲害，就沒敢再言傳，隻得為良娃收拾東西讓他走。
良娃臨出門前，把小鳳緊緊地抱在懷裏好長時間，說：“你著啥急，我在鄉上住一段時間又迴來。我們又不是才結婚的小兩口，黏在一起分不開了。”
小鳳把頭埋在懷裏說：“我也不曉得咋了，你一走我心裏總是慌慌的，身子跟空了一樣，黑裏老是睡不著。以前才結婚的時候想是想，也沒有現在這麽厲害。”
良娃輕輕拍著小鳳的後背說：“你放心，我一逮著時間就往迴攆，我還不是想你，黑裏老是吃不夠。”
小鳳在良娃懷裏猛吸了兩口氣，抽出身子來，把良娃一推說：“你走吧，路上過細些，一個人在外頭要曉得照顧自己，不要老叫人操心。”
良娃出了門，心裏潮潮的，真想再在屋裏歇一夜再走。屋裏有個好媳婦，自己走的再遠，那顆心也是掛在屋裏頭。這時候，良娃心裏浮現起李師的影子，心裏有了疙瘩，重甸甸的，像吊了個大石頭，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小鳳；可反過來一想，人家李師對自己也沒有話說，人家啥也不求，一個心地在自己身上。正因為人家啥也不求，良娃才覺得自己也格外對不起人家，每次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就像一根繩子拴著一樣，一扯就揪著痛。算起來，現在離開李師都快一年了，也不曉得她過得咋樣。
良娃到了鄉上，把上縣的事簡單跟書記和鄉長說了一下。書記說：“縣上二十號召開三幹會，到時候我、鄉長和各村支書都要上縣去，鄉上的事情你多操些心。眼目下鄉上村裏也沒有啥大事，你就帶人專門抓地膜包穀和茶場吧。”
良娃說：“恩，種地膜包穀還有一向，種子地膜的事都說好了，讓農技站長上縣聯係，把東西拉來迴，也不要在鄉上停，直接拉到村上去，用好些就領好些，隻要造好冊子登好記，隻要不糟蹋就行了。茶場的事緊的很，我的親自守在哪兒，不然出了事不得了。”
書記說：“包穀種的事就按你說的辦，讓農技站去拉。不過你給他暗地裏說一下，不要那麽老實，多報一些。你也曉得，鄉上的幹部大多數都是一頭沉，屋裏都有地，到時候人家向你開口，給弄點種子和地膜，你還好意思不給。本來是好事，要是想的不周到，把人得罪了，就不為啥了，你說是不是？”
良娃說：“恩，書記說的對，你不提我還真想不起來。不過，我看農技站長是個老油子，他肯定會想到這一層的，拿公家的東西做人情的。不行，要做人情也是書記你做人情，哪能輪得到他呀。這樣吧，書記，你叫人統計一下，看鄉上幹部家裏有好些地，要好些東西，加在村上的一起報上去就行了。我一會給農技站上說一下，讓他來找你。明兒我就上茶香村去了，哪兒鬆不得。”
書記滿意地點點頭，說：“恩，好。良娃你隻管去吧，這事交給我就行了。”
良娃來到茶香村以後，支書把良娃安排住在一個民辦老師屋裏。支書說：“全村就這個王老師最有文化了，喝了一肚子的墨水，平常時那家要是寫個信呀，過年寫個對聯呀，都來求他。你住在他這裏最合適了，你們兩個都有文化，能說到一塊去，其他人都是大老粗，屋裏也弄得跟個雞窩一樣，你到屋裏連坐的地方也沒有。以後你吃住都在王老師屋裏，衣裳髒了也叫他媳婦給洗，要啥子隻管言傳。你啥也更不要管，你在他家裏吃喝花攪村上都給他算著呢，虧不了他的。我嫌吃派飯是哄人的，也麻煩，有的家好有的家差，油水輕重和茶飯手藝都不一樣，有的家太差了，讓來的領導咋吃的下去。這裏離我住的屋子也不遠，就幾步路，以後要是商量個啥事情，在道場邊上喊一聲，我就來了，也不消你跑路的。”
良娃說：“我來的目的就是想把茶場辦起來，給村上弄一個致富的門路，哪能反過來給村上添麻煩呢，一個月該花好些錢我出才是正理。”
支書說：“你看說這話不是在打我臉麽。你一個堂堂的大鄉長不為了我們村上茶場的事，還舍得到我們村上來，拿八抬大轎抬都抬不來。你可不敢跟我們客氣，我們仰靠你的地方多著呢，你既是我們的大上級，也是我們的大財神，辦茶場的事全靠你在這裏撐著。你往村裏這麽一站，就是一座山一樣，就是啥也不做，我們的心也是安的，膽也是壯的。你要是不在這裏，我就沒了主心骨了。我們村再窮，難道連你一個人的飯都管不起了，那就瞎了呢。可不要再客氣了。”
支書領良娃來到王老師屋裏的時候，正是晌午兩三點鍾，剛落腳不一會，王老師就從學校迴來了，原來支書提前和王老師說好了，就這時候來，所以恰好攆了迴來。王老師聽了支書的介紹後，上前拉著良娃的手直搖，幹張嘴說不出來話，扭頭大聲喊叫媳婦炒菜熱酒，要招唿他們。媳婦連聲應著，係了圍裙來到灶房忙活起來。良娃趕到灶房擋都擋不住，老師媳婦一邊忙活一邊說：“鄉長，你還是到堂屋去坐著說話，這裏煙熏火燎的，仔細熏了你。這又不值個啥子，咱們鄉下這地方，不比你們大地方，啥也沒有，就是有錢也買不來東西，我也笨手笨腳的，做不來啥的，好東西到我手裏也做瞎了，粗茶淡飯的，你將就著吃些。”
老師過來拉良娃，說：“走，走，這不是男人呆的地方，我們到前麵喝水說話去，讓她一個人做就是了。”
支書也過來說：“你客氣啥呀，在農村麽，人家做啥你吃啥呀，我也不走了，陪鄉長好好喝兩盅。”
良娃說：“人家王老師後晌還有課呢嗎，讓人家喝得醉醺醺的咋上課呀，不好看。”
王老師說：“我們今天的課都上完了，後晌沒有課。我就像你們說的半工半讀的，前半天在學校給學生上課，後半天在家裏種地，工資雖不高，零花錢總是有的，而且也樂的逍遙自在，咱也知足了。”
飯後，王老師媳婦把他們結婚時候蓋的被子抱出來給良娃支床。這被子他們兩口子一直舍不得蓋，到現在都是新的，被裏子白森森的，耀眼睛。良娃的房子在堂屋門順手邊，和王老師的房子門對門，隻有半間大，靠牆的地方給良娃支了一張床，前麵靠窗子低下放著一張條桌，桌子前一把高位椅子，桌子上放了一把電壺和一個茶缸子。桌子邊上放著一個木頭臉盆架子，架著一個洋瓷洗臉盆，臉盆架低下放著一個紫紅色塑料盆。王老師滿臉歉疚地說：“上麵洋瓷盆是早晚洗臉的，低下塑料盆是黑裏洗腳的，屋子窄卡，你將就著住，要啥子隻管跟我媳婦說，她托人到鄉上給你買。”
良娃從王老師嘴裏曉得，他從十六歲初中畢業，就一直在村上小學教書，教了十四五年了，都還沒有轉正。王老師才開始教書的時候，上了地區師範的函授大專，考了三四年，花了一大些錢，才拿了個本本，可是在調工資時沒有一點用，鄉上對民辦老師的工資是按人頭發放的，工作十年和一年拿的是一樣多。王老師沒有說啥，人家想的開，為啥呀，就因為王老師教書的學校離家近，既把書教了，又把地種了，兩不耽擱，不像有的老師，離家好一二十裏路，黑裏得住在學校，一個禮拜才迴來一次。人家都能過，自己為啥不能過。要說不公平，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找誰說理去。再一個，是王老師自己說的，人家也喜歡娃，隻要和娃娃們在一起，再苦再累心裏也是暢快的。他圖的是啥，圖的就是心靜，隻要把書教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那些把娃娃交給他來教的大人，對得起一個月一百來塊的工資就行了。
王老師的媳婦姓楊，小名叫晴兒。晴兒比王老師小五歲，是溝口人，娘屋離這裏不到十裏地，十八歲上瞞了年齡嫁到這裏，跟前有個六七歲的女娃，現在跟著王老師在學校上學。王老師平時很心痛媳婦，地裏的活路很少讓她插手，隻讓媳婦把屋裏收拾好，把茶飯做好就行了。因此，王老師屋裏，你隨時來，都是幹幹淨淨的，桌子上連一點灰塵也沒有，都能照出人影來。
良娃仔細打量過晴兒，覺得好像在那裏見過，名字也好熟，但到底在哪兒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反正看起來麵熟。晴兒人長得白白淨淨，圓臉，胖乎乎的，一臉福相，頭發黑油油的，一根長辮子吊在背後。沒事的時候，晴兒愛擺弄她那根粗辮子，把辮子拆開，仔仔細細地梳著，梳得一根根順順暢暢的，然後再仔仔細細地編迴來。良娃覺得，坐在邊上看晴兒擺弄辮子也是一種享受，覺得此時此刻在晴兒心裏，滿世界都不如她那根辮子重要，神情是那麽專注，樣子是那麽悠閑，不慌不忙的，消消停停的。看著她那樣子，再煩躁的心情也會立刻寧靜起來，再緊要的事也不緊要了。良娃覺得晴兒梳理辮子的神情，就跟參禪悟道一樣，不在乎什麽形式，要的是就是那份安然悠長之心。
晴兒不愛說話，往往是良娃問一句她答一句，有時候良娃問好幾句，晴兒才答一句，碰到不好迴答的話，晴兒就像個沒結婚的女娃子一樣，把頭一擺，衝你抿嘴一笑，羞紅著臉說：“不給你說，我不曉得。”
良娃也有忙的時候 ，忙完迴來遲了，晴兒趕緊把留的飯菜在灶上熱了，端到良娃住的房子裏，然後站在一邊靠在門框上看著良娃吃，像是在欣賞一幅畫一樣。有個婆娘在邊上看著，良娃有些不自在，衝她說：“你先去忙吧，我吃好後把碗筷端過來。”
晴兒說：“你吃吧，我沒事。”晴兒看著看著，就把背後的辮子拉到胸前來，握在手裏，繞在指頭上玩。晴兒一玩起她的辮子，整個人又變得寧靜起來，低眉順眼起來 ，有時還輕輕地哼些歌兒，聽不清歌詞，但調子很好聽，低迴婉轉，柔媚動聽。你問她唱啥子歌，她又是抿嘴一笑，反問說：“沒唱啥子，哼著玩的，是不是不好聽。”
良娃趕緊說：“好聽好聽，你能不能唱大聲一些，唱的再清楚一些。”
晴兒身子一扭，臉別過腰後，說：“我才不呢，醜死了，這有啥好聽的。”
良娃看到晴兒的樣子，心裏有根弦猛地被撥了一下子，顫悠悠的，嗡嗡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