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到月子裏的時候，正是山裏麵割黃豆、扳包穀的時候。當時一連兩個禮拜下著小雨，雨點子像針尖一樣，毛茸茸的，到處都是潮潤潤的，空氣中彌漫著黴味。良娃爹和娘見天老也不放晴，擔心成熟的莊稼在地裏讓雨淋的時間長了，發黴爛在地裏，就督促良娃披張塑料紙、帶上草帽子，冒雨收地裏的莊稼。他們把割的黃豆禾子倒著靠在門前台階上晾著，扳的包穀倒在堂屋地上。黑裏一家人圍在一起，點著燈撕包穀皮，把兩個包穀棒子用包穀皮綁在一起，掛在屋簷下橫梁上，外麵橫梁上掛滿後，就掛在堂屋大梁上吊下的杆子上。這些包穀和黃豆可是山裏人一年的主要食糧，黃豆等天晴以後在場上晾曬，收拾幹淨裝在櫃子裏，留著到山下換白米吃。包穀棒子盡它掛著，平時也不去管它，任它被做飯的炊煙熏著，慢慢風幹，等到要吃的時候，踩著梯子上去，取下幾掛，剝了包穀米，扛到磨坊裏磨成包穀麵就行了。山裏人議論哪家富裕不富裕、殷實不殷實，不是看屋裏家具擺設豪華不豪華，存折上的存款有多少，而是看吊在堂屋山花牆上的臘肉和掛在杆子上的包穀有多少。糧食多不但說明這家日子紅火，而且說明這家掌櫃的是一把種地的好手，以後在村裏說話都有分量，娃大了媳婦也好說。因此大家都喜歡把糧食掛在門前道場邊的大樹上、屋簷下和堂屋牆上，那裏最顯眼，鄰裏之間進行著無聲而又公正的比賽。
小鳳生的那天早上，感覺沒有一點異樣，吃飯後，鬧著要跟著爹娘和良娃一起上坡去扳包穀。娘堅決不讓，說：“你小鳳去地裏收莊稼，不是去幫忙，而是去添亂，我們大家反過來分心來照顧你。我們屋裏四個人，就有三個在地裏能動彈的，要是大夥看見還讓懷著大肚子的兒媳婦上坡，不說的唾沫直飛才怪呢。”
小鳳拗不過娘，隻有留在屋裏，心想一個人幹坐著悶得慌，幹脆把店門打開，能買一點東西算一點，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小鳳剛進到店裏，小雲跟著進來了，冷不丁地嚇了小鳳一跳。
小雲笑著說：“你如今咋這麽膽小呀，原先在班上，你不是有名的膽大鬼嘛，跟著班裏的男生一起下河逮魚，一起上坡套兔子，跑的比誰還快。有次學校旁邊一戶兩口子吵架，女的上吊死了，臉憋的黑青，舌頭伸得老長，那樣子嚇死人，可你就是不怕，還跟著男同學去人家家裏看熱鬧。現在是咋的了？”
小鳳說：“我也不曉得，最近眼皮子老是跳，黑裏一上床就睡著了，一睡著就開始做夢，夢裏啥都有，稀奇古怪的，淨是嚇人的事。天稍一黑，我就不敢一個出去，好像那些鬼鬼怪怪的就藏在跟前哪個角落裏，眼前老是有一些影子晃動，黃的，綠的，紅的，有的像狗在飄，有的像雞在爬，有的人不像人、畜生不像畜生的東西，在頭頂上、眼前、背後飛。昨黑裏，我要良娃給我作伴上茅廁，茅廁裏黑咕隆咚的，本來啥也看不見，可我偏偏看見好像茅坑裏有一個白發蒼蒼的人頭，臉上的皺紋都好像一清二楚，而我就騎在人頭的上麵，尿就尿在人頭上。我當時嚇的褲子都沒來得及提起來，不要命地往迴跑，感覺好像那個白發老頭在後麵跟著攆來了，我一進屋就要關門，良娃把門推開擠進來，我仔細一看，良娃後麵啥也沒有。”
小雲說：“哪你得跟老年人說說，他們見識多，能說個所以然來。聽你這樣子，我覺得你可能是懷了孕了，雙身子，火焰低。聽老年人說，有些人火焰高，有些人火焰低。火焰高的人，看不見鬼呀怪的齷齪東西，而齷齪東西怕那些火焰高的人，碰見了就老遠的躲開了。而火焰低的人能看見那些東西，那些東西不怕火焰低的人，見了還往跟前攆。我看呀，那些鬼怪也是欺軟怕硬的主，就專門欺負火焰低的人。”
“迴屋後，我跟娘說了，娘趕緊到灶房去豎筷子，禱告老祖先人和過往的神仙鬼怪，不要來嚇唬我，結果三根筷子一豎就豎起來了。娘說，這是良娃的爺爺在做經。第二天一大早，良娃買了些火紙到爺爺的墳上燒了。這以後，就強些了，雖時不時還做些古裏古怪的夢，但像那黑裏怕人的事再也沒有了，你說怪不怪？”小鳳說。
“真夠怪的。原先我對神呀鬼的根本不相信，看爹娘敬老爺上墳，還笑話過他們，說這是迷信，世上哪有陰間呀、閻王呀。可是有些事你不得不相信，你拿科學道理就是解釋不通呀。”
小鳳一個人呆的時候，時間長的沒邊沒沿，有個人說個話，時間就跑得飛快，好像沒過多長時間，也就是一轉眼的功夫，都已是晌午過了。要不是良娃在屋裏沒看見小鳳，跑到店裏來找的話，他們還不知道時間。小雲一見良娃迴來，哎呀一聲起身就跑，趕迴去給掌櫃的做飯去了。
晌午飯後，良娃還和往常一樣，背著背籠準備上坡，小鳳攔住了。小鳳說：“良娃，我咋覺得不對勁呢。我小肚子隱隱地痛，有下墜的感覺，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不曉得咋樣好，怕是要生了吧。你還是不上地了，過去到接生婆王嬸那裏打聲招唿，或者是接過來給我看看，免得萬一要生了幹急找不到人。”良娃應了一聲去了。
等良娃帶著王嬸進屋的時候，小鳳痛得在地上直打滾，滿頭滿臉的泥巴和汗。王嬸一看，趕緊叫良娃把小鳳抱到床上，打發人去叫爹娘迴來，再燒一大鍋開水。王嬸一邊檢查，一邊安慰小鳳：“好著呢，好著呢，你發動的塊，一會生的就快。像你這樣的最好了，人受罪受的少。有的發動的比你還快，在地裏做活，試著肚子痛了就往迴趕，可緊趕慢趕的也沒趕到屋，人就掉在褲襠裏，生在路上了。現在不要喊叫了，好生躺著歇歇，一會等要生的時候，你得用力往外掙。”
到底是老接生婆，說話就是靈驗。開始兩個小時沒有啥，也沒見小鳳喊叫，到天快黑的時候，小鳳突然痛得厲害了。王嬸小聲對娘說：“時間到了，快生了。”兩人進到屋裏忙活起來，一會要熱水，一會要熱毛巾，裏麵要啥外麵趕緊給預備著，遞進去，一大夥人全都緊張起來。果然沒到半個小時，就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
王嬸喜滋滋地出來對良娃和他爹說：“恭喜你呀，是個公子。”
爹聽到後，摸著花白的胡茬子笑嗬嗬地說：“是個放牛娃呀。好呀，好呀，我們屋裏又見一輩人了。”
後來過了好幾十年，每當良娃迴憶小鳳生娃的時候，都會感到奇怪，陰了一向的天，在小鳳生娃的第二天就放晴了，原先陰冷潮濕的天氣一下子明媚光亮起來，和陽春三月一個樣，暖融融的。而一直擔心會在生娃時出問題的妊高症，也是一點問題也沒有，順順當當的，小鳳眼前晃動的五顏六色的鬼鬼怪怪的東西也一下子沒見了，一切迴複了正常。
娘說，這都是老祖先人積了陰德，保佑了小鳳，也保佑了全家。來到灶房，在案板上放一個碗，裝上半碗麥子，點上三炷香，拉著良娃一起跪下，給老祖先人和過往神靈磕了好幾個響頭。
小鳳生的那天早上，感覺沒有一點異樣，吃飯後，鬧著要跟著爹娘和良娃一起上坡去扳包穀。娘堅決不讓，說：“你小鳳去地裏收莊稼，不是去幫忙，而是去添亂，我們大家反過來分心來照顧你。我們屋裏四個人，就有三個在地裏能動彈的，要是大夥看見還讓懷著大肚子的兒媳婦上坡，不說的唾沫直飛才怪呢。”
小鳳拗不過娘，隻有留在屋裏，心想一個人幹坐著悶得慌，幹脆把店門打開，能買一點東西算一點，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小鳳剛進到店裏，小雲跟著進來了，冷不丁地嚇了小鳳一跳。
小雲笑著說：“你如今咋這麽膽小呀，原先在班上，你不是有名的膽大鬼嘛，跟著班裏的男生一起下河逮魚，一起上坡套兔子，跑的比誰還快。有次學校旁邊一戶兩口子吵架，女的上吊死了，臉憋的黑青，舌頭伸得老長，那樣子嚇死人，可你就是不怕，還跟著男同學去人家家裏看熱鬧。現在是咋的了？”
小鳳說：“我也不曉得，最近眼皮子老是跳，黑裏一上床就睡著了，一睡著就開始做夢，夢裏啥都有，稀奇古怪的，淨是嚇人的事。天稍一黑，我就不敢一個出去，好像那些鬼鬼怪怪的就藏在跟前哪個角落裏，眼前老是有一些影子晃動，黃的，綠的，紅的，有的像狗在飄，有的像雞在爬，有的人不像人、畜生不像畜生的東西，在頭頂上、眼前、背後飛。昨黑裏，我要良娃給我作伴上茅廁，茅廁裏黑咕隆咚的，本來啥也看不見，可我偏偏看見好像茅坑裏有一個白發蒼蒼的人頭，臉上的皺紋都好像一清二楚，而我就騎在人頭的上麵，尿就尿在人頭上。我當時嚇的褲子都沒來得及提起來，不要命地往迴跑，感覺好像那個白發老頭在後麵跟著攆來了，我一進屋就要關門，良娃把門推開擠進來，我仔細一看，良娃後麵啥也沒有。”
小雲說：“哪你得跟老年人說說，他們見識多，能說個所以然來。聽你這樣子，我覺得你可能是懷了孕了，雙身子，火焰低。聽老年人說，有些人火焰高，有些人火焰低。火焰高的人，看不見鬼呀怪的齷齪東西，而齷齪東西怕那些火焰高的人，碰見了就老遠的躲開了。而火焰低的人能看見那些東西，那些東西不怕火焰低的人，見了還往跟前攆。我看呀，那些鬼怪也是欺軟怕硬的主，就專門欺負火焰低的人。”
“迴屋後，我跟娘說了，娘趕緊到灶房去豎筷子，禱告老祖先人和過往的神仙鬼怪，不要來嚇唬我，結果三根筷子一豎就豎起來了。娘說，這是良娃的爺爺在做經。第二天一大早，良娃買了些火紙到爺爺的墳上燒了。這以後，就強些了，雖時不時還做些古裏古怪的夢，但像那黑裏怕人的事再也沒有了，你說怪不怪？”小鳳說。
“真夠怪的。原先我對神呀鬼的根本不相信，看爹娘敬老爺上墳，還笑話過他們，說這是迷信，世上哪有陰間呀、閻王呀。可是有些事你不得不相信，你拿科學道理就是解釋不通呀。”
小鳳一個人呆的時候，時間長的沒邊沒沿，有個人說個話，時間就跑得飛快，好像沒過多長時間，也就是一轉眼的功夫，都已是晌午過了。要不是良娃在屋裏沒看見小鳳，跑到店裏來找的話，他們還不知道時間。小雲一見良娃迴來，哎呀一聲起身就跑，趕迴去給掌櫃的做飯去了。
晌午飯後，良娃還和往常一樣，背著背籠準備上坡，小鳳攔住了。小鳳說：“良娃，我咋覺得不對勁呢。我小肚子隱隱地痛，有下墜的感覺，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不曉得咋樣好，怕是要生了吧。你還是不上地了，過去到接生婆王嬸那裏打聲招唿，或者是接過來給我看看，免得萬一要生了幹急找不到人。”良娃應了一聲去了。
等良娃帶著王嬸進屋的時候，小鳳痛得在地上直打滾，滿頭滿臉的泥巴和汗。王嬸一看，趕緊叫良娃把小鳳抱到床上，打發人去叫爹娘迴來，再燒一大鍋開水。王嬸一邊檢查，一邊安慰小鳳：“好著呢，好著呢，你發動的塊，一會生的就快。像你這樣的最好了，人受罪受的少。有的發動的比你還快，在地裏做活，試著肚子痛了就往迴趕，可緊趕慢趕的也沒趕到屋，人就掉在褲襠裏，生在路上了。現在不要喊叫了，好生躺著歇歇，一會等要生的時候，你得用力往外掙。”
到底是老接生婆，說話就是靈驗。開始兩個小時沒有啥，也沒見小鳳喊叫，到天快黑的時候，小鳳突然痛得厲害了。王嬸小聲對娘說：“時間到了，快生了。”兩人進到屋裏忙活起來，一會要熱水，一會要熱毛巾，裏麵要啥外麵趕緊給預備著，遞進去，一大夥人全都緊張起來。果然沒到半個小時，就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
王嬸喜滋滋地出來對良娃和他爹說：“恭喜你呀，是個公子。”
爹聽到後，摸著花白的胡茬子笑嗬嗬地說：“是個放牛娃呀。好呀，好呀，我們屋裏又見一輩人了。”
後來過了好幾十年，每當良娃迴憶小鳳生娃的時候，都會感到奇怪，陰了一向的天，在小鳳生娃的第二天就放晴了，原先陰冷潮濕的天氣一下子明媚光亮起來，和陽春三月一個樣，暖融融的。而一直擔心會在生娃時出問題的妊高症，也是一點問題也沒有，順順當當的，小鳳眼前晃動的五顏六色的鬼鬼怪怪的東西也一下子沒見了，一切迴複了正常。
娘說，這都是老祖先人積了陰德，保佑了小鳳，也保佑了全家。來到灶房，在案板上放一個碗，裝上半碗麥子，點上三炷香，拉著良娃一起跪下，給老祖先人和過往神靈磕了好幾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