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不知道那邪魔出了旋渦,而此時他依然隱藏在一縷縷黑氣中,可卻能遠遠地感受到他身體裏突然迸發而出的殺氣。在他奔向城門的瞬間,紫色結界破裂,一直護住西陵城的結界,亦被他一身殺氣震得發出一聲嗡鳴。

    遠處沒有防備的七星盟眾人被震得頭暈目眩,幾乎站不穩,眼前一片金星。

    緩緩合上的門,戛然而止。

    邪魔再一次靠近西陵城,結界再一次發出綿延凝重的聲音。百尺之內的人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力量從高空壓迫而來,膝蓋一陣劇痛,竟緩緩跪在了地上。

    眾人咬牙凝視著城門外的魔鬼,嚇白了臉,沒有人發出一個聲音。

    立在城門內的白衣和城牆上的顏緋色瞬間明白:這結界根本攔不住這滿身殺氣從地獄跑出來的魔鬼。

    更讓他們擔心的是,結界在破碎之前,百尺之內的人怕也受不住強大的罡氣,要被震碎而亡。

    顏緋色凝視著那魔鬼,指尖又凝出一道紫氣,瞬間,魔身前的冰層裂開,冰雪四濺,在空中發出一陣陣爆破聲,可顏緋色並沒有直接攻向魔。

    “人魔兩界互不幹預,速迴到你忘川河邊!”

    他聲音清冷如銀,卻帶著一股震人心魂的魄力。

    果然,那魔怔了怔,前進的步子一滯。

    眾人都以為他要停止時,卻見他周身黑氣突然旋轉起來。這些氣息一縷縷繞開來,然後緩緩覆蓋上了藍色的結界,像蔓藤一樣將其包圍。不多時,那氣息竟似要滲透進來,眾人嚇得魂飛魄散。

    這是來自惡靈的氣息——忘川河邊的瘴氣。聞到這股氣息的人,據說身體會瞬間腐爛,變成一具白骨。

    也不知道是眾人驚慌過度,還是眼花,他們看到隱在瘴氣下的魔鬼緩緩勾起唇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

    轟!整個西陵城為之一動,一直護住十五的白衣因先前受過重傷,此時亦難以支持,嘴角溢出一點血紅。遠處的獨孤鎮主等眾人皆用所有內力護住心脈,才免於猝死。

    可七星盟各門派的弟子,幾乎全都倒下。

    無人能攔住那魔。

    “盟主……”柳當家看著門口的白衣,“那魔鬼若真是來覓食,不如挑選一人去獻祭……”

    “求盟主下達旨意。”

    痛苦不堪的眾人發出哭喊聲。

    白衣驚訝地迴頭看遠處的眾人。

    有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擔憂,“不然拿一個人先去獻祭試試,說不定那魔鬼吃了人之後,就真的走了……”

    “盟主試試吧。”

    麵對著強大的邪魔,眾人心中的防線最終崩潰。他們可以與北冥妖孽做鬥爭,可心裏卻清楚,他們不能與一個魔鬼抗衡。此刻,他們選擇了妥協,哪怕隻有一絲生的希望。

    “怎麽可能……”

    沒等白衣將話說完,他突然感到身子一陣冰涼,渾身僵直不動。

    十五滾燙的手指從白衣的穴位移開,她抬起濕潤的雙眸,凝視著白衣。

    因為,她要走向蓮絳,她已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隻能用眼神告訴白衣她的決定。

    “那是魔鬼。傳說中魔鬼都是貪得無厭的,胭脂……”白衣聲音顫抖,“不要去,魔鬼不會因為吞噬了你,而放棄殺戮……”

    十五笑了笑,從白衣身上滑落下來,然後雙手撐著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她剛走一步,就跌倒,可很快又爬了起來。就這樣,那不過三十步的距離,卻被她生生走出一條血路來。

    鮮血點點從女子身上滴落。

    “顏緋色,救她。”知道阻止不了十五,白衣絕望地喊道。

    一直在城樓上方凝神護結的顏緋色聽到這一聲嘶喊,不由得大驚,驚訝地低頭。他看到白衣立在城門處,似是被人點了穴。

    手心霍然一道紅光,顏緋色銀絲妖嬈,手中所有靈力全都凝在了結界上。薄弱的結界突然加強,原本要滲透的瘴氣,像蛇遇到火苗一樣,竟迅速退了迴去。

    顏緋色縱身而下,身形猶如一抹輕煙飄落在城門前,在替白衣解穴的同時,奔向門口,欲將那女子拉迴。

    恰此時,那倒在地上滿身是泥沙的女子,雙手扶著城門緩緩站起來,指著蓮絳方向,迴首看向白衣和顏緋色。

    寒風獵獵,揚起女子覆霜的白發,露出那一張傾世容顏。她眼中含淚,可嘴角卻揚起一抹驕傲的笑,“那是我夫君。”

    顏緋色拉住十五的手霍然在看清她麵容的瞬間,僵在了空中。

    十五展顏一笑,腳下突地用力,轉身撲向了幾尺外那個渾身瘴氣縈繞的邪魔。

    在她撲過去的瞬間,她白色的身影連帶如霜的三千發絲,都被那絲絲縷縷的瘴氣吞噬,瞬間消失不見。

    “胭脂!”白衣顫聲,欲追過去,卻

    被旁邊的顏緋色一把拉住。

    所有人目露期待地凝視著結界處的邪魔,希望他吞噬祭品之後能離開此地。半晌,除了那像蔓延盤繞在結界上方的瘴氣,並沒有動靜。

    眾人無法看到邪魔的麵容,也無法看清那女子在飛身撲過去的瞬間是如何被吞噬的。

    正當眾人絕望之際,那些瘴氣緩緩退了迴去,結界也慢慢恢複了熒光。

    退迴去的瘴氣縷縷繞在邪魔身上,依然像一張黑色的神秘麵紗將他罩住。

    周圍恢複了平靜,那些撲向西陵城的死屍也停在了原地。在邪魔轉身的瞬間,死屍們高舉著雙手,然後跪在地上,姿勢虔誠,似在迎接自己凱旋的王者。

    連接天地的旋渦依然在吞噬蒼穹上方的烏雲,邪魔步子未頓,可城內所有人都目光緊鎖,內心懸在喉嚨裏,生怕他突然折迴來。

    “果然……邪魔隻是來覓食的。”

    死裏逃生,見邪魔走遠,有人終於忍不住開口。

    突然,有人發出一聲驚叫。眾人循著他的目光看去,見臨近旋渦時,罡氣強勁,撩動著邪魔身上的瘴氣亂舞,那一瞬間,眾人見邪魔的肩頭上露出一隻雪白如玉的手。

    那是女子才有的手,親昵地搭在邪魔的肩頭,像一個靠在男子懷中的小女人。深睡時,亦依賴地將手放在他肩上。

    雖然隻是一瞬,那女子瑩白的手再一次被瘴氣遮住,但是在場的所有人,的確看得清清楚楚。

    邪魔步入了旋渦。許久之後,旋渦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地平線,而周圍白雪皚皚,一片寂靜,頭頂烏雲散去,竟露出一輪明月,銀輝浩瀚地落在大洲之上,安寧而和諧。

    白衣神情恍惚地看著這一幕,許久,他掙脫開顏緋色,步履沉重地走到城門前,立在方才十五站著的地方,蹲下身體,捧著那被她鮮血侵染的沙,然後埋下頭。

    顏緋色有諸多疑問,但在此時無論如何都問不出口。他自己內心痛苦難耐,正不知該何解時,城內一人騎著馬飛奔而來。

    那人一身青色的衣衫,戴著麵具,而他身後跟著一個穿著月重宮袍子的女子。

    看到顏緋色,那女子翻身下馬,一下跪在地上,“月重宮火舞,叩見族長。”

    顏緋色目光沉然,掃過火舞,卻是落在了那男子身上。那男子直接奔向白衣,將其扶住,聲音沉重,“公子,防風來晚了。”

    白衣站起來

    ,無視眾人,轉身走向城內。顏緋色正欲將其攔住,卻見防風走到跟前,恭敬地行了一個大禮,“族長若有什麽疑問,防風可以一一告知。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公子並不知情。”

    防風歎了一口氣,看著白衣消失的方向。

    顏緋色靜靜看著白衣離開,迴身看著防風,“你隨我來。”他轉身走向城門,防風跟隨而上。

    城外一片寧靜,卻有一種難言的孤寂。

    顏緋色立在城牆之上,薄唇抿成一條線,銀發飛舞,卻難以遮掩他眼中的痛苦。防風早就將過去十一年大洲發生的一切,一一道來。

    想到那容顏絕世的女子,站在城門前自豪地說“那是我夫君”時,顏緋色深深歎了一口氣。

    得此女子,蓮絳也不枉如此坎坷的一生。

    天下,最苦,自是有情人。

    瘴氣帶著幾乎能讓人窒息的味道鑽入鼻口,十五幾次醒來,都因為濃烈的瘴氣昏了過去。

    當她第四次醒來時,睜開眼眸,看到壓抑的天空中那無數光暈,猶如夜間的螢火蟲,可十五知道,除去那些飄舞的螢火,周圍全是濃烈的黑霧。

    她身體依然滾燙且不能動彈,因為失血過多,甚至能感到生命像流沙一點點流失,可她沒有力氣拽住。

    蓮……

    十五試圖開口,但是發不出聲音,她抬起眼皮,看到一個人緩緩地朝這邊走來。

    他滿身瘴氣繚繞,猶如披著一層神秘的黑紗,容顏藏在其中。

    看到來人,十五嘴角輕抿,眼底不由露出一絲笑。

    那人手裏抱著一大團幹枯的苦蒿,他似乎不知道十五醒了,彎下腰,將那些苦蒿整齊地擺放在十五周圍。

    苦蒿能解毒,古人探險進入沼澤地或者有毒氣的密林,都會帶上一把苦蒿,將其點燃,既能照明,又能驅散毒物。

    雖然不知道這是哪裏,但是十五肯定,即便是她身下這些苦蒿,他一定也花了好長的時間才能尋來。

    她多次想喊他,可卻沒有一點力氣,隻是默默地看著他這樣來迴,直到他最後一次迴來。

    他彎腰將東西放在十尺之外,然後緩緩靠近十五。

    十五眼眸含笑地凝視著他。顯然,他並不知道十五醒了過來,見十五睜著眼睛看著自己,反倒是驚得後飄了幾步。

    十五一怔,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可片刻之後,看著

    縈繞在他周圍的邪魔瘴氣瞬間消散時,她眼角不由一酸。

    周圍的瘴氣雖然被苦蒿逼散了,但是他身上還有。

    待身上那些黑氣散盡之後,他才緩緩靠近十五,然後坐在了十五身邊。

    借著頭頂飛舞的螢光,十五這才看清他的樣子。

    他穿著的還是在地窖時十五看到他的那一身,隻是有些襤褸。

    一頭長發自然地落在肩頭,熒光映出深碧色的雙瞳,臉上布滿血絲裂紋。雖然見過這樣猙獰的臉,可十五眼底還是掠過一絲驚訝和痛苦。

    他好奇地湊近她,凝視著她的臉,最後目光落在她清澈明亮的雙瞳。近身的瞬間,她的雙瞳映出他滿臉血絲的樣子,他一怔,突然扭頭。很顯然,他被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的樣子給嚇住了。

    見他側身扭頭的樣子,十五不禁失笑:即使是成魔,卻依然在乎自己的漂亮樣子呀。

    十五沒有力氣說話,虛弱得似隨時都要煙消雲散。幸而他就貼在她身側,她動了動手指,剛好碰觸到了他冰涼的手背。

    感受到手背有溫熱的碰觸,他低頭一看,卻見女子纖細的指尖正輕輕地刮著他手背。

    她手指很細小,可指尖卻像火一樣滾燙溫暖。他禁不住試探地伸出手,將女子的手揣在手心,又軟又暖。

    他握著她的手掌,好奇地把玩她纖細的五指,就像撿到好玩的玩具似的,反複捏了個遍。

    捏玩了一會兒,他側身,再一次湊近十五,隔著黑氣凝視著十五的臉。不消一會兒,他周身瘴氣散去,竟然幻化出一張傾世容顏,隻是,這張臉和十五一模一樣。

    十五眨了眨睫毛,示意,這不是。

    他微微蹙眉,突然抬頭看向西方。十五跟著他目光看去,才發現那邊似有河水流動的聲音,而幾個身影正沿著河邊緩緩飄過。

    待他迴頭時,他的臉又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樣子。

    十五還是顫了一下睫毛。

    他又凝眉看向那河邊,過去幾個人,他的臉就變換了幾次。幾番下來,他都沒有變成自己原來的樣子。這倒是讓十五大概猜到,那河,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忘川河,而剛才過去的幾個黑影,應該是要渡河去輪迴的靈魂。

    到最後,他重新凝成一張清秀至極的青澀少年的臉時,十五也不想再為難這個成魔依然愛美的男子,隻得眼中含笑安慰他。

    見到她眼中含笑,他

    亦學著她的樣子,揚起漂亮的唇角,迴應著她。

    整個過程中,他都未曾放開過她。又見她笑,他挪了挪身子,主動靠近幾分,發覺到十五眼底沒有抗拒,他幹脆側身躺下。先是隔了一寸的距離,後麵貪戀她身上的溫暖,便悄然挪近,最後竟然將頭貼在她脖頸。

    苦蒿為鋪,飄舞的靈魂為燈,此處美景竟勝過清水樓閣他們的婚房——因為,身下的苦蒿全是他一根根撿來,然後一根根鋪在周圍的。

    這是他為她建築的“房”。

    十五含笑看著上空浮遊的靈魂,眼皮再也堅持不住,沉了下來。

    滾燙軟綿的身體像漂浮在海中,一上一下,而胸口的傷口竟然沒有絲毫疼痛,隻覺得身體裏裝著流沙,如今遏製不住地往外流。

    十五看到那些靈魂突然遊得飛快,而她胸口竟然也飛出了點點熒光,猶如水中倒影出的光影漂浮在空中,形成旖旎的風景。

    這是……

    十五的身體在消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再也堅持不住了。

    死亡正一點點地靠近自己。

    身體越來越輕,意識也越來越模糊,胸口飛出的熒光越來越多。

    十五手指動了動,指尖輕輕地刮過他的手心。

    她好想喚他一聲蓮,然而,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旁邊抱著她的蓮絳感到手心有小小的搔癢,當即抬起頭,一下看到了十五胸口中飛出的熒光。他嚇得忙將十五抱在懷裏,另外一隻手摁住她的胸口,試圖將那些熒光壓迴去。

    可是,那些熒光依然穿過他指縫鑽了出來,飛向忘川河的方向。

    他並不知道這女子是誰。

    起先,她吸引他的,不過是那鮮美的血。因此,那晚在地窖,他將她抱在懷中,不過是出於魔鬼對食物掠奪的本能。

    魔鬼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盯上的食物。

    熒光越來越多,懷裏的女子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他大驚,手一撈,那些飛向忘川河邊的熒光突然被他抓了迴來。不但如此,連帶上空那些靈魂都被他抓在手心,形成一個光球。

    他眼眸深碧,方才還是少年青澀秀麗的臉,再一次變得猙獰,周身邪氣縈繞而出,而他握著手裏的光球,用力地按向十五的胸口。

    那光球被強行按入十五的身體,一瞬間,似有無數強大的力量進入她身體。

    十五霍然睜開眼睛,熒光在迴歸,她的身體再次鬆軟。

    周身的邪氣凝成一道黑色的結界,將懷中的女子包圍住,暫時阻止她靈魂飛散,暫時阻止她從世界上消弭。

    可蓮絳卻明白,這個肉身,若沒有新的靈魂,到底還是會死亡。

    懷裏的女子身體不再如先前那樣滾燙,軟綿綿地蜷縮在他懷裏。

    明明是她消散,可他卻覺得周身撕裂般的痛。

    這明明是忘川呀,沒有人間的罡氣,沒有對他的禁錮,可為何他在痛?

    蓮絳突然起身,抱著十五飛奔向忘川河。

    可看著忘川河中無邊無際的瘴氣,他又迴身抓了一把苦蒿,綁在自己身上,抱著十五繼續往前跑。

    忘川河黑色的河水綿延無盡,時而水麵露出一張猙獰的人臉,時而下麵浮起一具屍體,那是被囚禁在水下的冤魂要企圖跑出來。

    河邊開滿了曼珠沙華,紅色的意味著沒有歸途的花,碧色的意味著沒有未來的火,形成了忘川河邊的紅蓮碧火。

    似乎感受到有生人的靠近,忘川河底那些沉靜千年的惡靈通通湧出來,在露頭的瞬間燃燒成片片碧火。一時間,整個忘川河上一片碧綠,映著岸邊妖冶的紅色,形成了一幅瑰麗而宏偉的畫。

    身上因為有他的邪氣護體,暫時停止了靈魂消散,可這不等於她不會再死。

    十五靠在蓮絳懷裏,驚歎欣賞著漫天的碧火,而頭頂上的他,注意到她眼底閃過的光芒,他忙彎腰摘下幾朵曼珠沙華遞給她。

    可花被他摘下的瞬間,竟燃燒成灰,從他手心掉落。

    他又摘了幾朵,依然如此。

    他雖然不能言語,麵容猙獰,碧色的雙瞳亦看不出任何情緒,可十五知道,他在討好她。

    他以為,她喜歡花。

    蓮啊……

    我喜歡的是你啊!

    她張了張嘴,想要喊他名字。可她這一動,體內被蓮絳強製封印的熒光再次飛了出來,雖然被黑色的結界護住,無法徹底遠離十五的身體,可十五的身體更透明了一分。

    蓮絳抱著十五,沿著忘川河邊飛快地往西跑去。

    跑了一會兒,他突然停下。十五竟然看到了一個渡口。

    之所以說是渡口,是因為十五看到了忘川河邊停著一艘破舊的船,而船上麵站著一個身穿黑色衣衫的撐

    船人,而船的另外一頭,則掛著一盞模樣奇怪的燈。

    那燈,無風而動,照出的光,孤獨而昏黃。

    撐船人抱著手臂,蹺著二郎腿靠在船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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