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是她的影衛,像一個影子一樣默默地保護她,追隨她。少年時的她也貪玩,笑話他輕功跟不上自己,時常一路狂奔,等他來尋。可每次她都要折迴去,在途中接他。見到他時,那麵容清秀的少年正艱難地喘氣,“胭脂……你怎麽跑得這麽快?”

    “你跑得太慢了,怎麽做我的影衛。”少女明媚地笑道。

    那個時候,他對她所做的一切,她都覺得是理所當然。因為他是她的影衛,那是職責。可現在看著他在風雪中追隨,她卻難受得無以複加。

    馬車戛然停止,沐色的聲音從外麵傳來,“胭脂,你要吃什麽?”

    十五抱著阿初,直接跳下了馬車,進了隆鎮的驛站。

    驛站長年不休息,大年初一的,在這裏也能吃到一些簡單的東西。

    抱著孩子,十五陰沉著臉坐在位置上,然後替自己倒了一杯滾燙的開水。

    “胭脂,你怎麽了……”沐色看到十五臉色難看,不由看向綠意。綠意站在旁邊沒有出聲。

    “爹爹,有雪人呀。”阿初坐在十五懷裏,對沐色道。

    “雪人……”沐色看向驛站門口,外麵除了風雪什麽都沒有。

    “看好孩子。”十五起身,將阿初塞到沐色懷裏,一手拿著一個杯子,一手提著滾燙的茶壺走了出去。

    按照方才蓮絳的速度,此時的他應該也到了驛站,可門口遲遲沒有人。

    十五在門口立了一會兒,轉身朝驛站的馬廄處走,在轉彎的地方,果然看到一個滿身堆雪、麵容都遮住的人立在馬廄的房簷下。

    看到他這個樣子,十五也不知道怎麽迴事,隻覺得怒火中燒,恨不得將滾燙的茶壺砸在他身上。可走到他麵前,看到他肩上那些雪已經起了一層冰,她滿腹的怒火卻無法發泄出來,隻是倒了一杯水,遞到他麵前,命令的語氣,“喝!”天寒地凍,如今,隻有一杯滾燙的茶水,方能讓他瞬間溫暖起來。

    他怔怔地看著十五,看到她雙瞳中燃燒的怒火,不敢忤逆,隻得接過。

    滾燙的水下腹,絲絲暖意遊走,他凍僵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感覺。

    十五咬著牙,一連逼著他喝了五杯茶。

    “迴去吧!”她聲音帶著一絲哀求。

    蓮絳捧著滾燙的杯子,沒有說話。

    風從兩人中間吹過。

    “好!”十五直接將茶壺塞到他懷

    裏,冷笑,“那我就看你跟到什麽時候!”說完,轉身走到驛站門口,跳上了趕車的位置,拉緊身上的鬥篷,盯了一眼蓮絳,大聲地朝驛站裏麵喊道:“上車!”手裏烏黑的鞭子狠狠抽在馬背上,馬發出一聲長嘯,揚起蹄子飛奔而出。

    蓮絳抱著滾燙的茶壺,靠在柱子上,麵具下那張絕麗容顏上,露出淺淺的笑容。

    沐色上車就感到了十五心情很糟,像是與人賭氣,手裏的鞭子一直不停地抽在馬背上。

    馬車一快,車內就會顛簸,但是,他沒有上前勸阻。他大概已經猜到十五生氣的原因。

    “娘親,雪人還在呢。”馬車裏阿初不時傳來消息。

    十五手裏的鞭子不曾停歇,臨近天黑時,十五再也沒有聽到關於那人的一點消息。在拐彎處時,她下意識地放慢了馬車的速度,卻發現那個人消失不見了。此時十五的手臂也已經酸麻得抬不起來。

    整整一下午,馬都快要虛脫了,而自己也精疲力竭。她想要做的,就是逼著他追不上來,讓他放棄。

    “終於還是放棄了嗎?”看到夜幕中的風雪,沒有那個跟來的身影,十五竟然有些莫名的失落。

    一個時辰之後,馬車終於停在了白石鎮。而那個人真的沒有來。

    剛下馬車,已有幾個人迎了上來,他們沒有注意到易容後的十五,看到沐色抱著阿初下來,朝懷中的阿初恭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阿初則手伸向十五,沐色抓著小蓮初,“娘親累了。”

    十五下了馬車,藏在袖中的手有些微微發抖。

    幾個黑衣人朝十五深深鞠躬。十五點頭,“大家都先休息吧,明日起程。”

    這是她從南嶺迴來,匯合的第一支部隊。這樣一來,他們隊伍強大,作戰能力增強,迴到昆侖的信心也更大。

    十五站在門口,不由再次迴望。

    沐色抱著孩子立在旁邊,道:“那不是正合你心意?他出現,身份始終尷尬,你如何麵對你的屬下?”

    十五握緊袖中的手,胸口沉悶難耐,一時間竟然無法抬頭迎向沐色的目光。

    是啊,那明明正合她心意,可為何卻要難過,要失落?

    驛站裏都是自己的人,因得知她到來,在此等候的幾個人,早就做好了準備。桌子上擺放著熱氣騰騰的湯菜,就連四個角落都放著炭火,溫暖又舒適。

    “吃飯吧。”十五開口

    ,就著旁邊的凳子坐下。沐色抱著阿初坐在她對麵,其餘人立在旁邊。十五看著他們,“都坐下吃吧,天寒地凍的,你們也需要補給。”

    “是。”幾個人坐在了隔壁桌子。

    屋子裏,飯菜香氣四溢,濃湯鮮美,可十五卻難以拿筷子,因為她的手太酸了。

    “你是手疼了?”沐色擔憂地問,然後盛了一碗湯遞給十五。

    十五抬起左手,端起來抿了一口,嘴裏卻吃不出什麽味道。

    “外麵太冷了。”驛站的小二把馬牽到了馬廄,凍得直哆嗦,“客官,按照您的吩咐,馬廄裏我放了許多草,不會被凍著的。”

    “謝謝。”沐色微微一笑。

    那小二看著外麵風大,門被撞得一開一合,征求了十五等人的同意,打算將其反鎖起來。

    “咦,有人來了……”小二站在門口,在馬燈的照耀下,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朝這邊趕來。

    十五丟下碗,一個箭步就衝到了門口。

    三十尺開外,有一個人拄著劍,亦步亦趨地往這邊走。

    他來了,他還是來了!此時的十五腦子裏,隻有這個念頭。

    他滿身都結了冰,走得十分艱難,但是目光卻十分堅定地落在驛站處,落在十五身上。

    腳下一滑,他整個人險些跌倒,好在劍插在雪地中,艱難地支撐著他。不過三十多尺的距離,對此時身體僵硬的他來說,卻也是舉步維艱。

    看著門口立著的女子,他嘴角揚起,又重新站了起來。可剛走一步,又是一個趔趄。

    燈光下的女子一把推開旁邊的小二,朝他飛奔而來。

    “你瘋了啊!”她跪在他身前,左手用力地托著他身體,眼裏燃燒著熊熊怒火。

    可這些怒火轉到他身上,卻化成柔情。

    是啊,我瘋了!蓮絳亦支撐不住地跪在地上,下頜貪戀地壓在她肩頭。早在大冥宮第一眼看到她時,他就瘋了。為了她,他何時有過理智?他早就拋開了世俗,丟棄了理性。

    “不要睡!”見他沒有說話,十五沉聲厲責。

    “嗯。”他虛弱地迴答。

    十五右手已經使不上力氣,肩頭托著他的身體,膝蓋同左手同時用力,咬牙站了起來,“跟我進去。”

    他周身幾乎所有重量都壓在她身上,且全身都是厚厚的冰層,猶如石鐵打造的盔甲,又冷又硬

    ,還格外沉。

    看到他倒下的那一刻,她心中雖然難過,可是當跑到他身前,看到他還活著時,她覺得安心。

    “你還能走嗎?”她擔憂地問。

    靠在她肩頭,能聞到屬於她的氣息,滿足慢慢占據心房,他笑著道:“能。”

    “那就走。”

    沐色靜靜地站在門口,蒼白的臉藏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神色。

    “房間呢?”十五拖著蓮絳進來,朝一個屬下詢問。

    “夫人,在裏麵。”其中一個穿著銀色衣服的男子迎了過來。他們驚訝地看著靠在十五肩頭的雪人,但很快就沉靜下來。

    “幫我準備一些湯和熱水,謝謝了。”

    十五將他安置在房間。綠意送來了火盆和其他一些東西,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她看見沐色依然立在門口,看著門外的風雪。

    蓮絳有些艱難地坐下。十五看著他身後厚厚的冰,不由蹙眉,“你的沐春風呢?身為習過沐春風的人,竟然還被凍成這樣,若說出去,真丟師父的臉麵。”

    蓮絳低下頭,“沐春風,太耗內力了。”

    十五恍然一驚。是啊,下午時她賭氣丟開他,馬鞭甩個不停,若非一路輕功,他根本不可能追得上。而輕功,要的就是內力的支撐。

    “對不起。”十五歎了一口氣,起身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他。

    他心思敏銳,目光一下落在她右手上,“你右手怎麽了?”

    他從未見她左手做事,就連下午負氣將水壺塞到他手裏,都是用右手。

    “有些酸。”她沒好氣地說。

    “你過來。”他看著她。

    “做什麽?”十五走過去。

    他將她右手握住,絲絲暖意傳入她手心。

    十五一把將他的手甩開,怒聲,“你自己都這個樣子了,還將沐春風傳入我體內。先把你身上的冰給化了!”看著桶裏麵的熱水,十五轉身走到門口,“去洗一個熱水澡,再吃些東西補充體力。”

    蓮絳沒想到十五這麽快就離開,卻又不好攔住,隻得巴巴地問:“那明天,你還趕我走嗎?”他這口氣,竟是萬般委屈。

    十五扶著門的手暗自握緊,道:“明天再說。”

    “那我還是先留著內力。”他暗自嘀咕。

    聲音不大,卻傳到了十五耳朵裏。十五胸口憋了一口

    氣,但是怎麽也發作不出來,最終化成一絲無奈的歎息,“明天送你一程吧。”

    蓮絳笑嘻嘻地看著十五合上門,然後才弄掉身上的冰雪,將濕透的衣服全都脫掉,進入滾燙的水中。長發在水中蔓延開,猶如一滴落入水中的墨水,氤氳溫柔,襯著他精致的臉,寸寸如雪。

    其實,今日他之所以這麽疲倦,並不是因為一路追趕,而是因為他三年來極少出現在白天。

    雖然漫天風雪,但是白日的光對他來說,依然是切膚的刀刃。他隻要站在光下,就如被淩遲。為此,他不得不將自己所有的內力用來抵抗這種疼痛,支持著自己追上她。好在全身都裹著紗布,替他抵擋了大半的陽光灼燒。

    白皙的皮膚上有了些紅暈,他迴頭看向屏風,為難地歎了一口氣。

    他沒有衣服!方才沐浴之前,也忘記把濕衣服放在炭火旁邊烘烤。

    蓮絳有些懊惱地站在浴桶裏,抱著手臂正想著怎麽辦,恰此時,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

    “防風?”

    是十五的聲音。蓮絳嚇得趕緊縮迴水桶裏,將下巴擱在木桶邊緣,“胭脂,怎麽了?”

    “我來給你送衣服。”

    “那你放在桌子上吧,或者……”

    沒等他說完,十五道:“那我進來了。”

    蓮絳要阻止已來不及了,他總不可能什麽都不穿地見十五吧。記憶中的胭脂濃對防風,猶如對哥哥般。

    他迴頭看了看床,隻得咬牙,赤身鑽了進去,又看見旁邊的麵具,手一伸,幾尺開外的麵具飛到他手中,他趕緊戴上。

    而這個時候門已經被推開,十五抱著衣衫站在門口。

    她踏入的瞬間,卻看到床榻上的白色紗簾在輕微晃動,而紗幔後麵坐著一個人。

    她似是被五雷擊中,大腦一片空白地立在門口,震驚地看著那紗幔。

    悠揚神秘的招魂曲,一方蓮台,一縷紗簾……

    她也不知道這是第幾次看到這個情景了。

    沒有任何猶豫,她快步走到床榻前,緊緊地盯著紗簾後麵的人。

    蓮絳整個人都緊繃在床上,完全不理解十五為何突然走了過來。

    隔著白色紗簾,他看到她神色有點不對勁兒,帶著幾分迷茫,卻有幾分憧憬,然後伸出了手。

    十五的手指在空中頓住,終究還是深吸了一口氣,一

    下掀開了簾子。她一定要看清,每次出現在腦海中,又將自己藏匿起來的那個人。

    帳子後麵,一個人裹著被子坐在裏麵,烏發像黑色的緞帶一樣披在肩頭,露出那冰冷的麵具。

    看著那麵具,十五頓覺胸口空空如也。

    “防風……”半晌,她才訥訥開口,語氣裏盡是失落。她低下頭,將衣服放在床邊,慢慢走了出去。

    蓮絳不解她為何突然這般消沉,匆匆換上長衫和披風,裹好就追了出去。

    看到十五正抱著膝蓋坐在二樓的陽台上看著外麵的風雪,他拉緊披風,站在旁邊,低聲問道:“阿初呢?”

    “在樓下,和他們玩得正高興。”

    蓮絳也盤腿坐在旁邊,默默地陪著十五。

    “你的手還疼嗎?”

    旁邊傳來他的聲音,十五側首看到他拉住自己手腕放在膝蓋上,掰開了她的手指。

    “都起血泡了。”

    他起身走到屋子裏,尋了一番,拿著一枚燒紅了的銀針,盤腿坐下,低頭細心地將她手上的血泡挑破。

    長發垂落在身側,十五有一種迴到了十幾年前的錯覺。

    那個時候,為了向師父挑戰,她練劍得有些喪心病狂,也顧不得自己能否承受,沒日沒夜地練。直到有一日,手疼得連劍都拿不起,可偏生不肯低頭,實在太疼,她就一個人躲在角落,最後還是被防風找到。那個時候,他也像現在一樣,將她手心裏的血泡挑開。

    “即便是和我置氣,又何苦難為自己。”他聲音從麵具下傳來,像風一樣溫柔。

    待血水都放出來,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白色的絲絹,替她包紮好。

    “不要碰水了。絲絹上我剛剛撒了些藥,明晚再拆下來。”

    “你會打蝴蝶結了?”十五看著他靈巧地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驚訝地問。

    “我說過,人會變的。”他收迴手,撫著袖子,背靠著牆。

    “是有些變了……”十五不得不承認,這幾日看到的防風,和十幾年前的,幾乎判若兩人。

    “師父還好嗎?”

    “挺好的。”

    “那就好……他……知道我現在的身份嗎?”十五喃喃重複。

    “不知道。”

    突然間,十五有些慶幸,此時麵對的是防風,而不是師父。

    若

    師父知道自己養出來的孩子有一日將成為整個大洲的敵人,他該作何感想?

    許是因為防風在,十五突然覺得迴到了小時候,腦子裏反反複複地呈現小時候三人生活的情景。此時風雪漸小,加之在背風口,她慢慢地靠在牆上,睡了過去。

    蓮絳坐在十五身邊,默默地看著她的睡顏,正要脫下披風替她蓋上,背後卻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防風大人。”

    沐色靜靜立在走廊那頭,目光冷然,“謝謝你照顧胭脂。”他走過來,俯身將睡著了的十五抱起來,轉身離開。

    蓮絳起身,抱著手臂靠在牆上,看著沐色的背影,道:“沐色,明日開始,請多多照顧。”

    沐色蹙眉,疑惑地迴頭看著蓮絳。

    蓮絳笑道:“明日,我將隨你們一起去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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