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書躺在墳洞中。


    麵如死灰。


    一動不動。


    要不是軀體偶爾顫抖一下,還以為是一具屍體。


    “李組長。”


    黃德亮叫喚了幾聲,但李玉書並沒有迴答。


    “糟糕。”


    手指才觸碰到對方的額頭,黃德亮就發出驚叫。


    李玉書正發著高燒,人也陷入昏迷當中。


    “科長,李組長傷得太重。


    再不找醫院治療,恐怕……”


    黃德亮欲言又止。


    這兩天,他四處求醫問藥。


    花的錢不少,但李玉書的傷勢卻不見好轉,身體也漸漸虛弱下去。


    看來之前的判斷是對的,李玉書受的是內傷,吃藥解決了不了問題。


    張樺咬了咬嘴唇,說道:“黃老爺,你去找一輛板車,我們把他弄進租界。”


    李玉書胡子拉渣、頭發淩亂,活像個六十多歲的老農。


    加上麵部腫脹變形,就是那些熟悉的人也未必能認出來。


    “一二,使勁。”


    兩人把李玉書放到一輛斑駁陳舊的板車上。


    張樺換了一身破舊的衣服,他手腳粗壯、肌肉結實,一看就是個鄉下的粗笨後生。


    黃德亮頭上戴著瓜皮小帽,身穿一件半舊長衫,額頭還貼著膏藥,活像個鄉村小地主。


    “站住。”


    兩人推著板車匆匆趕到公共租界外,一名華人巡捕將他們攔下。


    那人輕蔑的看了一眼張樺,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


    “上麵有令,沒有通行證的一律不許進來。”


    張樺一聽急了,哭喊道:


    “行行好吧!我爹從山下摔下來,再不進醫院就沒救了。”


    黃德亮掏出兩塊大洋悄悄塞到巡捕手裏,口中央求道:“長官行行好,就讓我們把人送進去吧。”


    那名巡捕小聲道:“都這樣了,你們還是準備後……


    算了算了,就當老子積德行善,進去吧!”


    “謝謝長官。”


    張樺千恩萬謝的拖著板車進了租界。


    “大侄子,醫院怕是去不得。”


    黃德亮不聲不響的占著便宜。


    雖然李玉書麵目全非,但他受的傷肯定會引起懷疑。


    一旦遭人盤查,身份必然暴露。


    張樺問道:“黑醫呢?”


    黃德亮搖頭道:“黑醫一家多吃,更是不能信任。”


    這兩天,鬼子大力宣傳李玉書棄暗投明,已經被授予特務處處長一職。


    上海站也不甘於人下,直接開出一萬元的賞格,要買李玉書的人頭。


    一個電話就能賺大把的鈔票,利欲熏心的黑醫怎麽可能放過機會。


    張樺皺眉道:“有一個地方……


    碰碰運氣吧!”


    黃德亮搖了搖頭,壓低嗓門道:“赤黨那邊……”


    但很快,他又推翻了自己的話,苦笑道:“李組長一直在上海剿共,手上沾的血太多了。


    恐怕……”


    張樺歎息一聲,說道:“你先迴站裏應付著,不要讓其他人懷疑。”


    黃德亮勸慰道:“科長,如今是亂世,人命本來就不值錢。


    救得迴來是李玉書命不該絕,救不迴來是他命該如此。


    咱們已經盡力了,你不用往心裏去。”


    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


    眼下李玉書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冒著生命危險救他實在得不償失。


    張樺道:“我會處理,你先迴吧!”


    黃德亮一臉煩悶的離開了。


    張樺搖了搖頭,拉著板車朝一條弄堂走去。


    種種跡象表明,之前救下的中年男子是赤黨的重要人物。


    或許找到那個人,李玉書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誰?”


    雖然沒有一點把握,但張樺還是走進巷子。


    當聽到有人詢問時,他迴答道:“我來找泥瓦匠的。”


    “是你!”


    那名戴氈帽的男子慢慢從陰影中走出來。


    看來人是張樺,他不免有些吃驚。


    沉默片刻後,戴氈帽的男子拱手道:“朋友是不是手頭緊了,我這裏有五十個大洋,算是那天的酬勞。”


    去而複來,無非要錢。


    他見得多了,也不覺得意外。


    張樺拱手道:“小弟來此,非為求財,而是有事相求。”


    戴氈帽的男子皺了一下眉頭,道:“你說。”


    張樺指著李玉書說道:“我家長輩被鬼子炸成重傷,但又不能把他送到醫院。”


    此前,戴氈帽的男子自稱是幫派中人,張樺當然不能戳破,接著說道:“今日來此,是想請爺叔援手。”


    “這……”戴氈帽的男子一陣遲疑。


    槍傷還好解釋,炸傷就十分的蹊蹺。


    他想到前幾天的爆炸,試探道:“虹口倉庫?”


    張樺並沒有迴答,隻是拿出一個紙包,說道:“這兩百大洋是訂金,事成之後,我還有重謝。”


    戴氈帽的男子不置可否,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著張樺。


    “三百大洋。”張樺又拿出一卷銀元,說道:“手術後,我馬上把人接走,絕不給你們惹一點麻煩。


    如果病人不幸亡故,這些錢我也不會追討。”


    戴氈帽的男子思索片刻,說道:“於情於理,這單生意我都該接下來。


    但手術的事,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還請朋友稍等……”


    張樺點頭道:“我就在這裏等著。”


    戴氈帽的男子無奈道:“先委屈朋友了,我去去就來。”


    1小時。


    2小時。


    3小時。


    張樺站在那兒,一直保持身形不變。


    “原來是救命恩人,怠慢了。”


    過了好一陣子,弄堂才傳出另一個人聲音。


    張樺看了一眼,正是那天救下的中年男子。


    他一瘸一逛的走過來,看來槍傷還沒有好利索。


    張樺歉意道:“鄙人並非自持功勞,要挾先生。


    實在是出了棘手的事,隻能出此下策。”


    中年男子笑道:“小哥那天救我是出於公義,今日救人想必也是同樣理由。


    人,我們會全力救治,還請稍安勿躁。”


    看李玉書被人抬走,張樺莫名鬆了口氣,拱手道:“唐突了,這份人情他日必然迴報。”


    中年男子抱歉道:“該道歉的人應該是我,實在離得太遠,讓小哥久等。


    走,進屋坐坐。”


    他指著旁邊的一幢屋子說道:“鄙人名叫趙耀林,不知小哥姓名,從事何種職業?”


    張樺道:“張樺,化名張宗緯。


    目前是軍統局上海站情報組外勤科代理科長,少尉軍銜。


    此前是37師的一名下士。


    南京保衛戰之後,脫離37師,跟老長官謝桐一起被派往上海。”


    趙耀林一愣,他也沒想到,救自己的竟然是軍統的人。


    輕咳幾聲後,說道:“眼下是國共合作,咱們也應該攜手抗敵。


    張先生,軍統在上海也有自己的關係,怎麽會把人送到我們這裏?”


    張樺苦笑道:“先生和國黨打了那麽多年的交道,對相互傾軋應該不陌生吧!”


    趙耀林一陣錯愕,問道:“不知小哥的長輩是何許人?”


    張樺搖頭道:“不是我故意隱瞞,實在是不方便啟齒。


    趙先生,這份情誼我會牢牢記住。


    今後但凡有需要的地方,張某絕不會有半句推脫。”


    趙耀林笑道:“都是為了抗戰,小哥也不用客氣。”


    張樺連忙把手裏的紙包放下,謝道:“這是三百大洋的診金,還請趙先生不要嫌少。”


    趙耀林擺了擺手,笑道:“張先生救過我。


    這次,我們又救了你的長輩。


    算起來,咱們已經是一個戰壕的戰友,再談這些就見外了。


    錢,你收迴去。”


    張樺鄭重道:“不是張某矯情,這次手術花費不菲。


    貴黨一向自律,想必經費也有捉襟見肘的地方。


    朋友有通財之意,趙先生就不要推遲了。”


    趙耀林笑道:“既然小哥堅持,我也就不客氣了。”


    張樺拱手道:“趙先生,手術的事我幫不上忙,就不在這裏叨擾了。”


    趙耀林道:“後天下午3點,小哥到霞飛路詩普琳咖啡店9號桌聽消息。”


    張樺站起來說道:“告辭。”


    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帶氈帽的男子疑慮道:“老趙,你覺得這個人靠得住嗎?”


    趙耀林笑道:“上級首長一直教導我們,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


    如果他是我們的同誌,會有和我們並肩作戰的一天。


    如果他是我們的敵人,總有露出獠牙的時候。


    老楊,革命不是一朝一夕,時間會證明一切的。”


    戴氈帽的男子,就是趙耀林口中的老楊,無奈道:“我說不過你,但我建議對張樺進行嚴格的考察。”


    趙耀林笑道:“那就是你的工作嘍!


    老楊,你覺得張樺送來是什麽人?”


    老楊肯定道:“絕對是前幾天炸倉庫的人。


    可說來也奇怪,鬧出那麽大的動靜,軍統竟然一反常態。


    這幾天,連發報數量都下降許多。


    根據內線的消息,是上海站行動組組長李玉書叛變了。


    鬼子也天天宣揚,李玉書已經出任維持會特務處處長一職。”


    趙耀林擺手道:“你要說李玉書被誰殺了,我信!


    那家夥惡貫滿盈,早該下地獄了。


    但要說他投降鬼子,連我都不會相信!”


    老楊忽然問道:“送來的會不會是李玉書?”


    “不可能。”


    趙耀林一下子蹦起來,但扯到了身上的傷口,又齜牙咧嘴的坐下道:“李玉書可是戴笠最受信任的部下,還被老蔣多次誇讚。


    這樣的大紅人,段逢甲(段站長真名)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陷害。


    而且我看來人比李玉書瘦弱許多,應該不是同一個人。”


    老楊皺眉道:“根據破譯的電文,戴笠要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我推斷李玉書肯定出事了,目前下落不明。”


    趙耀林沉吟一陣,謹慎道:“這件事不能大意,通知外勤人員繼續打探。


    各個聯絡點加強警戒,一旦發現異常,暴露的同誌立刻撤離上海。


    我還是那句話,不要管那些壇壇罐罐,保住人就保住一切。”


    老楊無奈道:“你還是先保重自己吧!


    到處都貼著你的通緝令,萬一被誰看破豈不糟糕。


    我也是那句話,你必須盡快撤出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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